山城的晨雾渐渐消散。稍顷,一架军用飞机在重庆白市驿机场上空盘旋,然后迎风俯冲下来,呼啸着在跑道上着陆。飞机在跑道上刚刚停稳,一批前来欢迎的国民党高级将领,蜂拥到舷梯前。 机舱门打开了,一位身着戎装的国民党三星上将出现在门前。这位叱咤风云的将军,迈出舱来,看到下面有那么多袍泽在迎候着他,便打了个立正,行了个举手环视礼。然后迈着矫健的步子走下舷梯。 首先迎上前去的,是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张治中。他是奉蒋介石之命,也可以说是代表蒋介石前来迎接的。随后便是军令部次长刘斐等人。 卫立煌一一与来迎接他的将领握手,当他来到第五军军长杜聿明面前,杜朝他行举手礼时,他不禁有点诧异,一面点头还礼,一面伸过手去问道:“光亭(杜聿明字。在当然上层社会应酬以称“字”不称名为表示亲切、熟悉),你怎么会在重庆?” 杜聿明含笑答道:“委座召见部下面授机宜,听说长官也奉召来渝,所以部下特来欢迎,并听候长官命令。” 卫立煌耸耸两撇浓黑的胡子,操着安徽口音说道:“光亭,你是黄埔的佼佼者,今后我还要借重你哩。等见完委座以后,我们再慢慢谈吧。” 众人寒暄已毕,张治中便邀请卫立煌同车。卫立煌却说:“我还是坐光亭的车吧,就便了解一些部队的情况和敌人的动向。” 张治中点点头说:“好!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俊如(卫立煌字)兄还没有上任,便急着了解敌我情况了,这大概便是俊如兄被誉为常胜将军的原因。恭敬不如从命,俊如兄请便吧。” 轿车开动以后,杜聿明恭恭敬敬地说:“部下们听说委座要委任长官来任远征军司令长官,都高兴得了不得哩。有长官来指挥,部下们都有信心打败日寇,确保滇缅路畅通。” 杜聿明这番话倒是由衷之言。因为蒋军中几乎人人皆知:卫立煌虽出身行伍,却足智多谋,多次指挥大战役,几乎无往不胜。尤其是他襟怀坦白,对部下宽厚,没有国民党将领那种拉山头、搞派系、排斥异己的坏习气,很是为人称道。 卫立煌只是抱着胳膊,一手摸着他那两撇胡子在沉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杜聿明在说什么。 卫立煌这两撇胡子,几乎成了他的相貌特征。因为他这两撇胡子有点“历史”了:一九一七年孙中山在广州召开非常会议,组织护法军政府,就任陆海军大元帅。卫立煌经人推荐到孙中山身边当警卫。因为一次随孙中山出征,所骑战马受惊脱缰,卫立煌控制不住,战马急于归槽,进门时他身背的长枪卡在门框上,将他掀下马来,摔成重伤。孙中山和孙夫人多番慰问,并赏资令其回原籍养伤。伤愈回到孙中山身边,孙中山见他一表人才,便令其到粤军总司令许崇智部服务,许委任他任少尉排长。第一次北伐时,他升任上尉连长,由于作战有功,很快便又升任少校营长。当时在粤军中,军官年龄都较大,而且有“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一说,没有胡子的人是不能当官的,当时卫立煌才二十出头。大家都呼他为“小营长”,颇有轻慢之意。为了装扮得“老成”些,从此便蓄起两撇胡子。每当他思考问题时,总要摸摸胡子,已成为习惯动作。 “光亭,你参加了考察团,情况如何?” 长时间沉默之后突然一问,倒使杜聿明不禁微微一怔。“唔——部下总的印象是印、缅防线脆弱,英军战斗力太差,这副担子落在我们肩上,是十分沉重的。” 卫立煌皱起了眉头:“你再详细说说我们方面的情况。” 杜聿明完全按照国民党军队里上下级对话习惯,先答了个“是”,然后说:“对于在滇缅边境作战,委座早有远见,去年即调动大量部队,集结于滇黔、滇川、滇康边境。第六军甘丽初部部署在兴仁、兴义附近;职部部署在安顺、盘县附近;第七十一军钟彬部部署在泸州、叙永一带;第七十一军第三十六师部署在西康、会理附近;第五十四军黄维部部署在滇桂边境;另外还有第二军王凌云部及第六十六军张轸部部署在川黔边境……” 卫立煌听到这里,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对方的话。“龙云态度如何?”他这一问是想到了蒋介石与龙云长期存在的矛盾,蒋介石如此部署重兵,分明是对龙云进行武力压迫。 “龙云……唉,这个土皇帝也太不像话了!”杜聿明被对方突然一问,未免有点尴尬,所以略有迟疑,但是,继而一想,卫立煌与龙云素无瓜葛,而且龙云搞封建割据,总是不得人心的,所以便直率地说出自己的意见。“抗战到了现在这样的局面,他还把持云南这块地盘,不许中央军入境,甚至坚持自己发行钞票,对中央实行封锁,这还怎么团结抗战!怎么能够……”说到这里,他见卫立煌只是严峻地望着他,又不免惶惶住口。“啊……当然,现在滇缅边境的局势,使他明白,再不许中央军入境,日本人就打进他的老家了!” 卫立煌很想说:“不是老蒋排除异己太狠,搞得杂牌人人自危,龙云又何至于这样害怕呢?”但是,杜聿明毕竟是黄埔一期中佼佼者,蒋介石的得意门生,自己现在已经遭忌了,又何必再使蒋介石更生成见呢? 杜聿明见对方沉吟不语,不知对他的那一番话是何态度,所以颇为忐忑不安。于是搭讪道:“长官这次能调到滇缅路来指挥作战,部下认为对于各方面情况都有利。一方面凭长官待人之宽厚坦诚,必能与龙云相处得好;二来在这方面的部队都是长官的旧部,必能听命于长官;更重要的是长官运筹帷幄,在滇缅路必能大有作为。” 卫立煌不置可否地一笑。因为他听杜聿明的“弦外之音”似乎对他在洛阳第一战区的情况有所耳闻。但他相信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卫立煌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下属胡宗南、汤恩伯两个集团军。此二人时时窥伺司令长官宝座,所以勾结起来,没少在蒋介石面前进谗。这只不过是蒋介石对他有所不满的原因之一。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蒋介石风闻他私访延安,与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共产党领导人会谈,并在北方长期与共产党“和平共处”。一九四○年又与八路军划订防区,等于承认敌后抗日民主政权的存在。所以,一九四一年三月,蒋介石开罢参政会后,曾把卫立煌叫去,着实埋怨了一顿,并暗示要撤去他河南省主席的兼职,蒋介石一向讲求“精诚感召”,但这一回却落了空。卫立煌当即称病请假去峨眉山休息,以示抗议,蒋介石“照准”之余,派军政部长何应钦去洛阳视察,本意是要找卫立煌的毛病,却不料反被日寇钻了空子——日寇闻知镇山虎已离山,便乘机发动攻势——进攻背靠黄河,横卧山西,东接太行,西至稷山,绵延三百里的中条山。何应钦当时正在洛阳摆谱——坐镇洛阳,频频召见第一战区师以上将领,想搜罗卫立煌的“罪证”,并与当地土豪劣绅杯觥交错,共庆“太平”。日寇乘虚来攻,何应钦慌了手脚,他既不了解敌情,也不熟悉第一战区的军事部署,自然指挥不得力。有人向他建议,说卫立煌过去总是与八路军配合,打退日寇屡屡进攻,他却说:“我宁可丢掉中条山,也不能与‘共匪’合作!”于是战略要地中条山终于失守! 蒋介石急忙将卫立煌从峨眉山召回,命他回洛阳指挥反攻,但败局已定,卫立煌亦回天无力。一时大后方舆论哗然,蒋介石却张冠李戴,明令宣布将原军事委员会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与卫立煌对调,削夺了卫立煌的兵权! 这是一段极不愉快的往事,而且事情往往是以讹传讹,真相鲜为人知,是非功过难于澄清。但是,卫立煌从不愿向人解释,因为人各有见,不必强加于人。所以尽管杜聿明的话,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解释契机,他却一笑置之。 杜聿明对卫立煌的态度莫测高深,为了打破沉默,他搭讪道:“刚才我们来欢迎长官时,满城都是浓雾,视力仅只公尺,司机不得不开着大灯,却还是不敢快开车,人言巴黎的雾都很神秘,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是吗?等抗战胜利了,我们去领略一下巴黎风光如何?”卫立煌见车外已是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心情豁然开朗。车队进入市区,忽然看见一些颓墙断壁,又不禁皱起了眉:“怎么,这里还经常遭到空袭吗?” “据说最近好一些了——因为美国志愿空军陈纳德航空队进驻,给予日寇沉重打击,所以空袭明显减少了。” 卫立煌摇摇头说:“什么事都靠外国人总不是办法,但又不相信自己人就更可悲,去年六战区炮兵指挥官孔庆桂设计用一门炮隔江打到宜昌机场,击毁日寇几十架飞机,使日寇一时不能发动空袭。后来日寇派重兵偷渡过江,袭击了这个据点,有所损失,于是有人议论,说都是孔庆桂多事,他要不炮击宜昌机场,日本人也不会来夺这个据点了,光亭,做人为什么这样难呢!” 杜聿明附和道:“是的,部下也听说过这件事。孔庆桂是保定三期炮科毕业的,老资格了。陈诚是六战区司令长官,是个不能容人的人,孔在他手下,能有好日子过吗?” 卫立煌摆摆手:“话不能这样讲,陈辞修这些年也颇不容易。凡是有野心的人,总要竞争的。在我们将领之中,有野心的人也太多了。”说罢,看了对方一眼,就差把“你又何尝不是野心家之一呢”这句话说出口了。 杜聿明原本想借机发泄对陈诚的愤恨,不料卫立煌竟说出这番话来,颇为尴尬,于是假装咳嗽了几声,把脸掉向车窗外。 实际上卫立煌并没有揶揄对方的意思,因为在当时蒋介石嫡系中,已经形成了以何应钦为首及以陈诚为首的两大派系,杜聿明是何应钦派系中的干将,自然要不失时机地攻击陈诚。他不愿卷入这样的斗争,所以把话拦断了。 轿车进入了市区。 重庆被称为战时的“陪都”,也是国民党政府的政治中心。抗战以来,沦陷区的有产者绝大多数都逃到重庆,所以不仅人口有爆炸的趋势,而且市面很快便繁华起来。虽然在一九四一年以前,经常遭受日本空袭蹂躏,但恢复得极快。现在空袭停了一段时期,所以市面的繁华景象更是空前。那些招揽生意的高音喇叭从一家挨一家的商店里播出,加之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和拥挤的人流,更显得嘈杂不堪。卫立煌看了这种景象,不禁摇头叹息: “将士在前线浴血抗战,这里却歌舞升平。难怪有人在骂: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杜聿明听了笑着说:“部下听说长官在陕西搞了个剪旗袍运动。重庆也需要这样雷厉风行搞一下。” 卫立煌哈哈大笑:“那些太太小姐们都在背后骂我哩,说我把他们搞得很狼狈。”说罢又哈哈大笑,显然对此他很自得。 轿车穿过漫长的中山路,朝江边驶去。卫立煌发现行车路线后,不免有点惊讶地问:“怎么,这就去见委座吗?” “是的,因为军情紧急,部下必须火速回前线,所以委座还要当面训示。” 卫立煌点点头:“这倒也是——你必须尽快回前线。” 码头有两艘小火轮,拖着驳船来回将汽车送至对岸。江面很宽,水流又急,所以渡江需要十多分钟。当时四川没有铁路,完全靠公路运输,所以过往车辆极多,江边终日有排成长蛇阵的车队候渡。 当然,国民党大员的车辆,是有优先权的。江边早有宪兵守候,卫立煌等人的车队一到,宪兵便截住其他车辆,让这些轿车先行渡江。 驳船每次只能渡两辆卡车或三辆轿车。好在迎接卫立煌的官员们并不都跟过江去,因为蒋介石只召见少数几个人。 轿车开上驳船,火轮拖着驳船朝江心驶去。船一开动,卫立煌便下了车,站在驳船前沿,望着滔滔江水,不禁感慨万千。想起去年自己也是被蒋介石召见到黄山官邸,为共产党的事发生争执,自己一气之下请假去了峨眉山。当时便有解甲归田的打算。但是,作为军人,国难当头,又怎么能意气用事呢?自己忍下了这口气,回到洛阳,收拾残局,局面刚刚稳定下来,就被剥夺了兵权,丢掉了本兼各职。现在要打大仗了,又想起用他,但是,又岂能料到什么时候再一次被贬斥呢?他望着急流,情不自禁地低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张治中刚好踱到卫立煌身边,听了这首词,却并不了解卫立煌当时的心情,所以哈哈大笑着说:“好!好词!俊如兄,人言你身经百战没有负过伤;未进过学堂门却陆军大学毕业,是两件值得骄傲的事,怎么,现在还有闲情逸致做风流雅士吗?” “唉呀,惭愧!我哪里是要做风流雅士,不过是深感过去没有念过书,大有‘书到用时方恨少’之感,所以军旅闲暇,胡乱找些书看看罢了。” “俊如兄好学不倦的精神,值得我辈效仿。你我半生戎马,闲时读点诗词歌赋,陶冶情操,也是很有必要的。几时有机会,当向俊如兄讨教。” “不敢当,在文白(张治中字)兄面前,我甘当学生。” 两人谈笑一阵,船靠南岸码头,各自上车。 经过刚才呼吸了江中新鲜空气,卫立煌的心情有所开朗。轿车开上码头后,他又继续向杜聿明了解滇缅方面的情况。 杜聿明告诉卫立煌,中英共同作战的准备,中国方面早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便开始着手了。首先,在昆明成立了“军事委员会驻滇参谋团”,林蔚任团长,萧毅肃任参谋处长,并以在云南边境的第五、第六、第六十六三个军作为与英军并肩作战的基本部队。对这些部队加强了装备,勒令加紧训练。英国方面,在中国考察团考察时,缅甸仅有英缅军第一师,而且尚未装备完善,珍珠港事变前后增加了英印军第十七师、英澳军第六十三旅及装甲第七旅(有坦克一百五十辆),并有炮兵、空军等部队。但对缅泰边境却塞无防备。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变后三天,即十二月十一日,蒋介石下令第六军九十三师开进车里,第四十九师以一个加强团开进畹町归英缅军总司令胡敦指挥;十六日,又命令第五军、第六军动员入缅,协同英军作战。十二月二十六日,第五军先头部队到达保山附近,又因“英方表示第五军、第六军主力暂时毋庸入缅”而中止。十二月二十九日又令第五军毋庸入缅,必要时向东转运。二月二日第二次发布动员令,命第六军集中于芒市、遮放、龙陵,等待英方派车来接运入缅,但车始终未派来。二月十六日第三次动员,说是“仰光情况紧急,英方代表请求,速派第五军入缅”。 “部下正是因第三次动员,奉召来渝的。” 杜聿明介绍完情况,作了结束语。 卫立煌听着听着,拳头越攥越紧,最后,情不自禁地砸在沙发坐垫上:“咳!太迟了!太迟了!到了这种局面,才要求我们进军,这将付出沉重的代价啊!” “是的!”杜聿明阴郁地说。因为他是当事人,更早意识到情况的严峻。但他既不能事先说服蒋介石力争早日出兵,事后又不能不听命去冒风险,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卫立煌长叹一声:“光亭,实话告诉你,前几天委座打电话到西安,征询我出任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长官职务,我谢绝了,就因为考虑到英国人狡猾多变,后来委座再次打电话问我,钧命难违,不得已答应下来了。却还没有想到这个老牌殖民者竟然如此愚昧。狡猾加愚昧是最可怕的,因为仅仅是狡猾,还有机敏的一面,会见风使舵,仅仅是愚昧呢,也还有憨厚的一面。狡猾加上愚昧,就失去了机敏的一面,愚昧加上狡猾,又失去了憨厚的一面。假如二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么,必然是一个既野蛮又残忍的家伙。你想想看:跟一个没有理性、没有感情的家伙结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杜聿明听卫立煌如此分析英国人,态度又是那么严峻,他想笑又不敢笑,忍了半晌,才勉强应酬了一句: “长官分析得既精辟又风趣。” 卫立煌也看着杜聿明:“光亭,我不是在说笑话,帝国主义给我们教训太多了。如果今天你不能很正确地认清你的伙伴,那么,总有一天会被他所害。”他见杜聿明连连点头称是,但神色间仍旧漫不经心,内心中不祥之兆油然而生,暗想:杜光亭这样掉以轻心,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语重心长地说:“光亭,夫兵者,乃凶器也。动凶器而不谨慎,后果不堪设想。英国人不可靠,美国人同样靠不住,到了战场上,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这就需要我们上下一致,精诚团结,捐弃一切私嫌,把国家、民族的利益放在首位。” 杜聿明并没有真正理解卫立煌的叮嘱,他只是就事论事地向卫立煌表态:“请长官放心,为将者马革裹尸无所遗憾。光亭愿在麾下鞠躬尽瘁!” 卫立煌虽明白杜聿明并没有了解自己的意思,但是,作为副职,能向自己这样表态,也还是难能可贵的,于是伸过手去,在杜聿明那放在膝上的手背上紧紧按住,两颗军人的心,此时此刻交织在一起。 接近黄山官邸,只见岗哨星罗棋布,戒备森严。 显然官邸已接到报告,何应钦已在官邸门外等候着卫立煌的到来。 一九二四年卫立煌在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三师当旅长时,何应钦是第一军代军长(蒋介石自兼第一军军长)。所以,卫、何之间曾有上下级关系,尽管现在各自地位都变了,彼此皆为上将,但军队中讲究旧有关系,尊重老上级。因此,卫立煌见何应钦在迎候,赶紧下车,紧走几步,“啪”地一声行了个军礼。何应钦没有按规矩还礼,却伸着双手迎上去,满面春风地说: “俊如兄,一路辛苦了,军情紧急,委座盼你来犹如大旱之望云霓!快进去吧,你我有话以后再细谈。” 诸将领在蒋介石官邸内的会客室里坐定,蒋介石并没有及时出见,虽然如此,将军们一个个仍然正襟危坐,不敢稍有懈怠。 会客室陈设极简单,几组沙发而已,没有古玩字画,也没有其他什么摆设,侍从副官给每位将军送上一杯白开水,就再没有什么别的招待之物了。这一方面是蒋介石要向人们表示:抗战期间物力维艰,一切应该从简,另一方面也因为蒋介石自从军以来便戒掉了烟酒,任何宴会他都滴酒不沾,部下们更不敢在他面前饮酒、吸烟了。他连茶都不喝,也不备茶待客。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个侍从参谋进来通报:“委座来了!”诸将领当即起立。稍顷,蒋介石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蓝色哔叽长衫,光着头,脚下一双圆口白底布鞋,显得颇为洒脱,看到将军们一个个立正向他致敬,便含笑点点头说:“好,好,坐吧,坐吧。”但是,直等他一撩长衫落坐后,将领们才入坐。国民党军政界都极注重礼节,即便何应钦官高极品,而且与蒋介石在日本士官学校是同窗好友,在蒋介石面前也不敢随便。 大家坐定,蒋介石望着坐在左手的卫立煌说:“俊如,又要打大仗了,所以不得不拜你为帅啊!” 蒋介石提到卫立煌的字时,卫立煌立即起身立正,等蒋介石说完,才答道:“谨遵钧命,特来报到!” 蒋介石点点头,示意对方坐下,然后转向杜聿明:“光亭,你把滇缅方面的情况,向卫长官报告一下吧。” 杜聿明像抵抗不住沙发的弹性那样一下子弹跳起来,挺胸立正答道:“报告委座,部下在路上已向卫长官简单报告过了。部下随带了一份考查团报告的油印件,请卫长官过目。”说罢便从斜挎着的军用皮囊里取出油印件,双手递给卫立煌。 卫立煌接过油印件,正要翻阅,蒋介石有点烦躁地摆摆手说:“报告你拿回去慢慢看好了,我想和你们谈谈应该注意的一些事情。” 卫立煌赶紧收好油印件,聚精会神地听蒋介石讲出的每一个字。这是因为蒋介石操一口“浙江国语”,南腔北调很难听懂,尤其是激动起来吐字特快,像一挺连发的机枪,就更难听懂了。做部下的又不便因听不懂话而多提问,所以必须集中注意力去听,往往还要去猜。 “这一次我们派远征军入缅打仗,已经是再二再三准备、动员、准备、动员……英国人出尔反尔,一直到他们在缅甸支持不住了,才答应中国军队入缅。这是因为他们始终怕我们有领土野心,会夺了他们的殖民地。岂有此理!如果不为了滇缅路,我们大可不必出兵。”蒋介石越说越激动,甚至拍了一下沙发扶手。“美国人就更混帐——美国根据国会通过的租借法案援助同盟国抗击轴心国,他们援助苏联的物资,可以由斯大林支配,援助英国的物资,可以由邱吉尔支配,唯独援助中国的物资,我这个委员长却不能自行支配,要派一个美国人史迪威来监督支配!太不公平!” 诸将领见蒋介石激动起来,脑门青筋暴跳,似乎要勃然大怒,因此一个个都十分紧张地屏住呼吸,唯恐突然迁怒到自己头上。 何应钦扶了扶下滑的眼镜,慢条斯理地插话:“这就是不平等待遇——洋人对我们中国人固有的态度!那个史迪威不久前还是驻华使馆的中校武官,美国政府为了派这个‘中国通’来监督我们,竟把他提升为上将——欺人太甚!”这番话是激烈的,但是他的语气很温和,显得很不协调。何应钦是“慢性子”,从不大声呵责人,其性格倒像儒士。 “是的——不平等待遇!不平等!”蒋介石又拍了一下沙发扶手。“把什么样的阿猫阿狗派来骑在我的头上!太混账了!” “也是欺我们太穷,明知我们要坚持抗战,就必须美援——这是要挟嘛!”何应钦冷笑着说,“但是,明知如此,我们也只好接受。” “是的,只好接受……”蒋介石泄气了,颓然往后一靠,似乎不知该怎么继续讲了。 卫立煌见蒋介石沉默了,便陈述己见:“我认为尽管继续抗战需要外援,但现在世界大战爆发,中国战场对轴心国起到了很大的牵制作用。如果我们不抵抗日寇,日寇把中国战场上的兵力移向西方战场,对英美的打击将会是实难性的!所以美国援助我们抗战,有他们本身的利益。在这个问题上并不存在以谁为主,关键是中国的国际地位必须提高,才能使洋人不敢轻视我们;这就需要我们做出成绩来。这次远征军出国作战,大概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远征,是很光荣的任务。我们一定要在缅甸战场上打好这一仗,扭转英国人的败局,把日寇赶出东南亚。那么,中国的国际地位就提高了,英、美等国就不会再轻视我们,不平等现象自然消灭了。” 这番话使杜聿明等人几乎忍不住叫起好来,但何应钦却悲观地摇了摇头:“俊如的话虽有理,但我们已经抗战四年了,并没有把鬼子从国土上赶出去,又怎么能指望把鬼子从东南亚赶出去呢?” 卫立煌据理争辩:“抗战四年战场上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武器装备与鬼子比较起来,相差太悬殊,尤其是制空权在鬼子方面,前线将士被鬼子的飞机、大炮压迫得抬不起头来!现在有美国空军第十四航空队,再加上美国军援,我军的装备可以迅速改善,甚至超过日寇。这样,我们就有必胜的把握!” 卫立煌的一番话铿锵有力,但是蒋介石听了却颇不是滋味。他哼了哼嗓子,然后说道: “是的,是的,俊如的话很有道理,很有道理……这个这个……我们这一次远征,一定要打好仗,这个这个……但是,也要注意保存实力。这个这个……我们国内的麻烦还很多,不能把兵力消耗在国外。这个这个……此外,这次远征军到了缅甸,要注意与盟军配合好,这个这个……要服从胡敦将军和史迪威将军的指挥。” 蒋介石决无口吃的毛病,但在谈话中因为思考措词,或有碍难启齿的话,他就习惯用一连串“这个”来保持讲话的连续性。 卫立煌听了蒋介石的话,不禁一怔!再看看在坐诸将领,一个个低垂目光呆若木鸡。显然是在坐听者都感到蒋介石的话十分不妥,却又不敢反驳。卫立煌觉得既然委任自己为远征军司令长官,远征军的成败系于一身,所以决不能对影响远征军作战的错误决定沉默不言。 “委座,远征军入缅作战,固然主要是保卫滇缅路畅通,但同时也是解英缅军之危。再者,我们是英、美的同盟国——平等关系,怎么能把军队交给英、美将领去指挥呢?这岂不是丧失主权吗?” 蒋介石“唔——”了半晌,颇有尴尬之色,“唔——是这样的……这个这个……英、美不仅武器装备先进,在战略战术上也比我们先进……这个这个……恐怕美国武器运来,我们的将士还不会用哩。这个这个……所以还是听从他们的指挥为好。” 卫立煌认为武器的使用与作战指挥权是两回事,决不能相提并论,事关重大,所以必须争一争:“委座,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军与日寇作战有四年之经验,这是我军之长,英、美之短。尤其是英方,尚且派遣军官来我国学习游击战术哩。在战略战术上,可以互相交流,取长补短,但决不能一方服从另一方。” 蒋介石很有耐心地听完了卫立煌的话,表面故作镇静,实际内心是很虚弱的。他颇埋怨卫立煌的固执,却又不能发作,因此十分吃力地说:“唔——这个这个……你的话很有道理……这个这个……这一次出国作战,装备、给养、运输……都要依靠英、美的支持,尤其是那个即将派来的史迪威,全权控制美国援华物资,所以……这个这个……必须服从其指挥!” 原来如此——“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既是这样,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呢?但是,卫立煌已深深地意识到:把军队指挥权交给外国人,中国军队的命运就操在外国人之手了,这是完全可以预见到的危险。因此,他顿然懊悔不该答应就任远征军司令长官这一职务。但是,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他似乎没有退路了,他只能力争摆脱这种受制于人的处境。 “委座,让十万大军去听洋人的摆布,这是很危险的啊!再者,将领们打仗时没有主观意志,只能听人进退,这仗也没法打啊!” 蒋介石皱了皱眉,暗想:“我又何尝愿意把军队交给洋人去指挥呢?但是,不这样又怎么能把美援弄到手呢?”这些苦衷他自然不便公开对部下讲。“实际上指挥权并不在洋人手里——我是中国战区总司令,史迪威只不过是我的参谋长,他要服从我的指挥的!” 卫立煌感到自己再不便硬顶了,便注视着杜聿明,意思是说:“你是副司令长官,你也有责任讲话啊!”杜聿明意识到了,而且也认为自己责任重大,必须争一争,因此起身说: “委座,如果史迪威的命令与委座的意图不合,部下将如何处置呢?” 卫立煌不禁暗暗喝彩:“问得好!问得妙!”他注视着蒋介石,看对方如何回答。 蒋介石看了杜聿明一眼:“唔——这个这个……如果发生这种情况,这个这个……你随时打电报来好了,我会明确指示的。”最后他又补充道:“对于洋人的鬼名堂,我心里有数,你们放心好了。”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卫立煌与杜聿明交换了一下无可奈何的眼色,不敢再争论了。 谈话的时间并不长,但因为途中的耽搁,已是中午时候,蒋介石邀请诸将领在官邸共进午餐。侍从副官前来带领诸将领去餐厅就坐,但诸将领来到餐厅,蒋介石却进里面去了,迟迟没有出来,所以大家不便就坐,站在餐厅里,颇有点手足无措。所幸过了不久,蒋介石便偕宋美龄来到餐厅。 这位当时中国的第一夫人、宋家的三千金穿着一身深蓝色丝绒旗袍,仪态端庄,她一走进餐厅,不等卫立煌向她致敬,便主动亲切地打招呼: “俊如,好久不见了,你现在生活得还好吗?” 卫立煌恭恭敬敬地答道:“承蒙夫人下问,俊如倒也粗安。” 宋美龄望着卫立煌,十分动感情地说:“我知道你是很坚强的,但是,总不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看你消瘦多了。这样下去总是不怎么好的——你需要有个人照顾生活啊。” 卫立煌凄然一笑:“谢谢夫人关怀。现在正如委座所说——抗战到了最后关头,还是等到胜利以后再说吧。” 原来卫立煌的新故夫人朱韵珩是宋美龄的欧美同学兼密友,朱韵珩常去拜访宋美龄,而且可以直接登堂入室,不受约束。这是国民党军政界任何要员的夫人都得不到的殊荣。 众所周知,宋美龄是能够影响蒋介石军政决策的人,朱韵珩与之为友,应该对卫立煌有极大的好处,事实上宋美龄也没少在蒋介石面前替卫立煌说好话。但是,由于军统方面频频向蒋介石报告,说卫立煌在陕西与共产党接触频繁,而且将军用物资支持八路军,虽尚无确凿证据,但“通共”之嫌,是蒋介石最不能容的一件大事,所以尽管有夫人说好话,蒋介石对卫立煌仍旧不敢重用。事实上这次委任卫为远征军司令长官,也还是宋美龄起的作用。 一九三九年朱韵珩夫人于成都死于医疗事故。 此后卫立煌一直没有续娶。现在宋美龄见面就问到卫立煌的生活琐事,既是出于与朱韵珩的友情而有所关心,但也不无提醒卫立煌考虑续娶人选的雅意。 众人围桌而坐,上的几样菜都很普通,而且桌上无酒,多数人深感拘束,所以只能说草草吃完了这餐饭。 蒋介石没有多留众人,只叮咛杜聿明早日返回滇西,准备部队入缅,便结束了这次召见。 从蒋介石黄山官邸返回市区时,卫立煌仍旧与杜聿明同车。他试探地问: “光亭,你对委座的指示有何感想?” 杜聿明闷闷不乐地摇摇头:“感想有什么用?委座向来不容质疑的。” 卫立煌微微笑道:“委座委我为远征军司令长官,你为副长官,率领部队入缅作战,就是同舟共济。所以应该敞开胸怀,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杜聿明看看对方,觉得卫立煌还不至于打自己的小报告。于是颇为愤慨地说:“要说英美的装备比我们精良,这是事实;因此就说英美将领的战略战术比我们高明,那实在不敢恭维。我们有抗战四年的经验,而英美在此之前多年没有战争,将领乃至士兵都缺乏实战经验。怎么用兵,怎么布阵,光是口头上讲讲是没有用的——纸上谈兵乃兵家所忌!结果反要我们去听这些人的指挥,太没有道理了!” 卫立煌点点头:“唔!你的话很有道理。据我所知史迪威前前后后在中国十年之久,自称是‘中国通’,美国政府大概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派他来中国的,跟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打交道,甚至让这样的人来指挥,那是十分危险的。” 杜聿明长长出了一口气:“委座也并非不知,但是,据说美国人准备装备我们六十个师——这确实具有极大诱惑力。这些装备及其他一切援华物资的‘分配权’,都掌握在史迪威手里——他有这样一张王牌啊!” 卫立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们已经抗战了四年之久,我相信就这样再抗战四年也没有问题。何况美国人援助我们抗日,并不只为我们中国的存亡,而是利用中国战场吸引日寇大量兵力。如果我们失败了,日本人就可以用中国战场上的百万兵力去打击英美两国。所以,我认为不管我们是不是听从史迪威指挥,援华方案是美国国会既定方针,他史迪威想要从中阻挠也办不到。” 杜聿明承认卫立煌的观点有道理。但是,他同时也清楚蒋介石贪得无厌,总想多向美国人要些援助,这就只能通过史迪威去向罗斯福总统讨要了。再者,尽管援华是美国国会既定方案,史迪威阻挠不了,但是,史迪威可以少给,把时间拖长了慢慢挤牙膏,甚至可以向罗斯福说中国不需要那么多,扣掉一部分。所以苦笑道: “长官,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小人的特长史迪威是具备齐全的。” 卫立煌一笑:“真是精辟之极的分析!但是,你的第五军将是入缅作战的主力,所以你的态度很关键。” 杜聿明哼了一声:“第五军是不会听人摆布的。委座讲了,部下可以直接请示。” 卫立煌听了不禁一惊,因为他对当时蒋介石如此回答就很有意见,认为是很不负责任的话,却不料杜聿明竟会当了真。于是十分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