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四〇年,春。 战争爆发的那一刻,贾斯帕•马斯基林正在舞台上表演吞刀片的魔术。这是一种老戏法,发明人是他那传奇的祖父约翰,而他父亲也经常做这种表演。当他把刀片全串在一条棉线上,将它们像一排吊在晾衣绳上的小钢片似的从嘴里拉出来时,他注意到台下有位年轻的陆军上尉正焦急地沿着中央过道走来。他虽不想偷瞄这位军官以免分心,但还是忍不住看着他在观众席上东张西望。最后,这名上尉总算停在最前排,俯身越过一位美丽的女士对一位将军低语。此时,舞台地板上长出了一束鲜活的玫瑰,马斯基林俯身拾起,那位将军却匆匆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戏院。 马斯基林捧起鲜红的花朵闻了闻,享受了一下浓郁的花香,然后挥手抛向空中。突然,花朵变成一道烟雾消失了,观众立刻大声喝彩,他则在掌声中朝台下深深鞠躬。但是,这时他心里仍想着刚才那两位军人,同时也明白,和平已像那束花朵一样烟消云散。 那天是一九四〇年四月九日,强大的德国军队发动闪电战入侵挪威和丹麦,宣告为期九个月的“静坐战”或“假战”的结束。等待战争爆发的漫长冬日已经过去,地面部队终于展开正式交锋。 英国正式对德宣战是在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当时纳粹虽以闪电战入侵波兰,但之后的战斗仅限于海上。短短一阵慌乱过后,英国的餐厅、剧场和影院又恢复营业,人们的生活又恢复原状。然而,希特勒在四月九日入侵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宣告陆上战争的开始,爱国狂热立即席卷了整个国家。全英国的征兵招募站前都可见到长长的队伍,马斯基林也穿上他最好的“哈利屋”西装,在衣领处别上一朵鲜花,加入了设在“霍巴特之家”的后备军官招募中心前的长龙。不过,其他人是志愿拿起传统武器去抵抗德军,他却怀有极不寻常的大胆计划,打算运用魔术的力量去和希特勒对抗。 贾斯帕•马斯基林诞生在魔术世家。自从祖父约翰•内维尔•马斯基林把皮卡迪利大道上的埃及剧院变成英国的“神秘之家”后,六十六年来,马斯基林家族一直维持着欧洲第一魔术家族的地位。人称“现代魔术之父”的约翰•内维尔是个传奇人物,他发明了让助手从上锁的密闭空间中消失的“箱子戏法”,也设计出让一个人看似穿过钢板上的小洞,却和另一位被锁在箱子里的人互换位置的“针之眼”把戏。他设计创造的魔术难以胜数,其中很多项目后来都成为魔术表演的标准戏法。此外,他还制造了一个会打桥牌和抽烟的机器人“塞克”,让欧洲人为之惊叹;他首次在白天举行魔术表演,又设计出广为接受的打字机键盘,并且成立了专门的魔术师社团“魔术圈”。 他的儿子小内维尔•马斯基林继承了家族的事业,在伦敦西区摄政街上豪华的圣乔治厅进行表演。在事业的鼎盛时期,马斯基林的魔术成为伦敦最受欢迎的特色演出。当时欧陆最著名的魔术师都齐集圣乔治厅的舞台,以一个比一个惊人的戏法让观众叹为观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为英国效力,发明了一种能保护海军炮手不被灼热的炮管烫伤的软膏,也替“阿拉伯的劳伦斯”训练了一批懂得魔术技巧的间谍。他逝世于一九二六年。那年贾斯帕•马斯基林二十四岁,从此踏上聚光灯下的表演舞台。 这个角色是他经过多年准备努力得来的。从幼年时期开始,他便在真实与虚幻交错的魔术世界中耳濡目染。他在舞台底下的工作区长大,熟知如何让物体出现、消失、飘在半空中或精确地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外观。他从祖父身上学到,只要具有想象力和知识,就能让幻想变成现实。只要有合适的设备,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他第一次登台表演那年只有九岁,当时著名魔术师大卫•德凡特受皇室邀请到皇宫剧场演出,马斯基林则担任他的助手。从此马斯基林就经常在圣乔治厅的后台工作。因此,他早已作好充分准备,一待时机来临便站上舞台中央,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马斯基林很快就成为伦敦最受人赞赏的魔术师。他身高一米九〇,仪表堂堂,习惯把乌黑发亮的头发往后梳,八字胡也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深绿色的眼珠、如辙痕般的酒窝和极富男子气概的双下巴,均令他足以和当时所有神气活现的男明星一较短长。 英俊的相貌加上练达老成的风采,使他得以让一贯多疑的观众信服,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戏法从他手中变出来,也一定具有不凡的功力和技艺。外形条件也让他很适合拍摄有声电影。他曾主演过几部电影,饰演一名用魔术技巧侦办案件的警探。 但是,当一九三九年整个世界都因大战而动员起来时,他也暂时将表演事业抛至一边,开始构思该如何将舞台上的魔术技巧应用在战场上。他坚信,正如祖父灌输在他心中的那个牢不可破的观念,只要具有想象力和知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一想到能从军报国,他便感到极度的兴奋。尽管他的名声已传遍欧洲,但他总不免有种感觉,觉得自己的一生早已浇铸成形,就像有人替他设定好了模式,而他也一直勤勉不懈地按照这条既定路线前进。如今,战争给他带来了转机,他终于有机会走出祖父和父亲构筑的历史阴影。马斯基林这个名字在战场上毫无意义,再良好的家族关系也挡不住纳粹的子弹,工坊的木匠更无法为他创造幻象。他知道,一旦投入战场,就必须凭借一己之力,完全依靠自己的技巧。 讽刺的是,他的名声却成了入伍的阻力。虽然他顺利排定时间与负责征募的军官会谈,但他们全不把他当回事。一次又一次,他们只是很礼貌地向他解释,军方需要的是能打仗的年轻人,而不是三十八岁高龄的魔术师。然后,这些军官往往还会悄悄向他探听,他们以前在圣乔治厅看过的某个魔术戏法是怎么办到的。 马斯基林承认自己的年纪是大了点,无法和大家一样跳出壕沟冲向两军交战地带,也坦白偶尔还有晕车晕船的毛病,但他强调自己可为军队带来比一般士兵更具价值的贡献。“如果我能站在舞台强光底下,欺骗台下和我只隔着一排乐团座位距离的观众,我当然也可以骗过在一万五千英尺高空或远在几英里外的德军观测员。” 他竭力争取服役的机会,军方却一直拒他于门外,仿佛让这位在音乐厅里的艺人参与严肃的杀戮事业是一件可耻的事。对马斯基林而言,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整个合唱团的人浮在半空,却无法说服一名最低阶的军官理解他的想法多有价值。尽管马斯基林在光学和机械方面有专长,也具有利用电子手段进行掩饰和伪装的实际经验与技术,但对英国皇家陆军负责募兵的军官而言,一提到让魔术师投入战争,他们便不免联想到摩西分开红海或梅林把年轻时代的亚瑟王变成小鸟的故事。尽管这场关系到英国存亡的战争已从空中展开,缺乏适当武器防御的年轻士兵正英勇地战死沙场,但不管怎么看,似乎都没有让魔杖或咒语施展身手的空间。 当纳粹在一九四〇年春季发动闪电战席卷欧洲之际,马斯基林也不断袭击征募站的军官。荷兰沦陷时,他耐心地等在霍巴特之家的征募中心;张伯伦灰头土脸地下台,被有“牛头犬”之称的丘吉尔取代时,他徘徊在灰色的长廊;在比利时失陷、敦刻尔克大撤退时,他坐在英国政府白厅外的办公室。六月二十二日,法国投降的那个黑暗夜晚,他与相守十四年的妻子玛丽喝掉了最后一瓶波尔多红酒,然后痛苦地说:“以现在的局势来看,我大概没机会参战了。” 到了九月,超过一千架德国飞机每天飞越英吉利海峡对英国发动空袭,墨索里尼的军队也从利比亚越过沙漠西部,攻向防御脆弱的埃及。这时,马斯基林决定加入防卫家园的民兵组织,但就在他签字加入前一刻,他的一位社会地位颇高的好友亨德利•列顿终于替他联系上首相丘吉尔。“我和贾斯帕•马斯基林先生谈过,”列顿写道,“他使我相信这的确有很大的可能性(他说得极为肯定),如果将他说的一些‘戏法’增强效果或转换成不同形式应用,将会成为目前战争中的一大资产,尤其在对抗敌机方面。” 英国首相把这个建议交给他的私人科学顾问林德曼教授评估,教授便约了时间与马斯基林会面。 终于,马斯基林来到白厅舒适的办公室里,在教授面前提出构想。林德曼颇感兴趣地聆听,但心中仍保留不少怀疑。他指出,在剧院愚弄已作好准备乐于接受一切的观众是一回事,面对历史上最精锐善战的德国军队则大不相同。最后,他们终于谈到了细节。“你打算怎么做?”教授直截了当地问。 马斯基林平静地说:“只要让我全权负责,我就能在战场上制造出不受局限的效果。我可以凭空变出大炮,让幽灵船航行在海上,如果有需要,也可以让一大群士兵出现在原野,或让飞机隐形不见。我甚至可以把希特勒蹲马桶的样子投射上一千英尺的高空……” 林德曼认为马斯基林这番高谈阔论完全是艺人的胡言乱语,原本想马上把他打发走,但不知怎的,他竟踌躇了一下,发觉自己居然认真思考起可能性来了。蹲马桶的希特勒?他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恕我直言,你说的话听起来真的很牵强。你要用什么方法办到这些事呢?” “你看那边。”马斯基林伸手指向教授身后的白色天花板。 坐在椅子上的林德曼立即转了半圈,看向马斯基林指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他把身体前倾,扶了扶眼镜,但还是没在天花板上看到任何东西。“我什么也没看到。”他说。 “没错,因为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但你的反应就和所有人一样。事实上,我甚至连一个字都不用说,只要一直盯着那个地方,你最后也一定会转身看向那里,这就是人类的本性。在魔术舞台上,我所做的工作只不过是一点点心理暗示,涉及一些人性知识以及相当基本的科学原理应用,是精心设计后的作品。事实上,这和军事上的伪装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以让纳粹在他们以为会看见枪炮的地方看见枪炮,在他们认为会出现士兵的地方出现士兵。说穿了,这实在再简单不过。” 林德曼双手交叉在胸前,背靠在椅子上,打量着眼前这位魔术师。这又有何不可呢?他心想。希特勒的那群亡命之徒几乎已在这次大战中粉碎了所有的传统战争概念,那么让我们试验一点新方法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好吧,”他总算同意了,“以目前的情况,或许加入一点魔术效果能振奋军心。我会替你安排。” 送走马斯基林去填写一些必要的文件表格后,林德曼闭上眼睛,试着想象希特勒蹲在马桶上的样子。一想到这个画面,他就忍不住淘气地笑了起来。 马斯基林离开白厅时天色已暗,伦敦开始进入夜间的防备宵禁。数以千计的人带着床垫、毛毯和游戏牌躲进地铁站。有些人还准备了奶粉,以供一些年纪太小不能疏散到乡下安全地方的婴孩果腹。马斯基林在地上的车站等了好一会儿电车,但德国空军已迫使电车在入夜后停开,他只好改乘较不方便的地铁,然后再走上一大段路回家。 此时,伦敦起了一阵具有防护功用的大雾。他走过离家不远的几个街区,全凭漆在树干和街边的白漆来辨别方向。 终于回到位于埃布尔尼街上的家门前时,他驻足片刻,思考着该如何向玛丽说起他总算要上战场的事。过去这十四年,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一起到大洋洲的矿业城和非洲小镇表演马斯基林家族魔术,也曾在欧洲各大剧院巡回演出。他们几乎已走遍整个英国,从未分隔两地。玛丽负责设计舞台、控制收支和解决突发问题,有时还上台担任助手,或从箱中消失,或躺进炮管充当人肉炮弹被射入空中。在更多的时候,她扮演的是他的红颜知己。一想到即将离开她,马斯基林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马斯基林的家是一栋坚固的两层红砖房,顶上覆盖着人字形的斜屋顶。不知什么原因,房屋四周蔓生的常春藤从不爬上二楼,使这栋房子看起来就像长了一圈浓密的胡须。由于灯火管制,这栋房子在夜间的外观让人产生阴暗和空荡的感觉,可实际上里面极其明亮。客厅里有熊熊柴火,餐厅和厨房都点着灯,每扇窗户都遮上了剧院用的黑色丝绒幕布,不让光线反射或透出窗外。马斯基林十三岁的儿子阿利斯泰和十二岁的女儿贾思敏都已疏散到安全区域,现在只有玛丽一个人在家。 当他进门时,玛丽正忙着准备晚餐,厨房叮叮咚咚传出一阵锅碗瓢盆声。她哼着流行歌曲,忙着拿出结婚时用的银餐具,这些餐具通常只在某些特殊时刻才会使用。玛丽身材娇小,一头短短的黑发,一张小小的圆脸,明亮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愉悦的笑意。她转过身,以亲吻迎接回家的丈夫。他立刻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这是女人的神秘能力,她们总能察觉隐而未显的秘密。 “我为你感到骄傲。”当他把今天会谈的结果告诉她后,玛丽如此回答。 他们努力保持愉快的心情。偶尔,会有一颗泪水背叛她偷偷滚下,她却若无其事地挥手拭去。“你会成为一名勇敢的军?,”她自豪地说,“等着瞧吧,希特勒迟早会听闻你的大名,你一定会让他胆战心惊。” 她小心忍住不说出自己会多么担心他。她很清楚,丈夫一旦入伍,就不会有好过的时候。这和他的年纪无关,体能状况也不是重点,当然,这些都会造成问题,却不是悲观的主要来源。他是一个追逐梦想的人,喜欢把梦想转换成现实。对他来说,一个问号就是一个挑战,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去解决棘手的事。军队不会像她这样鼓励他,也不可能有时间纵容他的幻想。当失败看似不可避免时,他身边将不会有任何支持他的人。玛丽担心他可能在战场上受伤,也同样担心,这场战争会让他失去做梦的能力。 他也同样小心,不说出未来将会多么挂念她。他知道自己会无时无刻不想她,直到他们再次团聚。 他们沉溺于过去的时光,共度了一个温馨而甜蜜的夜晚。 三天后,有人送来了一个黄皮公文封,里面是要他去法汉镇“皇家工兵伪装训练发展中心”报到的通知单。 “什么是伪装?”玛丽问。 “就是把东西藏起来。”他回答。 她点点头。“这很适合你。” 长久以来,马斯基林家族一直有句格言——家族之人永不离开,只是消失而已。但到了这种关头,已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玛丽匆匆外出,从附近找回一些食材,做了一个“伍顿派”——战争时期一种混合红萝卜、白萝卜、大头菜和马铃薯,淋上白酱汁后覆上面团的简便食物。 “真好吃。”马斯基林说,强迫自己吞下这粗糙的食物。 “难吃死了。” “的确很难吃。”马斯基林这才改口。 “该死的希特勒!”玛丽把这场战争缩减成单纯的家计民生问题,“真应该让他把这种派吃下去。” 晚餐后,马斯基林上楼收拾行李,拿出贴满贴纸、随他游历过世界各地的旧皮箱。他放进一套哈利屋西装、五个用来练习手指灵巧度的小铁球、几件衬衫、盥洗用具、内衣和袜子,略一思索后又放进那把旧四弦琴,然后才合上箱盖。 玛丽站在房门口,默默看着他。他转过身,发现玛丽站在那儿,想说话却一时相对无言。他看见她换上了结婚那天晚上穿的白丝睡袍。 “你真美。”他说。 “我爱你,贾。” 他张开双臂搂住她,一开始只是如朋友般轻轻吻她,接着渐增为夫妻,终而达到狂热恋人的地步。他们做爱了,既温柔又狂野,又哭又笑,也呢喃着交换了承诺。他轻柔地爱抚她,想把她肌肤的感觉、呼吸的声音、头发的香味和嘴唇的触感全都牢牢烙进记忆。最后,他们沉沉睡去,紧紧地缠绵在一起,以最美好的方式道别。到了午夜,他起身下床,把那件弄皱的白丝睡袍挂好,然后,遵循他们家族的传统,无声地从这栋房子里消失。 法汉镇位于伦敦近郊的萨里郡,从伦敦的滑铁卢车站搭乘火车,约四十分钟便可抵达。这地方极具历史风味,向来不受现代生活影响,总以独有的步调行走世间。在承平时期,这里是伦敦富人喜爱的高级住宅区,也是忙乱的都市人一日游散心的好去处。然而,这一切都因战争而改变。 现在,小镇上的店铺全用木板封住窗户,家家户户的后院里都凸起了一个人们已司空见惯的“安德森式防空洞”。镇上原本典雅高贵的铁栅栏都已被拆下运至工厂,熔铸成各种军需装备。每天早上,总有长队排在供应蔬菜的商家前,游客则匆匆经过此地前往更远离都市的安全地带。到了夜晚,从已被炸毁的法汉城堡残存的窗台俯瞰,可以看见镇上的居民提着装有防毒面具的棕色小袋匆匆往家赶,还不时紧张地望向天空。战争的魔爪早已伸至这个宁静的小镇。 贾斯帕•马斯基林报到的单位就驻扎在法汉城堡。在这里,他将学习行军列队、立正稍息和军人礼仪,并且学习如何制造幻象以蒙骗那支史上最强的军队。 皇家工兵伪装训练发展中心的第一堂课在十月十四日开始。三十个男人脱下平民服装,换上笔挺军服,举起右手宣誓效忠皇室、宪法和国家。在接下来的茶会上,这群新手不时地整理身上挺括的军装,努力装出老兵的腔调。但基本上,他们只是每隔几句话就响亮地加进一句:“该死的德国佬!” 训练中心组织严谨,指挥官是贝丁顿中校,主任教官是巴克利少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巴克利是所罗门手下的一名工兵军官,而所罗门原本是一名画家,他在战争时期照实际记载写下一本关于伪装的著作。这本书不厚,而且其中所使用的伪装技巧不外乎以伪装网隐藏大炮阵地、以闪光弹妨碍热气球上的观测员、在树梢上张开帆布以让临时指挥部能在底下安全运作,或是把狙击手藏在枯树干中送到交战地带。但是,这种种做法已远超一般人的经验,因此军方便从伊顿的一家食品店中把巴克利找回来,指派他担任工兵训练中心的主任教官。 “你们到这里是来学习伪装这门艺术,”在开训的第一天,巴克利站在歪歪扭扭的队伍前大声吼道,“伪装就是把东西加以改扮,好让敌人搞不清楚你在干什么;要不就是把东西藏起来,让他们因看不到而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好了,我这样解释会不会太快?各位是否都懂了?” 没有人回答。 “很好,”他继续说,“看来未来我们一定可以相处得非常愉快。” 就巴克利本身而言,让他来教导伪装课程根本就是一大讽刺,因为不管他置身于哪个群体,都一定会成为最显眼的人物。他和马斯基林差不多高,体格却是他的两倍,而且还有一头乱蓬蓬、浓密又醒目的姜黄色头发。他的眼珠是绿色的,颜色极深,配上漫不经心地横过额头的眉毛,再加上苍白的皮肤,使他的外貌流露出一种诡异的气质,像极了爱尔兰的国旗,而他也以此为傲。不过,他最符合爱尔兰特质的是那出了名的火暴脾气。“我小时候脾气就很坏,”他警告所有人说,“而且到现在都没改。”他说得一点没错。有时他心情不好,便会摔电话或桌上的东西,也常常一个人苦思至半夜,气恼法汉镇离战场太远,害他虚掷光阴。 巴克利知道伪装是一门视觉艺术,因此他协助贝丁顿从各个行业挑选适当的人才。这支未来的伪装部队有许多人是他亲自访谈招募而来,但也有像马斯基林这样,先前并未和他接触过,只因负责招募的军官不知该把他们编到哪里,才送来此地。如此一来,这支部队就变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除了魔术师马斯基林,部队成员还包括著名的女装设计师斯戴贝尔,画家出身的休斯—斯坦顿、席果、戈尔和特里维廉,学设计的西克斯、詹姆斯•加德纳和哈文登,雕刻家柯德尔,牛津大学动物伪装行为学专家法兰克•诺斯(他四十二岁高龄,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马戏团经理唐纳•金斯利,动物学家柯特,专业艺术鉴赏家梅尔(此人竟然从伦敦博物馆搬来卢奥和马蒂斯的画以装饰部队的房间)和伦敦西区的布景设计师杰克•基夫。此外,他们的同学还包括一个修补宗教艺术品的工匠、一个电器技师、两名染色玻璃师傅、一个杂志社编辑、一名《笨拙》周刊的漫画家和一个超现实主义诗人。 对巴克利来说,想把军纪教育落实在这个充满创意的团体,确实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在训练的前几周,尽管这些人以军史上最怪异的方式向他敬礼,但他还是一一回礼。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行军操演中,虽然很多人的手脚都缠上了绷带,却没发生什么严重意外。不过,他还是放弃了武器操练,只对他们说:“如果你们可以假装肩上的木棍是步枪,我就能假装你们都已经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 课程包括一般军事教育、伪装学原理与运用以及体能训练。巴克利很快发现有些学生比他还懂得伪装方面的知识,于是索性要他们讲授个人擅长的题材。马斯基林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过去他花了许多时间研究如何用灯光和阴影来蒙骗观众,这些经验使他在这个部队中成为极佳的指导老师。 一群男人长时间相处后,很自然便会发展出坚实的感情,这支工兵部队的情况也是如此。由于姓氏的关系,法兰克•诺斯教授刚好排在马斯基林前面,因此他们两人在闲暇时间总是聚在一起。诺斯擅长吹口琴,马斯基林喜欢弹四弦琴,于是,他们的友情益发坚固。 在外貌上,诺斯却和时髦潇洒的马斯基林大相径庭,他的衣服总是皱得像没铺好的床单。他的身高还算正常,有一米七〇,也没胖得太离谱,但他注定一辈子活在尺寸不合的世界中。他穿的每一件衣服不是太长就是太短,不是太肥就是太紧;他的衬衫下摆永远有一截露在外面,裤子也总是松松垮垮;他的皮带若不是长到老是会有一大段突出来,在他走路时不停抽打他的腹部,就是紧到把肚子勒出一圈肥肉。他的脸很宽,左右脸颊几乎呈现两个完美的圆形,精心蓄留的胡子又像海象的髭须,使得大家经常取笑他看起来就像美国总统罗斯福。他在法汉镇领取装备后,本想以制式丝边眼镜取代他用胶带粘在一起的黑框眼镜,但军方的眼镜却可笑地滑在他的鼻翼上,逼得他必须仰面朝天才能看清前方的东西,他只好换回原来的黑框眼镜。巴克利对此倒是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在法兰克•诺斯身上能找到的唯一合适的东西,也许就是极具感染力的笑容。马斯基林也因此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人。 有些人总是一辈子扮演支持者的角色,诺斯正是其中之一。他个性温和又待人友善,而且总能满足于现状,因此往往得以远离忌妒与羡慕。“生命中只有少数几样重要的东西,”有一次他对马斯基林说,“最重要的就是爱情和友谊,然后是一点点信用和忠诚,再者是时间——时间也是极珍贵的东西。” 进入冬天,伪装训练课程继续顺畅进行,不过有许多内容是巴克利和这班学生临时凑成的。尽管马斯基林的舞台经验使他成为基本伪装技术专家,精通色彩、阴影、混合、透视和诱导物等各种伪装要素的用法,但把这些技巧应用于军事环境,对他而言也是一桩新鲜事。他必须学习“阅读”空中勘测照片,怎样骗过敌军侦察机的拍摄,以及该如何识破敌人企图误导英军的种种做法。一段时间后,他已能由炮口的闪光辨别出炮管的口径,由轮胎痕迹深度判断车辆的型号和大小,从遗留在营地上的垃圾推算曾驻扎在此的敌军人数,也能识破利用光影隐藏起来的一个步兵小队。 “现在我可以把整支军队在空旷地带不露痕迹地隐藏起来了。”一天下午他对诺斯说。那时他们正喘着粗气,在城堡附近践行巴克利交待的日常训练。“只不过,在纳粹的狂轰滥炸之下,我们已经没有半块空旷的土地了。” “你说得对,”诺斯答道,“还有,我们也没有哪支军队是完整的了。” 与其说巴克利把这支杂牌军变成了伪装工作大队,不如说他已成功地将其塑造成能响应一些毫无危险性的基本军事命令的一般单位。有一次,他们被运到艾迪索特的军事基地接受一项专业训练,巴克利尽了最大努力把受训的天数缩减至最少,他担心若和正规军太过接近,会打击士气。然而,即使实际上已和其他军队隔绝,他们也无法完全置身于这场战争之外。 坏消息不断传来。德军已占领欧陆大部,半数以上的希特勒军队正在法国海岸线边集结,只等他把手一挥,便要发动九百年来第一次侵犯英国本土的行动。在空中,德军几乎每天都出动一千五百架次,对抗英勇有余但火力不足的英国皇家空军。从九月开始,德国轰炸机改变战略,把主要目标从军事设施变为一般城市。伦敦饱受炸弹蹂躏,其他城市也都受到重创。十一月十四日,为报复英国空军摧毁了希特勒一九二三年发动暴动的慕尼黑啤酒馆,德军出动了五百架轰炸机空袭具有悠久历史的工业小镇考文垂。在十小时持续轰炸中,有五百五十四名平民遇难,五万座住宅化为废墟。空袭过后一个星期,考文垂镇上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 在中东,墨索里尼急于分享希特勒的战果,下令格拉齐亚尼元帅率领拥有三十万兵力的第十军团进攻埃及,企图赶走英国人。墨索里尼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有一千名英军在这场战役中伤亡,就能让他坐上与希特勒谈判的会议桌。当时,北非西部沙漠的英国军队正由韦维尔将军率领,挡在格拉齐亚尼的部队与苏伊士运河之间的士兵只有三万名,而越过红海就是辽阔的波斯湾油田。如果意大利军队突击成功,英国便会失去主要的油料来源。 在法汉镇接受伪装训练的这一批军官一心只想离开教室,想趁他们还帮得上忙的时候投入战场。但这里的课程却没有一个正式的时间表,没人知道训练何时才会结束。“就快了。”巴克利向他们保证,很快这句话便因重复太多遍而被“不会很久”取代。在这期间,与分派有关的事成为他们聊天的最主要话题。 马斯基林希望能被分派到埃及。“这才是最有道理的做法。以前我去过尼罗河盆地表演,也会说一点阿拉伯语,而且现在他们那里极度缺乏人力与物资。再说,我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也曾在那里服役。” “很有道理,”诺斯同意道,“但说不定这就是你不会被分派到那里的原因。” 十一月九日晚上,当他们坐在城堡里巨大的石头壁炉边小酌部队配给的白兰地时,平日个性沉稳的工业设计师詹姆斯•加德纳突然冲进大厅。“韦维尔展开行动了,”他大叫,“BBC的新闻说的。”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韦维尔的三万人马竟然在沙漠中势如破竹,偶尔能稍微阻挡他们的不是敌军,而是沙漠中的风暴和未知的松软沙海。英军原本只想发动一次有限度的进攻,没想到竟造成敌军的彻底溃败。意大利军队镇守的城镇和堡垒都毫无抵抗地投降,数以万计的士兵丢盔弃甲,拼命逃往利比亚边界。 马斯基林和所有在法汉镇受训的同学立刻冲进当地的常春藤酒馆,庆祝英军在这次大战中获得的第一次陆战胜利。酒馆老板也免费招待了好几轮酒,所有人一起举杯,“敬三万英军”的呼喊声彻夜回响。 一开始,马斯基林也和大家一样庆祝胜利,甚至还拿起四弦琴弹了几首爱国歌曲。但几杯酒过后,他突然变得闷闷不乐,沉默了起来。 这个转变立刻被诺斯发现了。他们被挤到角落的座位,必须把头凑得很近才听得见彼此。“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有这么明显吗?” “明显得就像站在雪地云杉上的孔雀。” 吧台那里有位退役军人,正在向大家吹嘘他上次世界大战时在沙漠中服役的事。众人要求他形容一下那个地方,而他只说:“很热,非常热。” 马斯基林摇摇?。最初,当捷报从沙漠传来时,他也和大家一样满怀兴奋,但随着庆祝活动的进行,他欢欣鼓舞的心情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空虚无助。这次战役就这么过去了,当他们围坐在火炉边畅饮白兰地时,伟大的战役却在别的地方进行。眼前安逸的环境让他习惯于顺从,而忘记了原本的想法与抱负。此刻,当他坐在常春藤酒馆庆祝沙漠中的胜利时,他的愤怒被唤醒了。他颇费了一番时间与精力才取得入伍服役的资格,而今却只能待在法汉镇上看着战争在别处进行。现在,该是起身操纵自己命运的时刻了。“你说得对,法兰克,有一次你说,”他的口吻变得十分严肃,“如果我们不马上做点什么让他们注意到我们,我们恐怕最后只会被分到布莱顿港,整个战争期间都在编伪装网。” 诺斯耸耸肩。“哦,我倒没特别留意我以前说过什么,贾。我只是随口乱说。你也知道,我们是军人,不能随便抱怨。” “但你说得对,是我们自己没能把握机会。”说到这里,马斯基林停了一下,突然想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他神秘地一笑。“下星期高特将军会来检阅部队,我们要做一点惊人的事,让他们无法忽略我们。” 诺斯脸色变白了。“我们?”他喃喃道。 十二月中旬一个阴蒙蒙的早晨,英国陆军总司令高特在随从和紧张不安的巴克利陪同下,来到地势起伏的操场。此时空气清新,但天空乌云密布,完全遮蔽了阳光。 “请随便看,长官。”巴克利机灵地说。 高特点点头。为了展现训练的成效,这群学习伪装技术的军官被分成许多小组,负责把武器、车辆和碉堡阵地伪装起来。总司令高特走动着亲自检阅他们努力的成果。 马斯基林和诺斯负责伪装一座机枪阵地,不过马斯基林稍微增添了一些内容,仿佛把这次操演当成在圣乔治厅举行的一场魔术表演。他小心拟定每个细节,在所有装置都布置妥当后,还一次又一次重复试验,直到确信绝不可能出现任何差错为止。夜幕低垂,其他人都停止了工作,马斯基林和诺斯仍冒着严寒工作到晚上,调整一些诺斯绝对注意不到的细节。直到气温实在低到让人无法忍受,他们才回到城堡,马斯基林则继续制作一艘战船模型——有了这艘船,就能让他把这个普通的机枪阵地变成一座魔术剧场。 在检阅的前一天晚上,他们终于大功告成。次日一早,他们便趴在这个狭窄的机枪阵地里,等待高特将军的检阅。高特很快看出了伪装成三吨卡车的坦克模型、两根藏有狙击手的空树干,以及数个覆盖了伪装网的散兵坑。接着,他又根据泥地上的脚印,找到了四个躲在盖满沙土的帆布底下的士兵。 每当高特朝马斯基林这个方向走来,趴在机枪阵地里的他便紧张万分,仿佛这场战争的成败全恃这位将军能否被他骗过。 最后,高特将军把所有伪装起来的人都找了出来,除了第四组——马斯基林和诺斯负责的机枪阵地。将军虽把这次操演看成游戏,却是个严肃的玩家。“别告诉我他们在哪里。”他嚷道,再一次向野地走去。这已是第三次。 但他就是找不到这个机枪阵地。他的鼻孔喷出大量白气,转身问巴克利:“我放弃了,少校,你说他们藏在哪里?” 答案从一处距他不到十厘米的隆起地面传来。“我们在这里,长官!”有个似乎被蒙住的声音说。高特眯起眼睛,看着前方这个微微突起的地方,并立刻朝它走去。然而,就在他看见草丛下有一条狭窄的长方形裂缝时,突然有根扫帚柄从缝中伸了出来,让他停下脚步。“机枪,”里面的人开玩笑地喊道,“嗒嗒嗒嗒……” 巴克利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这个机枪阵地原本是一处天然凹地,马斯基林搬来一块夹板盖在上面,然后铺上泥土和野草,以与附近的环境融合。他在阵地前方放了几片不规则的镜子以反射出阵地前的土地,又利用停在附近的卡车模型,在地上制造直接压过阵地上方的轮胎痕,以增强这里只是野地上一处普通土丘的感觉。 高特赞赏地连连点头,这次他完全被骗过了。“做得好,小朋友。”他大声说。 “将军,请进来参观一下吧,”阵地内传出马斯基林低沉的声音,“里面有相当有趣的景象值得一看。” 这个机枪阵地只有九十厘米高,既潮湿又狭窄,不过地上已铺了一层帆布。马斯基林必须先爬出阵地,才能让高特将军和巴克利一起进入,挤在诺斯旁边。 “待在这里很不舒服吧?”将军问。 “是有一点,长官。”诺斯老实回答,同时让开观测洞口的位置。此时气温低于冰点,他却已满头大汗。毕竟,他加入陆军才几个月,此刻竟然要在总司令面前耍把戏。他举起戴着手套的手遮住眼睛,不敢看即将发生的事。 高特将军拿起望远镜向外观察。右边,晨雾仍弥漫在远处的一座山谷;正前方,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解散命令的伪装训练操演人员;接着,他往左边看去,只见那艘著名的纳粹战舰“格拉夫•斯佩上将”号正沿着泰晤士河开进来。“哎呀!”他立刻惊呼。 “长官?”巴克利紧张地问。 在机枪阵地上方,马斯基林正卖力地操作他制造的战船模型,利用排列得错综复杂的玻璃和镜子把幻象投射出来。这是依据他祖父发明的一个魔术改造的,原本的设计是让一个看似灵魂的影像自由进出舞台上表演者的身体——只要让一名助手躲在剧场乐团座位的凹陷区,利用镜子反射,便可轻易操控这个“灵魂”的出现或消失。而现在,马斯基林正在用这艘战船模型做出一模一样的效果。 高特将军放下望远镜,猛眨眼睛,仿佛想把刚才的影像赶出脑海。很明显,“格拉夫•斯佩上将”号不可能从泰晤士河开进来,因为这艘船早已遇袭,一年前就沉没了。更何况,泰晤士河根本不流经法汉镇。 巴克利也拿起望远镜。他看见晨雾笼罩的山谷,和已经快冻僵的伪装部队成员,然后,在左边看见一群在冬日草地上悠闲吃草的泽西奶牛。“长官?” “这个阵地是谁布置的?” “是马斯基林中尉和诺斯中尉。” “马斯基林?那个魔术师马斯基林?” 诺斯回答:“正是,长官。”他觉得这下他们一定会被送去布莱顿编一辈子伪装网了。 高特将军费力地爬出阵地时,马斯基林早已收起了道具。他站在那儿,一脸无辜,看起来就像一名竞选期间的政客。“风景好吗,长官?” “这是戏法,对不对?” 马斯基林双眼闪出光芒。“否则您以为是什么?魔法吗?” 这场匠心独运的表演果然给高特将军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操演结束,所有人都回到法汉镇城堡享用上等肋排和约克郡布丁时,他刻意挖苦马斯基林,质疑把魔术运用在战场上的可行性。“你那场表演很精彩,让人一时难以忘怀,不过战场上的情况完全不同。那里没有舞台,观众也不是全都安静地坐着不动。” “可是,我也不打算在敌人面前锯开女人或让钢琴浮上天空。”马斯基林回答,“将军,我并不是去表演戏法,而是想把一些魔术舞台的原理应用在战场上。” 高特将军啜了一口勃艮第红酒。“你说,你能在战场上做什么?” “什么都能做,尤其是在物资短缺的地方制造装备。” 诺斯听出他话中的暗示,便插话道:“例如埃及。”正因缺乏人力物资,韦维尔才被迫以劣势兵力对总部设在利比亚的意大利军队发动攻击。原本他所盼望的增援补给已改道运至希腊,他的部队只能在沙漠烈日下苦苦支撑。 “现在到处都物资短缺。”将军回答,然后要求马斯基林进一步说明构想。 “很简单,”马斯基林解释,“巴克利少校经常给我们灌输一个观念:军力展示几乎和实际使用武器具有相同的效果。只要设计得当,我们可以让敌人作出我们希望的反应——改变前进方向,或在发动攻击前突然暂停,甚至把弹药浪费在毫无价值的目标上。是的,我可以创造出这些东西。在我成年之后,就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制造看起来和真的一样的假东西。你要坦克,我就给你坦克。枪支?你要多少有多少。士兵?只要你给我一点糨糊和纸板,我就可以给你变出整支军队。” 诺斯咳了几声,提醒马斯基林别说太多大话。但马斯基林只稍停了一下,便又说:“将军,我会很好用的,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 高特看向一旁惊讶得说不出话的巴克利。“你确实教会了你的手下具有必要的自信,少校。” “是,长官,谢谢夸奖。”巴克利回答。 这位陆军总司令显然对马斯基林的计划很感兴趣,答应会认真考虑。“但是,不会有任何人员或物资支持。”他提醒道。 这次高特将军的检阅被视为结业式,但等待运送到海外的人实在太多,因此这批新出炉的伪装军官便转移到艾迪索特,运用他们的技能开始执行一次史无前例的欺骗行动。 英军为了让希特勒以为他们已作好迎战的准备,采用了马斯基林的许多构想。为了弥补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失去的十万名士兵、十二万部车辆和二千三百多门火炮,遍布全国的工厂都在制造一批“假军团”。人们在阵地中放进大量穿上衣服、纸板做成的假人,和盖上帆布、伪装成机枪形状的假武器,以欺骗纳粹的情报人员。 如果德军胆敢进犯,势必会付出惨痛代价,因为整个英国已变成一个致命的陷阱。在匆忙搭建的“乡村酒吧”和“草屋农舍”的夹板墙后,藏着极珍贵的重型武器。在几片最适合伞兵空降的草地上,有羊群在低头吃草,实际上却是一群装满炸药、随时可触动引爆的假羊。其他可能被敌人选来空降的地点也埋放了地雷,或干脆用人造森林掩盖。十米高的树被砍倒、挖空,改造成机枪塔、反坦克陷阱或塞入高爆炸药,然后再移植到具有战略价值的地方。看似自然的浆果地,实际上暗藏了“大象陷阱”——挖一个大坑,再薄薄覆上一层树叶或泥土。此外,各地都竖起一根根假路标,目的是让战前的地图失去作用,同时又广发胡乱窜改过的新地图。若按照这种地图的指示前进,一条主干道会突然变成草木丛生的小径,或者被引导到沼泽密布的蛮荒地带。人们还抽干了许多湖泊,或干脆盖上伪装网,以进一步迷惑纳粹军队。 当其他同学都在协力制造这场表演的场景时,贾斯帕•马斯基林却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埋首在制图板上。对他来说,设计创造魔术舞台上的幻象,比实际上台表演更具吸引力,因此,过去在圣乔治厅工作室的地板上,总是乱七八糟地扔满写有各种废弃构想的纸张。然而,现在他并非要设计一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火红宝剑穿过一个恶棍的方法,而是在构思战争机器装置。他设计了一种能运载炸弹飞向来犯敌舰的气球,和一门能从岸上把水雷射进海里的布雷炮。他还应用上次在法汉镇检阅时所使用的方法,利用镜子的反射改良了壕沟碉堡阵地的伪装。此外,他还发明了“章鱼水雷”——在普通水雷的雷管上加上八根极长的缆绳,当进犯的敌舰驶过,船尾的螺旋桨叶便会因绞入缆绳而引爆水雷。应用这个设计,可大大增加数量有限的水雷的防御面积。 一九四一年一月上旬的一个下午,法兰克•诺斯走进马斯基林的房间,发现他正在努力设计那种章鱼水雷。诺斯站在他身后看了几分钟,然后说:“真是太伟大了,贾,我不得不说。你知道吗?过去几个月来我一直看着你不断抛出这些奇妙的点子,可我希望……应该说是好奇……”他把双肩一耸,“这些灵感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马斯基林正在绘制章鱼水雷的细节部分。灵感究竟从何而来?这也是他经常思考的问题。他的创造力到底始于何时?“这只是一种技能,”他回答,“就像有些人擅长运动,有些人能轻易学会语言。我只是看事情的角度和别人有一点点不同,如此?已。”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真正的答案。创造力是天赐的礼物,灵感则是上帝的玩具。 “你知道吗?以前我也常能想出一些奇妙的点子,但最近不知为什么,半个也想不出。” 马斯基林回过头。“你得继续思考下去,慢慢挖掘使之成形,这就是我这辈子所做的事。你知道,这是家传的事业。” 诺斯点点头。“你会不会害怕有一天突然失去这种能力?” 马斯基林犹豫了一下才承认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法兰克。我害怕万一哪天真的失去了,不知道该怎么再把它找回来。但是,担心也没用,想紧握创造力就像拿干草叉去耙水,根本无济于事。我只能感激天赐的这份礼物,并努力不去想哪一天会失去它。” “我懂了。看来,太过天才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诺斯拍拍他的肩,然后转身离开。突然,他又停下脚步。“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一条大新闻。我们的分派命令下来了,下星期就要登船出发。” 魔术师总算要亲赴沙场了。 2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九日,马斯基林和诺斯登上改装过后的远洋轮船“苏马利亚”号从利物浦出发。为了保密,他们的目的地只以代号标明为“J区”,但由上级下令要他们准备亚热带的装备来看,这个J区很明显不是北非就是远东,而船上的人下注最热门的,就是埃及。 为躲避德国潜艇的攻击,皇家海军带领这支舰队走“机会之路”,行程是按日规划的。他们先在冰岛外海停留几天,然后向南,几乎快抵达美国纽约——夜间船上的人可以在海平面上看见这座城市闪耀的灯火──接着再往南,经过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这段航程为期数周。为了打发时光,他们替战友开设了一门门领域差别极大的研习课程。马斯基林教导船模制作,诺斯主讲中东地区的动物,著名的电影场景设计师彼得•普劳德则为大家示范单兵伪装技巧。此外,这些课程还包括考古学、音乐鉴赏(在没音乐可播的情况下)、以有限的配给品为材料的厨艺研究、急救、军事史、法文、英国文学、绘画和杂志写作。 在船上,上级规定一天要做三次健身操,又在甲板上围起拳击擂台,以供士兵消磨时间之用。但糟糕的是,在场外因下注纠纷而引起的斗殴,比擂台内的打斗更多。 船上还产生了一群巡演艺人。这些人包括一位天才小提琴家(后来在克里特岛被炸死)、两名歌手、一位把玩偶做成希特勒形象的腹语术高手和一位口技专家,以及表演喜剧的魔术师马斯基林。 航行七周后,在马斯基林的策划下,这些节目也开始在晚间表演。他自己也提供了一段演出,请来诺斯戴上拖把布当假发扮成金发美女协助,改编了阿拉丁的故事。在表演中,马斯基林摩擦船上的灯笼,召唤出一位漂浮在白色烟雾中、缠头巾的神怪,答应让众人许三个愿望。马斯基林请观众提出建议,并根据他们的要求,把诺斯变成一张美女海报、一顿火鸡大餐,以及最热门的,一个能无限供应各种饮料的水壶。 当时,陆军上尉佩吉为这些表演写了几首歌,其中一首让马斯基林深受感动。他建议上尉把它寄给他在伦敦费德蒙唱片公司的一位友人。后来,这首原本写给海上表演的《多佛的白色峭壁》竟成为传诵一时的名曲。 到了三月初,“苏马利亚”号终于在非洲狮子山的自由城靠岸。航程目的地本应是“最高机密”,但一到码头,就已有成堆的信件在等着他们。船上所有人都乐疯了,完全没人质疑这个海港的安全防护。马斯基林收到玛丽写来的厚厚一大叠信,还收到一铁盒昂贵的糖果。包裹上写着发信地址的部分被弄脏了,无法辨识出寄件者,但他相信一定是他的家人或某个朋友。 他一颗颗品尝这些美味的糖果,可没过几个小时,肚子突然绞痛难当。开始他不以为意,还开玩笑似的对诺斯说:“这盒糖果说不定是敌人的间谍寄来的。” “我看是某个欣赏你表演的仰慕者才对。”诺斯回答。 几小时后,他们就开不出玩笑了。马斯基林突然发起高烧,当“苏马利亚”号再度起航时,他已陷入昏迷。船上的军医想尽办法,马斯基林的状况却持续恶化。诺斯不停用冰块为他冷敷,但高烧仍无法退去。马斯基林几度自昏迷中清醒,而在最后一次,他要求诺斯拿一瓶威士忌来。“我渴死了。”他哀求道。 诺斯勉为其难地向船上的膳务员要来一瓶酒。就在马斯基林准备倒酒之际,“苏马利亚”号的船长突然过来探视。船长紧张地把白帽子捏在手中,说话时也不敢直视马斯基林。他以沉重的语气感谢马斯基林在这次航程中对大家的贡献,又语无伦次地向他保证,船医说他一定很快就会康复。 马斯基林一边点头,一边小心不让藏在身后、瓶盖已打开的威士忌泼出来。他虽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也不想露出这瓶烈酒,破坏船长衷心向他告别的一番好意。 等船长一走,他连灌了八杯威士忌,然后倒头大睡。当他再度醒来时,几乎已过了整整二十四小时,而诺斯仍坐在他的床边寸步不离。“烧好像退了。”诺斯若无其事地说。 “我觉得头好痛。”马斯基林呻吟道。 “总比死了好。”诺斯说。 马斯基林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他。“你说得倒轻松。” 两天后,他总算可以下床在甲板上蹒跚而行了。 这起糖果事件立刻引起情报部门的注意,但众人很快就淡忘了。几个月后,在一间以妓院为掩护的情报部门办公室里,马斯基林才得知这次意外促使情报人员展开大规模调查,结果破获了一个在中东地区活动已久的轴心国间谍组织。 从自由城出发后,船队一直往南绕过离南极很近的马尔维纳斯群岛,让这支携带亚热带装备的部队冻得发僵,之后又往北行,经过开普敦,最终才在南非的德班港靠岸。船队从德班出发驶向马达加斯加,然后往北进入红海,向苏伊士运河前进,至此,J区已毫无疑问就是中东。但当他们仍在海上时,陆上局势已发生剧烈变化。 为援救在北非败得灰头土脸的意大利盟友,希特勒决定对墨索里尼提供军事援助。进入沙漠短短不到两个月,坦克战专家隆美尔便令自己青史留名。 当英国船队抵达港时,城内一片兵荒马乱。西沙漠部队——韦维尔率领的三万英勇士兵,在几个月前还是大英帝国的骄傲,现在却已被隆美尔打得溃不成军。英军中盛传隆美尔具有未卜先知的特异功能,德文用Fingerspitzengefühl这个词形容,意为“指尖上的感觉”。 苏伊士的陆军临时指挥部设在一座废弃的罐头工厂内。马斯基林和诺斯在这里晃了好几天,想弄清他们究竟该被分派到哪个单位。高特将军曾为他们写了一封推荐信给这里的陆军上校,但信显然在混乱中丢失了。套用当地的说法,“掉进了一片蓝”,即遗失在广阔的沙漠之中。司令部里有一大堆“待办计划”,但“待办计划”不时被“紧急计划”取代,而“紧急计划”又必须让位给“应变计划”。当所有人都在等待上级下达正式命令时,没有一位军官或军衔够高的人愿意着手处理。事实上,马斯基林居然出现在战地,让指挥部的人感到相当尴尬。他们不认为凭借在音乐厅表演的魔术诡计能胜过足智多谋的隆美尔,也不明白陆军部为什么会把马斯基林这样的人征召入伍。 一名军官想出了解决这个烫手山芋的办法,决定把马斯基林及其好友调去希腊。但就在命令下达的前一天,英军在希腊的抵抗土崩瓦解。如果这名军官动作再快一点,那么马斯基林和诺斯就刚好来得及赶上被俘虏。前往希腊这条路已行不通了,他们只好继续在苏伊士游荡。 湿热的气候、肮脏的环境、飞个不停的苍蝇和永无止境的谣言,无不助长了马斯基林的愤怒。怒气如蛇一样盘绕在他心中,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团垃圾或一个脏字,得不到认真对待。他好不容易才接近战场,近到能在夜里听见沙漠中的炮声,却比留在伦敦更没用处。在家乡,他至少还可以用魔术鼓舞士气,但在苏伊士,他只是一名毫无用处的低阶军官,只是一张需要喂养的嘴,只是当撤退的谣言成真时需被列入撤离名单的一员。 这伤害了他的自尊心。长久以来一直站在舞台中央的他,发现自己难以接受观众席上的位置。即使在先前那段漫长的航程中,简单的哑剧演出也令他在船上赢得名人的头衔。而现在,他已在这座罐头工厂等了八天,仍没有分派命令,哪个单位也去不了,可以任意活动。他已忍无可忍,便告诉诺斯收好装备,搭便车前往开罗。 次日一早,仗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凛然之气,他直接冲到设在花园城市住宅区的英军中东战区总部。向哨兵出示证件后,他径自走进位于总部建筑物中心地带的“灰柱廊”,打算向总部人员施压,要他们正视他的调派问题。他已浪费太多时间在各单位的走廊徘徊,向太多妄自尊大的军官恳求,也遭遇了太多白眼、驳回和敷衍打发。这次,他打定主意绝不轻易放弃,要么带着人事令走出总部,要么就大闹一场而被送上军事法庭。 灰柱廊过去曾是一位有“帕夏”称号的埃及富商的豪宅,但英国皇家军队已把它变成一幢毫无生趣的办公楼。门厅中有一张接待桌,桌前坐着一位面无表情的下士,两边则是戴着白帽的武装宪兵。“我是马斯基林中尉,”马斯基林把证件递给这名下士,“我想和某个懂得伪装技术的人谈谈。我的人事令到现在还没……” 这名下士眯起眼睛看着他,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难以理解之事。突然,他把手指一弹,因想出答案而露出了笑容。“马斯基林,我知道了。”他马上翻阅桌上的文件,好一会儿才找出他要的东西。“在这里,”他拿起一个公文档案夹,“我就知道在哪儿见过你的名字。贝斯雷上校等你好久了,我猜他一定迫不及待想见你。”他交给马斯基林一张黄色的总部通行证,伸手指向一道楼梯。“从那里上二楼,向右走到207D室。” 肥胖的贝斯雷上校——英军总部的一位科长——亲切地接待马斯基林,仿佛他是自己远道而来的表亲。“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他用力握住马斯基林的手,一见面便滔滔不绝,“我们等你这位魔术师已经很久了。” 马斯基林原本准备来此大闹一场以取得人事命令,此时突然得到这种热情招待,不禁立刻起了戒心。不过,贝斯雷刚才那句话已说得很明白了,看来是想叫他表演魔术给这里的部队观赏。他的怒气顿时升了上来。“对不起,上校,”他冷冷地说,“我现在的身份是一名军人。” “当然,当然,我知道你是,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马斯基林,现在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位魔术师。你过来看看。”贝斯雷拿起一个苍蝇拍,缓慢吃力地走到摊在桌上的一张中东地区全图前。这张地图上竖有一根根以不同颜色代表各个战斗单位的图钉,还画有一条黑得像丧礼缎带的线,弯弯曲曲地从开罗向东一路越过运河,经过巴勒斯坦和约旦,进入叙利亚、土耳其和其后的地带。 贝斯雷解释,如果战况恶化,这条黑线就是英军撤退的路线。“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他一边说,一边用苍蝇拍握把沿这条路线移动,“它直接穿过阿拉伯人的土地,所以我担心到时会有一些摩擦。” 上校以茶和糕点招待马斯基林,继续向他说明情况。某个苏菲教派德尔维希部族的宗教领袖伊玛目提出严重警告:只要有一个英国士兵胆敢踏上德尔维希的土地,他就要号召伊斯兰教?对英国发动“圣战”。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对那些拥有良好武装的穆斯林来说,德高望重的伊玛目就是他们的神,只要他遭受任何形式的伤害,狂热的信徒就会执行他的宣言。如果无法说服他收回这个警告,到时撤退的英国军队就会处于阿拉伯人猛烈的炮火之下。 马斯基林仔细听完上校的话,一时不明白他的魔术和这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伊玛目宣称自己拥有神力,”上校又说下去,“所以我们认为,或许可以派你去说服他,使他变成我们的好朋友。让魔术师去和魔术师交涉,这样做很合理吧?如果必要,你可以送给他一些小玩意儿,那些人喜欢闪闪发光又叮当作响的东西。怎样?你觉得如何?能帮助我们吗?” 马斯基林陷入了沉思。中东宗教领袖的魔力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他们借此控制伊斯兰教世界的民众,他在舞台上表演的那些小伎俩很难与之相提并论。能用咒语移动石墙的伊玛目,对舞台魔术师的戏法根本不屑一顾,但马斯基林也知道,现在他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军方终于给了他一次证明能力的机会,他绝对不能让他们失望。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我愿意去,但我不能保证……” 在把当地情况对马斯基林作过完整介绍后,贝斯雷上校送他到楼梯口,身边全是皱着眉头穿梭于办公室之间的高级军官。“如果完全没有效果,你就送他黄金。”贝斯雷阴沉地说,“如果德国人付他钱,我们就付得比他们更多。以现在的战况,我们不能让他再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祝你好运。” 马斯基林精神抖擞地行了个军礼,动作标准得足以让巴克利少校引以为傲。 第二天,四月二十六日,当德国非洲军团正准备对图卜鲁格发动另一波攻击,而英军总部已对开罗的军官下达销毁机密文件的命令之时,马斯基林已抓起随身的舞台道具行李,搭机抵达叙利亚大马士革。他身穿衬衫式棉质外套和哈利屋缝制的裤子,心想这真是一大讽刺——他穿上军装后接下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要他脱掉军装。 他走在一条古老的大街上,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待某个英国情报员主动来与他接触。一个叙利亚小乞丐过来向他讨铜板。马斯基林早已受过警告,知道对这里的乞丐最适当的做法就是不予理会,于是径自走开,继续寻找他的联络人。 这个小男孩却一直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保持一段距离。当他们走出市场,脱离街上的人潮时,小男孩又再度上前。这次他说的是一口清晰的英语:“日安,马斯基林中尉。” 马斯基林立刻转身看着这个小男孩。这孩子看起来可能还不到八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诘问道。 小男孩抬起头,以世故的眼神看着他。“我们自己也有情报部门。”他说,旋即又补充道,“我是负责引导您的,麻烦您跟我走。”不待马斯基林回答,他已转身离开。 马斯基林略一犹豫,就紧紧跟上男孩,穿过一条又一条迷宫般的窄巷。最后,在某条巷子尽头,他看见一辆由两匹白色种马牵引的四轮马车。小男孩把车门打开,示意他上车。“亲王在等您。”他说。 马斯基林乖乖上了车,车门旋即关上。亲王?什么亲王?他根本不知道男孩在说什么,而现在想问又来不及了。四轮马车已前行,马匹迈着强健的步伐踏过街市。他掀起窗帘向外张望,想记下沿途走过的路,但马车转了太多弯,认路完全不可能。马车穿过市场,经过几块“小心越界”的警告标语,驶过几条宽阔的街道,然后又钻进一些相当狭窄的巷子——窄到巷里的阿拉伯人必须闪进家门,才能让马车通过。 他的恐惧随着一条条街道而加深。他全然不知自己被载往何方,甚至连坐在谁的马车上都毫无头绪。面对危险可期的战场是一回事,独自置身于狂热的苏菲教徒中则是另一回事。长久以来,有关这个民族的野蛮故事一直让生活在欧洲文明圈内的人心惊胆寒。在这个时刻,他只希望行李袋中的那把枪是真的,而不是全无用处的道具。 马车在一道巨大的拱门前停了下来,拱门两边是高大坚固的灰泥墙壁。车门被打开了,一位蓄着胡须的阿拉伯人催促道:“请快点下车。”马斯基林跳下马车,立即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大门在他身后关闭,同时也隔绝掉街上的喧嚣。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大庄园的幽静庭院中,庭院的一边有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树荫下坐着一位阿拉伯人,正用木笛吹奏悦耳动听的曲子。在另一边,一群戴着面纱的妇女围在一起静静地纺纱。庭院中央有一座喷泉,水花轻快地飞溅落入一个苜蓿叶形的莲花池,而立在这喷泉之上的,是一个他平生所见最奇特的雕像。 这个雕像看起来像一个大木轮,里面坐着四个相互呈直角的女人。喷泉缓缓带动木轮旋转,那四个女人却纹丝不动。马斯基林猜这个奇怪的雕像一定有某种宗教上的象征意义,而且敢肯定,他现在一定来到了某个德尔维希教徒的家中。 当他跟着那位蓄须的仆人穿过铺有地砖的庭院时,心里涌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人正从上方监视。他抬头看向墙上的窗户,却一无所见。他们进入一个极大的厅堂,阳光自高高的窗户泻下,成为这里的主要光源。厅堂最里面有一座高台,高台上有个雅致的宝座,上面坐着一位相貌堂堂、白发白袍的老人。 马斯基林哆嗦着走过大厅,直到离宝座两米时才停下来。不知所措之下,他行了个军礼,开口说:“我是马斯基林,英国皇家工兵中尉。” 老人招手示意他上前。“马斯基林中尉,”他以沙哑的声音说,“我是哈桑亲王,很高兴见到你。你听过我的名字吗?” 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马斯基林一时想不起来。他摇摇头。“真对不起。” “没关系。你知道吗?我和你父亲很熟。”亲王的话让马斯基林愣住了,而接下来亲王叙述的,正是一个他早在多年前伦敦家中的壁炉边就听父亲说过的故事。“我曾和劳伦斯一起在阿拉伯作战。”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有“阿拉伯的劳伦斯”之称的劳伦斯上校曾要求英国政府提供几位魔术师和游牧民族一起生活,假扮成有神力的圣者。马斯基林的父亲便训练了三名阿拉伯人、一名法国人和一名英国人,一起参与这次行动。他们以简单的手法和一些阿拉伯世界尚未见过的科技产品,让部族人民相信他们都是具有超能力的苦行修士,接着他们便开始预言——利用的则是劳伦斯提供的信息。在经过几次成功预言博取沙漠人民的信任后,他们更大肆宣扬若效忠土耳其人会受到安拉的惩罚。于是,土耳其人渐渐在家乡失去了当地人民的支持。 后来,有两位魔术师消失在沙漠中,没人再见过他们。他们的命运至今仍是个谜。 哈桑亲王说完这段故事后,马斯基林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几句不知所云的话。他们相偕前往吸烟室,懒散地躺着,由一名仆人替他们准备装有印度大麻烟的水烟筒。亲王向马斯基林道歉,说不该让他从后门“溜进来”,但又解释道,这是因为伊玛目就住在这个庄园内,前门有他的三名手下驻守。“我的家人和苏菲教派领袖之间的关系能追溯好几个世纪,”他继续说,“我们彼此信任、尊重。这次正是出于我的请求,伊玛目才同意见你。他很难拒绝我,但又不想让人知道他与白人见面,尤其是英国人。” 马斯基林很有礼貌地推掉了大麻烟,拿出石南烟斗。“但他为什么反对我们呢?” 哈桑耸耸肩。“也许有什么小事让他多年耿耿于怀吧。他的动机并不重要,正如你们英国人说的:开枪经常不需要什么理由。” “会不会是德国人买通了他?” “有可能,但不是用黄金。他的财富已经够多了,如果德国人真的拿什么东西贿赂他,只可能是答应让他在战后得到更大的权力。” 马斯基林困惑地摇着头。“我该怎么对付这个人?” 哈桑亲王深深吸了一口烟,慢慢品味一番后才说:“伊玛目没受过什么教育,不会听什么逻辑辩证,也不喜欢人家对他阿谀谄媚。唯有一点:伊玛目相信自己的法力胜过所有白人。一听说有马斯基林家族的人要来此地,我便在他面前极力吹嘘你的能力。”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怕我说得太夸张,已经让他有点不高兴了。无论如何,你必须让他相信你的能力绝对不输给他,否则恐怕……”他摇摇头,未说的话自动消失无踪。 在这间弥漫着东西方烟草混合气味的房间里,马斯基林苦思冥想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以他小袋子里的道具与德尔维希的魔法抗衡。想要慑服伊玛目,势必要用一场盛大的表演,但现在他身边只带了一些演给小孩子看的道具。事到如今,他只能勉强把那些道具拿出来,一一放进身上的各个口袋。 不一会儿,一名仆人走进房间,告诉他们伊玛目醒了,已准备好接见访客。 马斯基林看向亲王,希望他能再多给一点指示,但哈桑只露出和善的笑容:“大胆点,马斯基林,别让他把你唬着了。你比谁都清楚魔法的秘密。” “没错。”马斯基林回答。虽然没什么自信,但他还是鼓足勇气,站了起来,准备好迎接这场魔术战斗。 他一边跟着仆人走过长长的通道,一边检查身上各个道具藏放的地方。虽然这时他并没有装有妙计的锦囊,但至少能从口袋里拿出一点东西。 这段路让他找回不少信心。不管伊玛目的手法如何巧妙,它们终归只是一种技巧。这是他必须牢记的重点。马斯基林家族曾花费重金,寻求不靠任何道具手法而能证明魔法存在的人,可始终一无所获。即使整个德尔维希部族都坚信伊玛目的能力,也无法使这些魔法成真。 他的心狂跳不止。即将与他较量魔术的对象,是世界上少数凭借魔术力量维系统治权的人之一。在这场竞赛中,马斯基林家族的名声帮不了他的忙,这一次,他只能凭自己的力量了。 伊玛目在一个位于角落的小房间里等他。这里的墙壁全漆成白色,上方光秃秃的,只挂着一盏小壁灯。这位德尔维希教派的领袖比马斯基林想象的还要矮小许多,也苍老许多。他的脸像皮革般粗糙,皱得像沙漠中一块被烤干的土地,边缘则散布一丛杂乱的灰胡须。他穿的不是传统式样的长袍,而是一件绿色棉缎衬衫和一条白色窄裤,头戴天鹅绒无边帽,脚蹬一双凉鞋,看起来就像一名东方神秘主义者。当马斯基林进来时,老人似乎显得很不愉快,立即用粗哑的声音说了一长串马斯基林听不懂的话。 带路的仆人立刻深深鞠一躬,而马斯基林也学他的样子,赶在他完成鞠躬动作前向伊玛目做了致敬的动作。“告诉他我很抱歉让他等这么久,”马斯基林要求仆人替他翻译,“告诉他我没有任何不敬。” 在仆人替他转译的时候,马斯基林趁机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他那行家的眼睛立刻看出这里是特别为这次会面而准备的地方。房间里有太多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日常用品:一个覆满泥土却没有栽种任何植物的花盆,摆在从室内唯一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个没必要出现在这里的柜子置放在房间一角;一根锐利的长矛靠墙摆放;一块东方地毯很突兀地铺在房间中央,看来极可能是用来盖住底下的暗门。马斯基林几乎可以确定,在墙角的装饰板条中,一定已安装上透明的细线。整体看来,他确信这个房间经过精心布置。 仆人译完马斯基林致歉的话,伊玛目立即变得稍稍温和。通过翻译,这位上了年纪的领袖回答:“我早已耳闻你的种种奇迹,很荣幸今日能与你在此会面。”他的话虽然客气,但语调仍明显带有敌意。 马斯基林点点头。“您的神通在这世上也是众人皆知。”他扯了谎。 伊玛目笑了,暴露出牙齿之间的黝黑缝隙,然后又说了一大段话。仆人翻译道:“伊玛目说,他感到很抱歉,让像你这样神通广大的人长途跋涉而来,他却无法因此而改变这个……这个……状态。没有任何一名异教徒的士兵可以踏上德尔维希的土地,这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安拉的旨意。”提到安拉,这名仆人立刻鞠了一躬。马斯基林依样而为,伊玛目也未例外。 “我想一定会有折衷的办法。”马斯基林马上回答,“你问他,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我们的人对他的宽大与谅解表示谢意。” 这位干瘪的老头按捺住情绪把这段话听完,旋即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段反英国的演说,速度快得让那名仆人只能译出大意。“他似乎一点也不喜欢英国人。”仆人无可奈何地解释。 “这我也看得出来。你问他为什么。” 伊玛目不加理会,仍继续像庭院中的喷泉般滔滔不绝吐出威吓话语。“伊玛目说,你们和德国人、意大利人之间的问题与他无关,他说只要有一个英国士兵踏上神圣的阿拉伯土地,他就要发动圣战。” 马斯基林耐心解释英军的撤退计划,说这个计划也许根本不会执行,而且对一向被英国视为兄弟的阿拉伯人也不会有任何威胁。“更何况,”他又重复道,“我国政府已准备好展现诚意……” 伊玛目突然停止讨论,快步走到那个陶土花盆前。他摆好姿势,一边舞动双手,一边吟诵咒语。马斯基林兴味十足地在一旁观看。一会儿,老人退开两步,花盆中竟然长出了一株茂盛的小橘树。 这种戏法马斯基林早已知晓,而且比别人做得更好。这根本不是什么神力,而只是巧妙地把一株小树预先藏在衣服里的手法。作为回应,马斯基林若无其事地从口袋中掏出烟斗,一弹指头便点着了火,然后引燃烟草。如果这位圣者最厉害的本领不过如此,那么他绝对可以与之抗衡。 伊玛目绿色眼珠中的怒火几欲喷出。他把双手一摊,示意手上没有任何东西,接着高高举起按住额头,旋即从容不迫地把手移开,此时两个手掌上各凭空出现了一枚鸡蛋。 他凝视着这两枚鸡蛋,似乎想凭专注的眼神将它们剥开。突然,他把双手啪地合拢,再张开时,手中便捧着一只鸽子。他把鸽子抛向空中,它拍翅飞上天花板,栖息在屋梁之上。 马斯基林越来越有信心了。伊玛目耍出的技法在圣乔?厅里只能算是最基本的。为了回应伊玛目变出鸽子,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条彩色手帕,随意卷成长条,然后塞进握紧的拳头。他旋即把手掌摊开,手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和手帕颜色一样的蝴蝶,活生生地展翅飞出了门。 伊玛目立刻隔空让摆在柜子上的一个小花瓶浮上空中。 马斯基林则从嘴里变出一长串珠宝首饰。 伊玛目转身面向柜子,举起一只手摆出召唤姿态。他缓缓地把手往身体内侧移动,与此同时,柜门自动打开了,仿佛被他用绳子拉动似的,但看不到绳索。他停下,柜门也停止移动;他把双手一拍,柜门便立刻砰的一声关上。马斯基林猜想,绳索一定藏在那条东方地毯下,然后连接在伊玛目的凉鞋或脚趾上。 马斯基林觉得这场战斗有趣极了。这个墙壁漆成白色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战场,而他的体内矛盾地充满了愉快以及与战场上士兵一样的恐惧。尽管表面是在较量法力,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实际上是以魔术的手法战斗。或许在老于世故的西方人眼中,这就像用水枪交战一样可笑,但此刻这里展现出来的魔术,却是长久以来伊玛目及其祖先赖以控制这个庞大族群的技能。 他该用什么招数回应伊玛目的柜门戏法?不管他耍得如何灵巧纯熟,这个老人都不会把手帕技法看在眼里。纸牌不合适,绳索又太平淡无奇。此时,他想起腰带上还插着那把道具手枪。用“神奇子弹”戏法如何? 伊玛目显得越来越没耐心。 马斯基林把手伸进口袋拿剃刀片,同时偷偷把一颗子弹藏在手中。他打算先表演一招吞刀片,再伺机布置好子弹。为了证明刀片的锋利,他先拿起刀片轻轻割向手腕,让一滴血冒了出来,然后才张嘴把六片刀片一一吞下,摸摸肚子,一副愉悦满足的表情。 接着,他把手伸进嘴里,拖出六片整整齐齐串在一条棉线上的刀片。 伊玛目伸手抓来其中一片,重重在刀刃上咬了一口,然后愤怒地丢在地上。 马斯基林露出微笑,傲慢地说:“很高兴你喜欢这个法术。” 一旁的仆人不敢把这句话译出。 伊玛目转身面对地上那块地毯,伸出双手。他把手向上移,地毯便随着从地上浮起,柔软的布料变得木板般坚硬。马斯基林抬头向天花板看去,但找不到隐藏的吊索钢丝。于是,他装出一副惊奇不已的模样,整个人慢慢往后退。 伊玛目把地毯升到了腰部的高度。 这个手法确实让马斯基林激赏不已。当然,不管是腾空的地毯还是自动开合的柜门,毫无疑问都有助手在暗处操纵,但伊玛目处理得非常好,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马斯基林继续往后退,直到背部抵到石灰墙壁。 伊玛目目光坚定,地毯已升至齐胸的高度。 利用这个机会,马斯基林把手伸到背后,一手以刚才的剃刀在墙上挖洞,另一手则接住落下的石灰。很快他便挖出了一个小洞,然后把手中的子弹塞了进去。他知道,只要这颗子弹能嵌在墙上不掉下来,他就有办法打败伊玛目的这张飞毯。 伊玛目慢慢降下地毯,让它飘回地面。 马斯基林赞赏地点点头,接着把手伸进衬衫,拿出道具枪。 这个动作让伊玛目误会了,他立刻害怕地后退两步。 “不,不,没事。”马斯基林说,但老人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睁大眼睛,牢牢盯着这把枪。就在他要高喊保镖时,马斯基林聪明地倒转枪管,把枪口指向自己。 老人安心了些,但还是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马斯基林从夹克口袋里拿出六颗空包弹装进手枪,把左手摊开举高,右手则持枪对准左手掌,枪口与掌心的距离大约只有二十厘米。接着,他闭上眼睛,扮了个苦脸,然后扣下扳机。 负责翻译的仆人咕咚一声跪了下来,开始念念有词地祷告。 马斯基林伸出左手让对手检查。那颗子弹看起来直接穿透了他的掌心,但他的手掌除了中央有一小块红印之外,并未受到任何伤害。伊玛目朝墙边走去,但马斯基林抢在他之前来到墙边,以夸张的动作挖出刚才偷偷嵌进去的子弹,交给伊玛目检查,同时说:“这颗子弹送给你,作为这次表演的纪念品。” 伊玛目用力一甩,把子弹扔在地上。他气得脸都歪了,嘴里喃喃发出一连串喉音。 马斯基林发觉自己好像做得太过火了。 伊玛目指着他,尖声说了一堆话。 已被吓呆的仆人颤抖着说:“伊玛目他……伟大的伊玛目说你根本是个骗子。他很生气……你必须离开了。不过,在你走之前,伊玛目要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魔法……好让你永远也忘不了他。” 马斯基林咬紧牙关。他把这次差事搞砸了,他太得意忘形,不小心造成了反效果。 伊玛目拿起墙边那根长矛,高举过头,然后闭上眼睛,喃喃念出一长串没有任何音韵起伏、近似催眠咒语般的祷词。 然后,他睁开眼睛瞪着马斯基林,目光牢牢盯在这位魔术师身上,接着他把尖锐的矛头转过来抵住自己的腹部。此时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了,似乎在怜悯眼前这位白人的无知。 他的意图已非常明显,也极其骇人。 他突然狂吼一声,朝墙壁冲去。 “不!”马斯基林大叫,扑上去想阻止他。 但长矛的木柄已撞上了墙壁,锐利的尖端顿时深深刺入老人瘦弱的身体。他发出一声呻吟,身体已被长矛贯穿。矛尖刺破了他的棉缎衬衫,从背部钻出。 马斯基林呆住了,原本伸出想要搭救的双手僵在半空。 担当翻译的仆人再度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马斯基林感到惊骇莫名,现在他已完全相信那个传说。早在多年前他便听闻那个残忍故事:那些生来注定成为最高祭司的男孩,会在避免伤及体内重要器官的前提下举行刺穿身体的仪式,就像欧洲妇女在耳垂上钻洞一样。这些孩子若能存活下来,身上便会留下一条通道,得以让他们日后由此插入任何锐利的物体。马斯基林根本没把这个传说放在心上,但此刻,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这位老人,已向他证明了这个传说的真实性。 传统观念上这根本不能算魔术,却比他见过的所有魔术都伟大,令人称奇。不管他使出舞台上的何种戏法,都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对伊玛目崇拜不已的仆人呜咽着译出以下的话:“伊玛目说,没有任何白人会这种魔法。他还说,如果你们的军队胆敢进入阿拉伯人的土地,他们就会像他此时这样,受到长矛刺穿身体的惩罚。”他暂停翻译,连声请求伊玛目快把长矛拔出来。“伊玛目希望由你来替他拔出长矛。” 马斯基林试图掩藏沮丧的情绪。他已一败涂地。撤退命令一旦下达,英军的鲜血便注定会洒遍这块沙漠。现在他只希望能平安离开此地,并祈祷图卜鲁格的守军能把隆美尔牵制在原地。他走上前,抓住长矛握柄,用力往后拔,但长矛几乎纹丝未动。他又试了一次,握紧木柄猛力一抽,但长矛只稍稍被拔出几厘米。 伊玛目汗流满面,但只不屑地哼了一声,看起来并不痛苦。 这根长矛仿佛被老虎钳紧紧夹住,马斯基林一次只能拖出几厘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从老人体内拔出。 马斯基林不安地低头看着长矛。真奇怪,他想,长矛上竟然没沾上半滴血。他转头看向伊玛目被刺破的衬衫,也没见到出血。这时,他突然灵机一动。这好像……他以前似乎听过类似的事情。他想起来了,那是祖父说过的故事,细节已不太清楚,但概要并未遗忘。二十世纪初有一位艺人,宣称自己是来自沙漠的隐士,并在郊区多次成功表演类似的幻术,却在伦敦被人揭穿。马斯基林记得,关键就在那个人腰部的皮带。 伊玛目用手盖住伤口,以胜利者的姿态开始教训马斯基林。 马斯基林恭恭敬敬地把长矛交还给他。当老人伸手接过时,马斯基林顺手摸了一下他的腰。 老人突然向后跳开,仿佛被魔鬼触摸到一样。 但他的动作还是太慢,马斯基林已摸到一个比肌肉还硬的东西。果然这还是舞台戏法,尽管此情此景下显得十分可信,但毕竟只是过去那种老把戏的变形。马斯基林用力咬住下唇,以免因为嘲笑自己的愚蠢而发出声音。想不到他浸淫舞台多年,有极丰富的表演经验,竟然还会上这种当。 伊玛目仍在喋喋不休地训斥他。 马斯基林不加理会,心中只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以目前的道具,他无法做出比长矛刺穿术更好的表演,但他知道,还有很多比这种幻术更有用的东西,比如虚张声势。 他转身面向仆人,命令道:“告诉伊玛目,他这种愚蠢的把戏我根本没放在眼里。” 仆人张大了嘴巴。“我不能,”他哀求道,“求求你别——” “快告诉他。如果你不讲,我就要对亲王说你不服从我的指示。” 在把马斯基林这段无礼至极的话翻译出来时,这位已吓坏的仆人完全不敢抬头。话一说完,他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随时会遭到气急败坏的伊玛目责罚。 伊玛目的眼睛喷出了怒火,立刻大声咒骂马斯基林。 马斯基林双手抱胸,一点也不肯示弱。他又大声下令:“你告诉他,我知道他身上有一条皮带,就在腰部。告诉他我知道那根长矛会弯曲,沿着这条皮带绕过他的身体。” 仆人只说了几个字就被伊玛目阻止了。接着,就像冬日的积雪融化进入春天,旋即又进入夏季,伊玛目的怒火渐渐退去。他瞪大眼睛,接着转为凝视,然后以温和又充满敬意的语气答复马斯基林。 大受惊吓的仆人结结巴巴传?出伊玛目的降伏。“他说……他说你真的是一位具有伟大魔力的人士。”马斯基林点点头,对这句话表示感谢。“他说你已经通过了他的测试。所以……所以你也应该和他一样处于极高的地位……” 马斯基林知道自己成功了。伊玛目根本不敢冒险在手下面前被人揭穿,不敢让他们发现他的魔力其实都是基于戏法…… “在像你们这样伟大的人物之间,应存在着坚实的情谊……” 马斯基林立即提出条件:“我们国家的人就像我一样尊敬伊玛目和他的土地。我知道伊玛目一定会欢迎他们,而且会在必要的时候为他们提供食物和饮水。” 伊玛目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两位魔术师紧紧握了手,承诺保持永恒的友情,但两人的目光都不敢须臾离开对方身上。 马斯基林转身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房间。他得意极了,知道任务已经完成。长廊走了一半,他突然蹲下,从地上捡回刚才那只机械蝴蝶。 马斯基林上了那辆宛若来自童话世界的四轮马车,回归战火中的现实世界。 3 马斯基林在大马士革成功完成任务,让贝斯雷上校极为高兴,尽管私底下他因这位魔术师拒绝透露那些幻术的真相而略有微词,但他还是深信魔术在战争中的潜力。不过,贝斯雷也很清楚,大部分正规部队都会将这种想法视为无稽之谈。他不想白费气力与传统对抗,于是在征得马斯基林同意后,让他成立了自己的队伍,这是让这位魔术师军官脱离正规部队编制的必要手段。为了报答贝斯雷的美意,马斯基林同意为埃及的英国军队奉上数场由他担任主角的魔术表演。 表面上,这支小分队的名称为“伪装实验小组”,受中东战区伪装部队负责人杰弗里•巴卡司少校管辖。但私底下,马斯基林可以和过去一样,自由创造任何不可思议的幻术。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马斯基林和诺斯在开罗市郊阿巴西亚的一个营区正式成立这个机构。这里离灰柱廊很远,远到几乎感觉不到总部的存在。诺斯找到一些喜欢传播流言飞语的人,让他们散布消息,称魔术师贾斯帕•马斯基林将要设立一支和现有任何军队单位都不同的部队。为了吸引人,教授还暗示这支部队不会在沙漠战斗、不必按表操练、不必接受检阅、伙食保证良好,而且绝对没有正规训练出身的军官。对诺斯个人而言,他倒是很希望以上这些都能成为事实。 马斯基林希望吸收一些不见容于标准制度的人,以激发出他们的进取心和创造力。因此,服从纪律并不在他挑选人才的条件中。他只希望招募来一群有头脑、有热情的人,懂不懂得行军作战和礼仪并不是主要的问题。 到了招募的那一天,来自各处志愿前来报名的共有七十二人。其中有些是出于好奇而过来看看,但绝大部分是为了调动而来:他们都觉得自己不适合目前所在的单位。这些人包括电影工作者、香水工人、眼镜商、板球好手、一名长得很可笑的插画家和一个宣称拥有读心术的中士。诺斯很客气地请这位中士离开,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必解释为什么不录用你了。”这些人中还有一个糊涂下士,以为自己是在排队上公共厕所。 和所有人面谈后,他们一共录取了五个,要他们申请调进这个实验小组。为便于管理,马斯基林决定刚开始的规模不要太大,但他也很清楚,只要未来一有需要,他可以立刻快速扩编。 第一位被马斯基林招募进来的是迈克尔•希尔,一名颇为机灵的步兵。他描述过去的工作是“只要有人付钱,我什么事情都做”。希尔二十岁,相貌英俊,身高约五英尺七英寸,体格结实。马斯基林很喜欢这个年轻士兵锐气十足又自大的说话方式。这单位需要够顽强的人,需要能不拘泥于形式和手段而达成目的的人。 二十八岁的木匠、绰号“钉子”的西奥多•艾伯特•格雷厄姆原本是坦克修理厂的工人。马斯基林知道钉子会成为这单位的重要人物。构想出让武器不可思议地出现的宏伟计划是一回事,把草图变成实际物品却是完全不同的领域。未来格雷厄姆可以负责制造方面的事务。 像格雷厄姆这样的工匠在工作时不可或缺的设计图,将交由威廉•罗布森负责。他是一位持和平主义理想的画家,在战前经常替幽默杂志《笨拙》画漫画。马斯基林以前便看过这位二十九岁画家的作品,但更深深吸引他的是此人能快速将草稿绘制成精细蓝图的能力。 在初步录取的这些人中,上等兵菲利普•汤森德是唯一的艺术家,过去大部分时间都以油画描绘市民生活。汤森德是所有申请人中唯一对颜料和透视观念拥有完整知识体系的人,对他们将会有很大帮助。 杰克•福勒中士是少数提出申请转调来这里的正规军人。福勒在二十一岁生日时入伍,至今已十九年,而最近七年全在中东地区服役。在这支杂牌军中,福勒就像鲸鱼来到了沙漠般格格不入,但马斯基林很清楚,凭此人对开罗、本地方言和繁杂军事程序的熟悉程度,在这个单位中一定会大有作为,便欣然答应替他提出转调申请。 在贾斯帕•马斯基林抵达埃及不久,英国情报人员便拿了一份土耳其报纸给他看,报上有一幅漫画草草画出马斯基林身穿古代巫师法袍的样子。漫画的文字叙述不但说出他正在“苏马利亚”号上,也明确写出他们预定抵达埃及的日期,最后得出结论,声称希特勒才是真正的战争魔术师,因为他把欧洲大陆上的英法两国军队全变没了。 马斯基林并不在意这幅漫画的嘲讽,真正的问题是敌人竟然能准确掌握他的行踪。原本他以为毒糖果只是偶发事件,但在这幅漫画出现后,情况似乎就不如当初他想象的乐观,这也让部署在土耳其安卡拉的英国情报员展开调查,企图找出提供消息的人。 英国首相丘吉尔公开对韦维尔施压,要求他在获得全新的虎式坦克后继续进行攻击。韦维尔拒不从命,他知道自己的部队还没作好再打一仗的准备,也很清楚?美尔宛如一只受了伤的大猫,正在沙漠里耐心地等着他。 非洲军团控制了通往山岭高地的隘口,在此情况下,打胜仗的几率可说非常渺茫。马斯基林很快就会接到通知,得知即将到来的“战斧行动”的成败,全仗自己是否有能力把坦克变成卡车。 4 巴卡司来到魔术山谷,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掏出一张折起的便笺。“韦维尔将军想到一个点子,你看看有没有办法做到。”他说着把纸交给马斯基林。 这张纸是从韦维尔随身的笔记本里撕下的,上面有这位将军亲手绘制的草图,一幅画的是一辆坦克盖上一片大木板的样子,另一幅则是空中俯视图。韦维尔的构想是,用画在木板上的卡车图案愚弄空中的侦察员,让他们误把坦克当成卡车。 马斯基林立刻皱起眉头,知道将军的如意算盘根本不可能成功。坦克投射出的影子太特别,难以伪装成卡车,而且只用一片木板根本达不到任何伪装效果,不管怎么看都还是一片木板,其他什么都不像。更何况,除非敌军的侦察机刚好从他们正上方飞过,否则飞机上的观测员一定会发现木板下的东西。 “如何?” 马斯基林把纸摊在桌上,抚平上面的折痕。他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对组员发表的演说,只好鼓足信心说:“没问题,你什么时候想看到成果?” 巴卡司耸耸肩。“越快越好。很抱歉突然把这项任务交给你,但它非得赶紧完成不可。攻击行动可能在六月中旬发动,到时如果我们没有这些……”他举起手,努力思索适当的措词,“这些由你设计的……伪装,我想大概是这么说吧。如果这些坦克到时无法装配好,我们的人恐怕就没有半点胜利的机会了,隆美尔的八八炮会把他们全打上西天。” 马斯基林看着粗糙无比的韦维尔手绘草图,思绪开始快速流动,在脑海中寻找类似的舞台魔术。他想,把坦克变成卡车的难度,应不至于比把女人变成蝴蝶还高,用一个折叠起来的框架就可以造成这种效果。虽然还得经过一些修饰才能逼真,但之前他已做过不少类似的设计。过去他在戏院的魔术工坊投注的时间,如今总算有了回报。“我明天就可以让你看到成果。”他果决地说。 巴卡司大感欣慰。“太好了!”他起身离开,“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完成这个工作,现在大家全都得指望你了。” 他们开会时,暮霭已悄悄笼罩了整个开罗。他们站在帐篷门口,看着夕阳照在随风飘浮的细沙上,将整个城市镀上一层金光。 巴卡司把双手插进夏季军用夹克的大口袋,朝吉普车走去,马斯基林则保持一步距离尾随其后。“你知道吗,马斯基林?对图卜鲁格的人来说,今天才正要开始。他们一整天都动弹不得,为了提防狙击手,阵地上的人只能窝在小小的凹地中,被太阳烘烤一整天。苍蝇、酷热、爬来爬去的蛆……要忍受这些东西,实在恐怖至极。我们要帮助将军拯救他们,一定要让他们早日离开那个地方。”巴卡司少校以坚定的语气说。他留下一份坦克的结构图给马斯基林,叮咛他一定要小心保管,然后才上车离开,忙着去处理下一件事。 马斯基林走回帐篷时,希尔正拿着一块饼干往嘴里塞。“魔术帮?我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棒极了。” 马斯基林的心思早已飘向如何设计坦克的框架。“你说什么?” “魔术帮,少校用这个名字称呼我们。我刚才说,我喜欢这个名字,感觉棒极了。” 这话让马斯基林陷入了沉思。魔术帮,贾斯帕•马斯基林的魔术帮。听起来倒挺像音乐厅广告上的宣传用语,但也颇名副其实。现在他拥有的法宝,正是这支魔术帮。“好吧,”他马上下了决定,“就用这个名字,以后就让大家叫我们魔术帮好了。”这个名称让他露出了笑容。“这名字够响亮,对吧?” 在派遣希尔去开罗搜集卡车资料,吩咐他要拍下各种不同卡车的相片后,马斯基林便在工作桌前坐下,开始思索,以设计舞台魔术的方式开始:列出必须达成的目标、必须克服的障碍,以及手边可以运用的器材物资。 他把这个将坦克变成卡车的装置取名为“遮阳罩”,主要的构造是两个能从头至尾罩住半辆坦克的可折叠式框架,加上已涂漆上色的篷布。当它撑开罩住坦克时,会呈现出三个不同高度和宽度的方块,这三个方块连接起来,便排列成类似阶梯但不完全平整的轮廓。第一个方块近似正方形,代表卡车的车头;第二个方块较高但较窄,代表卡车的驾驶座;第三个方块是整个框架最长最高的部分,代表卡车的载货区。 这两片框架以螺栓锁在坦克左右两侧,在坦克上方的炮塔顶端则加上铰链固定。当螺栓和铰链一解开,这两片木框就会立刻往两边掉落,像对半剖开的马铃薯。虽然在木框之下还是会露出几英寸高的坦克履带,不过在沙漠波浪起伏的地形中,这一点点泄露秘密的部分并不容易被发现。“就纸上设计看来,”第二天早上,精疲力竭的马斯基林把这张草图拿给组员们看时,说,“应该可以完全发挥效果。”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直接对德国人亮出这张草图?”希尔讽刺道。 工作分派下去了。罗布森负责把马斯基林的草图改画成更精?的设计图,汤森德则进一步描绘出将框架装上坦克、组装过程,以及最后折叠好放在坦克车边的样子。希尔和福勒的工作是用泥土塑出一个近似马蒂尔达坦克的模型,“钉子”格雷厄姆则根据草图,做出一个能刚好覆盖住泥土坦克的比例模型木框。至于诺斯的工作,则是想办法用轮胎痕取代会泄露秘密的履带痕迹。魔术帮的成员工作了一整天。 在清真寺叫拜者呼喊晚祷时刻之前,福勒中士便已将设计图、草稿和“遮阳罩”的迷你模型送往巴卡司少校手中。这个设计立刻过关,马斯基林接到的下一个指令,是把这个模型实际建造出来,准备在第七装甲旅的克雷将军面前展示。 在魔术帮等待命令下来的空当,诺斯已解决了履带痕迹的问题。他跑到附近的机械实验小组,在该小组负责人的协助下,制造出可挂在坦克后面的“尾巴”。这是一种相当沉重的拖曳式装置,由一段凹凸不平的金属组成。这个装置可以挂在坦克后方,在坦克行进时抹去履带痕迹,改而留下貌似卡车轮胎车痕的印子。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日气温适宜阳光明媚,前一夜的一场小雨洗刷过的尼罗河三角洲处处显得晶莹透亮。在这个星期一的上午,克雷将军、中东战区的工兵指挥官索利中校、马斯基林和魔术帮成员、巴卡司少校,以及一群来自第七装甲旅的官兵聚在一座平坦的沙丘上,俯瞰面前一大片绵延起伏的沙地。在他们上方,一架奥斯特侦察机正在空中低速盘旋,准备进行这次简单至极的任务——从一群载重十吨的卡车中找出一辆隐藏的坦克。 马斯基林紧张不已,知道他这个小组未来的命运即将在几分钟后决定。 人们在沙丘上等了一会儿。突然,一名副官指向远方,大声喊道:“他们在那边!”几乎在同时,所有军官都拿起望远镜,对准远方扬起的滚滚沙尘。 马斯基林和所有组员站在一起,唯独不见诺斯的人影,因为此刻他正待在那辆坦克上负责操作“遮阳罩”。透过双筒望远镜,马斯基林看见一大群卡车轰鸣着慢慢接近,宛如一群庞大的蚂蚁。此时,紧张的他感觉嘴唇竟然干得像面前的沙漠。 巴卡司少校很聪明地没有过问这辆坦克的来源,还派了一组经验丰富的装甲兵负责驾驶。此时他站在马斯基林身旁,和众人一样拿着望远镜观看。“目前为止情况看来还不错。”他保守地说。 卡车群在开到沙丘前方一英里远的位置时,分成了两列横向平行前进的队伍,每列各有五辆车。在空中,那架侦察机开始低空盘旋。 卡车方阵已驶过四分之三英里的界标,但第七装甲旅的军官仍没有人看出哪辆才是伪装过的坦克。驶在最前排的车辆卷起一阵沙尘,遮蔽了后排车辆。装甲旅的一位少校抱怨这样实在很不公平,但克雷将军立刻以不悦的目光让他闭了嘴。“少校,这可不是在玩游戏。”将军严肃地说。 在坦克内,法兰克•诺斯早已汗流浃背。尽管他强烈反对,马斯基林仍坚持把这辆伪装过的马蒂尔达坦克摆在第一排正中央。“最明显的位置就是藏东西的最佳地点。”马斯基林这么解释。“但是,观众会故意对他们认为你希望他们去看的地方视而不见。”诺斯反驳。 在沙丘上,格雷厄姆低声哼着小调以掩饰不安,而福勒也忍不住来回踱步绕起圈子。 “后排右边第二辆!”一位上校信心满满地喊道。其他人立刻像温布尔登网球赛的观众一样,同时把望远镜转过去对准那辆卡车。 “不对。”索利中校说,“看看前排最左边那辆,你们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侦察机飞得相当低,螺旋桨的气流吹得沙石飞扬。“我看不到坦克,”飞行员用无线电报告,“从空中看,这次伪装相当成功。我现在要拍摄几张航拍相片让大家参考。” 卡车群在距离观测区几百码处改排成纵队前进。开在最前面的,正是那辆伪装过的坦克。 当车队离沙丘不到一百五十码,已不需要用望远镜观看时,飞行员突然在一阵电讯杂音中高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是队伍中第四辆车,就是第四辆!”所有军官马上重新校正望远镜对准这辆车,马斯基林也好奇地照做。然而,除了货架的篷布有些松脱外,这辆车看起来和其他车辆没有任何不同。两名上校立刻附和飞行员的看法,但其他军官,包括克雷将军在内,都认为不是。于是,将军转头看向马斯基林。 马斯基林摇了摇头。 “好吧,那么,”第七装甲旅的一名少校吼道,“那辆他妈的坦克到底在哪里?” 卡车群发出咆哮声渐渐接近沙丘。当那辆马蒂尔达坦克抵达七十五码的界标时,诺斯稍稍推开厚重的炮塔舱盖几英寸,抓住“遮阳罩”的栓扣,像抓住门把般紧紧握住。“我来了!”他大喊,但在隆隆的引擎声中,他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 当沙丘上的军官还在一辆辆细看这排卡车时,为首的第一辆卡车突然裂成两半,仿佛被一把大屠刀剁开似的,两片卡车外壳向左右分开,缓缓落在沙地上。如某个超现实的怪物一般,一辆马蒂尔达坦克从这个裂开的木头篷布蚕蛹中现身,急冲向前,细长笔直的炮管直接对准了观测台所在的沙丘。 “变!”马斯基林轻声说。 炮塔顶盖掀开了,诺斯像从盒中跳出的小丑,精神抖擞地向沙丘上的军官行了个军礼。 克雷将军举手还礼,然后转身看向马斯基林,兴奋地说:“天哪!这简直就是从帽子中变出兔子的戏法,韦维尔将军一定会极为高兴。”他用力握住马斯基林的手。“干得好,马斯基林,干得实在太好了。” 根据克雷将军的描述,以及来自空中侦察队的一份同样令人兴奋的报告,韦维尔将军下令把剩下的“遮阳罩”都送交第七装甲旅进行实地战场测试,并在改良后立刻下令批量生产。魔术帮的人负责在旁督造,这一生产计划被归为“最高机密”。 每天晚上,坦克部队都在预定地点或营区外集结,列队操练装上“遮阳罩”后的队形。每辆坦克侧面车身和履带上方都焊上了钢柄,车尾也安装上一个特别的收容装置。装甲兵忙着学习如何安装和拆解伪装设备,他们反复练习,直到人人都能在四十五秒内完成拆解动作为止。安装和训练活动一结束,“遮阳罩”便被折叠收在坦克尾部。部队严令所有人不得提及此事,即使在日常聊天时也不行。军中的无线电、电报通讯也一概不能涉及。 5 六月十五日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宁静的沙漠夜晚被一阵尖锐的哨音划破。“战斧行动”开始了,但很快遭到失败。英军损失惨重,士气大跌。 马斯基林随即接下艰巨的任务——让饱经轰炸的亚历山大港在德军飞行员眼中消失。 六月十九日一大早,马斯基林和魔术帮的成员站在一座悬崖上,俯瞰整个呈不规则形状分布的港区。亚历山大港约有一个小村镇大,里面挤满货轮、客船、巡逻艇、驳船、拖船、补给船、巨大的起重机、平板卡车、货柜车、货物拖吊设备、堆积成山的板条箱、大大小小的仓库、低矮的办公建筑、车辆维修厂,以及上千名工人。一座巨大的灯塔矗立在港口外的法洛斯岛,在这个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旧址上守卫这座交通繁忙的港口。 即使敌人的轰炸机到目前为止都是在夜间发动攻击,但想把如此广大的地区、如此频繁的活动全隐藏起来不被德国空军发现,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考察过整个港区后,小组成员回到暂住的活动小屋,开始天马行空地讨论个人的构想。格雷厄姆建议采用在英国本土成功使用过的方法,以极大的帆布盖在舰船和建筑物之上,如此就能把它们伪装成海水的样子而不被发现。“我们可以改变这个地方的外貌。” 马斯基林推翻了他的构想:“我们的任务不只是隐藏一部分港区,而是整个海港。” 画家罗布森也提出了意见,向来喜爱遨游在荒诞幻想世界的他,提出用巨大的镜子来迷惑敌人轰炸机投弹手的可能性。 “这的确有可能,”马斯基林回答说,“不过效果只能维持到第一颗炸弹落下、镜子被震碎之前。” “这么说来,这次我们没那么走运了。”希尔说。 若从飞机的驾驶舱往下看,亚历山大港实在是一个相当容易辨识的目标。灯塔的光线远在沙漠中就能看见,一支负责探路的机群先朝灯塔光线飞行,然后沿熟悉的埃及海岸线前进,飞抵港区投下燃烧弹照亮港口。跟在后方的轰炸机只需把炸弹朝地面上熊熊燃烧的火焰投下便可。除了讨厌的英国战机和持续不停的防空炮火,轰炸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打带跑”任务。 午夜时分,始终在研究地图的马斯基林忽然往椅背一靠,大声宣布:“好了,我想到办法了。刚开始,我们都觉得这个港口实在太大了,几乎什么也没办法做。我们不能把它盖住,不能加以伪装,也不能把它藏起来。因此,现在只剩唯一一个解决办法,不是吗?” 没有人回答。 “我们必须把这个港口搬走。” 希尔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好主意,”他讽刺道,“真是的,我怎么没早点想到呢?” 马斯基林老练地把每个组员的好奇心都挤了出来,但在他们等着他解释这个不可思议的解决办法时,他却慢条斯理地摸摸口袋,寻找火柴。他摸了半天都找不到,只好把两根指头一弹,啪嗒一声在指尖变出火焰去点烟斗。诺斯早已注意到,马斯基林只有在信心满满的时候才会玩一些这样的小戏法。 烟斗点燃后,他安安稳稳地在椅子上坐好,跷起二郎腿,开始向大家解释:“大约在本世纪初,我祖父曾在埃及剧院表演一种极出色的升空魔术。在一阵烟雾中,他看似从舞台上飞起,飞上水晶吊灯,然后坐在那里回答底下观众提出的问题。”他停了一下,品尝烟草的芳香。“谁能猜出他是怎么做到的?” “骑女巫扫把?”罗布森信口说道。 诺斯倒是读了一些魔术相关书籍。“易位术?” “是替代法。在烟雾掩蔽下,一个用框线模型做成的假人从暗门升起,然后用非常细的导线拉高升到水晶吊灯上,观众的问题则用早期的扩音设备回答。假人穿着和我祖父完全一样的衣服,因此观众便相信这个假人就是他。我想,我们也可以采用类似的方法解决港口的问题。” 他俯身看着地形图,用烟斗柄敲了一下亚历山大港。“港口的位置在这里,而再过去一点点,”他一边说,一边移动烟斗越过地图几英寸,“约一英里远的海岸就是迈尔尤特湾。看看海岸线的弯度,这个海湾看起来和亚历山大港并没多大差异,不是吗?” 福勒隔着马斯基林的肩头看向地图。“如果从八千英尺的高空,大概很难分辨出来。” 格雷厄姆也点头表示同意。“尤其是在晚上。” “也尤其是在皇家空军紧盯他们、高射炮又猛烈开火的时候。”马斯基林补充。 “可灯塔怎么办?”诺斯问,“那东西实在太大了,根本搬不走。” “我们什么也不必搬,这就是这个计划最妙的地方。我们只需要在迈尔尤特湾布置类似亚历山大港的地面灯光和建筑物。一接获德国佬过来的消息,我们就把港口的灯光关掉,打开迈尔尤特湾的灯,再引燃一些预先埋好的炸药。火焰会把他们吸引过去,就像蜂儿扑向花蜜。” 事实上,英国空军的特纳爵士就曾创造过类似的假目标,命名为“Q点”,以诱使德国轰炸机远离英国的机场。他命令部下在机场外几公里远的地方装设两道平行的灯光,模拟出机场跑道的样子。随着战事进行,特纳又发展出更复杂的“K点”,以保护工厂和大型机场免于在白天遭受敌军空袭。然而,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之前,没有人敢像马斯基林这样针对亚历山大港提出类似的构想,毕竟这座港口不像从夜间的高空中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的机场跑道,敌人根本不可能弄错这座广阔的港口以及旁边的亚历山大城。 杰克•福勒提出质疑。“那第二天早上怎么办?”他问,“如果敌人的侦察机回来察看轰炸效果呢?” “那就要用一点手段了,杰克。当观众听见我祖父的声音从空中发出时,他们就完全相信他真的坐在吊灯上面。同样,只要德国的侦察兵看见亚历山大市出现一些断壁残垣,就会相信他们已正确击中目标。我们只要布置一些碎石场景便行了,这种方法彼得•普劳德曾在图卡鲁格成功运用过,我们在这里也能这么做。” 汤森德仍有些怀疑:“法兰克说的还没解决,那座灯塔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用一个架在长杆上的大灯就能替代,从空中根本无法辨别它的高度究竟有多少。只有透视的问题需要解决,但我们一定可以克服。” 格雷厄姆凝视这张地图好一会儿,最后才发表意见。“我想我们可以用木头做出灯塔的构造,”他说,但底气不足,“也许还可以用灯光投射造成月光下的阴影效果来蒙过敌人的眼睛。”他瞄了希尔和罗布森一眼,然后耸耸肩。“我们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罗布森笑了起来:“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试试女巫扫把。” 到了早上,魔术帮已有了初步的计划。当他们把构想呈给港区防卫指挥官时,指挥官虽然因为这些构想缺少魔术成分而有点失望,但还是批准实施,同时调拨大约两百名工兵和平民劳工。 次日,荒无人烟的迈尔尤特湾被封锁起来,开始秘密进行诱饵港口的建造工作。他们使用夜间航拍图为蓝本,工兵部队比照亚历山大港地面灯光的分布,在迈尔尤特湾的泥地和沙滩上竖起数以百计的灯架,再用电线一一串起来,宛如在玩一个复杂的“连连看”游戏。在木匠格雷厄姆的指导下,他们用夹板在湾区建造了大小形状各异的假屋,有些假屋中还预藏会喷火冒烟的火药,以模拟出被德军飞机炸中房舍的样子。 希尔被派去和海军士兵一起工作,监督他们建造一支以帆布和支架构成的小舰队。他们在这些假船上挂上海事信号灯,又在湾区中遍插木头灯柱,以制造出大量舰船抛锚停泊在港中的假象。 罗布森和福勒负责建造假灯塔,他们用六根长木头撑起一个夹板结构,并在上面装设数具探照灯。一位颇具巧思的工兵技师设计了一个定时器,可依序点亮这些探照灯,以制造出灯光旋转的样子。他们戏称这个假灯塔为“罗布森灯塔”,但它和真正的法洛斯灯塔一样,也能在敌军轰炸机接近时切断灯光。不过,在他们关掉灯光前会故意留给对方飞行员足够时间,好让他们以这座假灯塔作为辨别方向的依据。 身为这场表演的导演,马斯基林必须亲身参与所有环节。他似乎随时会出现在每个地方,忙着监督工程进度、解决现场问题、重新设计伪装道具,甚至催促动作太慢的工人。“这和在皇家歌剧院进行一场演出没什么差别,”在驾车返回真正的港口时,马斯基林对诺斯说,“剧本已经有了,我们要做的只是搭起背景,然后让演员进行排练。” 诺斯坐在他旁边,偶尔提供一点意见。他很清楚,只有全心投入工作,才是马斯基林最快乐的时候。但他也纳闷,究竟是这位魔术师天性喜欢工作,还是因为工作能让他忙得忘却一切烦忧? 所有灯光开关都连到法洛斯灯塔高处的主控台,由马斯基林和诺斯在此负责操控。尽管诱饵港的规模比实际的港口略小,但他们费了不少功夫,精心让诱饵港呈现出和亚历山大一样的地标,并保持相同的比例。只要诱饵港的比例与真港口一致,德军飞行员就很难发觉港口的大小差异。 汤森德负责“破坏”真正的港口。他在许多地方堆积石块,并盖上防水布,故意布置成断壁残垣的样子以供德国情报人员拍照。此外,为了加深敌军侦察员的印象,工作人员还制造了一些“残骸”,他们在帆布上漆上边缘呈焦炭色的弹坑,准备吊挂在建筑物上,以模拟出受轰炸损害的场景,并且从垃圾场拖来报废的卡车与吉普车,布置在假弹坑附近,同时还在街道和屋顶上遍撒纸糊的砖块和石头。在港口,他们在舰船上布置碎裂的木头,又把三根真正的木头桅杆竖在阴暗的海水中,以制造出舰船被炸沉的假象。 为了让假象看起来更真实,马斯基林希望能把护卫亚历山大港的探照灯和高射炮台全移到诱饵港口去。港区防卫司令鲁特里奇上校万般勉强地答应调动一半高射炮兵部队至迈尔尤特湾,同时也下令留守在亚历山大港的那一半不要开火,除非港口直接受到攻击。不过,这些高射炮仍需暂时留在亚历山大港一带,要等诱饵港口完全准备好开始运作,才会利用夜色掩护向那里移动。 交涉成功了,但舞台的布景仍需加紧赶工。魔术帮成员白天在酷热和苍蝇的骚扰下尽可能休息,晚上则彻夜工作,只在十点钟左右暂停,等待敌人结束例行的轰炸行动。到了六月二十二日星期天,大部分场景已布置完毕,地面所有灯光都已设好,格雷厄姆搭建的假房屋也全部完工;希尔领导的“海军”已正式成军,那些用帆布制成的假船虽然浮得有点勉强,但总算还能保持在水面上。此外,汤森德已做好几可乱真的断壁残垣,而罗布森的灯塔也已高高架起,在三十英尺的空中迎风微微摇晃。白天的迈尔尤特湾看起来像一座贫民窟,但马斯基林相信,在如黑丝绒般的夜色掩护下,它将成为全世界最繁忙的港口。 太阳下山后,汤森德登上一架奥斯特侦察机,和飞行员一起升空观察。 在狭窄的灯塔顶上,马斯基林站在电子控制台前,俨然一个站在台上准备命令乐团开始演奏的指挥家。“准备好了吗?”他问诺斯。 教授看着控制台上复杂的按钮和拉杆,一脸迷惑地摇了摇头。“我向来都在准备好的状态。”他说得有点勉强,“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知道这些开关都连到什么地方。我可不喜欢自己的双腿被锯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别担心,这东西比看上去要简单。”马斯基林说,接着又补了一句,“我是这么想的。”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用力拉下一根长长的金属把手。一张巨大的黑毯席卷而至,整个亚历山大港顿时消失在夜色中。虽然还有零星灯光散布在港湾中的舰船上,但在灯火管制命令下,大部分都迅速跟着熄灭了。 “很好,看起来还不错,对吧?”?斯大感欣慰。 不远处的亚历山大城仍是一片灯海,但这个港口已经不复存在。 “开灯。”马斯基林下令。 诺斯立刻操作控制台。几秒钟后,这座港口仿佛被整个打包搬到一英里之外,迈尔尤特湾诱饵港的灯光全亮了,在夜幕中闪烁着光芒。 马斯基林仔细观看迈尔尤特湾。“你觉得如何?”他问。 诺斯一时说不出话。这座假港湾在夜间逼真的程度远远超过他先前的想象。“几可乱真。”他露出大受震动的神情。 汤森德从空中汇报,说假港湾的外貌几乎无懈可击。 确认假港湾的效果令人满意后,他们便关掉灯光匆匆下楼,赶在德国轰炸机空投“服务”抵达前离开灯塔。在防空炮和探照灯光就位之前,假港湾还不能正式启用。 次日,一切准备全部大功告成。汤森德把最后一批做好的残骸伪装物搬到指定位置,指导工兵和工人按照他希望的方式摆放。 入夜后,鲁特里奇的防空炮开始移往迈尔尤特湾。马斯基林和诺斯再度爬上法洛斯灯塔顶端,汤森德和福勒则带领一群人在附近的码头上等待,担任假海军舰队指挥的希尔安安稳稳地躲在迈尔尤特湾的一个壕沟中,格雷厄姆则负责担任那些高爆炸药的保姆,罗布森坐在亚历山大港的一位无线电收发员旁边,准备随时提供所需的信息。魔术帮的成员一入夜便早早就位,在夜间骤降的气温中,他们只能发着抖,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到了晚上九点四十五分,马斯基林开始频频抬头看向夜空。十点钟到了,过了,德军轰炸机却还没出现。“他们今晚迟到了,”他紧张地说,“真是没礼貌。” “一定会来的,”诺斯安慰他,“他们才不会错过这场大戏呢。” 十点三十分过了,马斯基林开始在狭小的灯塔主控室里来回绕着圈子,想不通敌人为什么延迟了今晚的空袭。 诺斯试图安抚:“放松点,贾。”他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擦拭。四十五分钟内这已是第八次了,眼镜上早已没有半点污痕。“没什么好担心的。” 到了十一点,马斯基林开始咬起指甲来了。“你看看我,”他大声吼道,“幸好玛丽没看到我狂啃指甲的样子,否则她一定会骂死我。” 当晚,敌人的轰炸机始终没有出现。午夜过后,马斯基林凝视着夜空,心中交织着失望和欣慰的复杂情绪。他体内属于艺人的那个部分,渴望表演能快点开始;而属于军人的那个部分,却又为这暂时的缓刑而感到高兴。不过,敌人突然中断这已成惯例的空袭,不免让他万分焦虑。难道德国人已经知道这里设下了圈套在等待他们?万一他们已经…… “说不定他们觉得已经炸够了。”当他们一起走下长长的回旋梯时,诺斯猜测道。 “这样也好。”马斯基林回答。 第二天是六月二十四日,天一黑他们便又重新各就各位。然而,就在蕾尔•安德森开始演唱那曲哀伤的情歌时,沙漠中的侦察兵便报告发现了敌人的轰炸机。敌机的出发时间稍有延迟,飞行路线也略作调整,不过总算还是来了。这个消息立刻传到马斯基林所在的灯塔。“他们过来了。”他对诺斯说,整个人因忍不住今夜这已拉开的序幕而兴奋地颤抖。“开灯!”他朝着无线电大吼。 罗布森的假灯塔立即大放光明。几秒钟后,整个诱饵港区的灯光全亮了,五道明亮的探照灯光束也扫向夜空。 马斯基林和诺斯屏住气息,在黑暗中耐心等待。港湾中只有几道被轻风掀起的白浪,除此之外,真正的亚历山大港几乎完全隐形不见。这个时刻,马斯基林却不免想起过去在舞台上发生的一些意外:他记得有一次助手在道具箱中睡着了,有几次大锁卡住了无法打开,几次绳索突然断裂,甚至,在他上休伊•格林的电视节目“空中魔术”时,他藏身的箱子竟然无法打开,他只好猛敲箱壁高声求救,而格林不得不替他掩饰,高唱几首歌曲来混过时间。 敌军轰炸机嗡嗡的引擎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它们飞行的高度比平常低,直接朝真港口飞去,完全不理会那座明亮的假港口。敌机一出现在视线范围内,马斯基林和诺斯便立刻关掉迈尔尤特湾的灯光,摆出亚历山大平常遭受夜间空袭实施灯光管制时的样子,但敌人的轰炸机群仍按往常的路线,往亚历山大港飞去。 不过,在轰炸机群最前方那架飞机的驾驶舱里,德军的飞行员队长确实有些困惑。他注意到前方的亚历山大港已迅速关掉灯光,但根据机上仪器,这座港口的位置有一点点偏差。如果仪器没有出错,就表示这座港口被整个搬移了位置。 马斯基林屏住呼吸,看着敌军轰炸机仍保持在飞往真正港口的航线上。“他们被搞糊涂了!”他对诺斯高喊,但这与其说是结论,不如说是他心中的希望。接着,他低声开始祈祷。“来吧,你们这群浑蛋,快过来上我的当、快上当……” “高射炮,贾,”诺斯吼道,“快叫他们射击?” “开始射击!”马斯基林对着无线电大喊,“快!快!快!”几乎在命令发出的同时,迈尔尤特湾周边的高射炮台便开始射出炮弹。然而,敌人的轰炸机仍保持原本的航线。 在诱饵港的地面上,迈克尔•希尔爬出壕沟,摘下帽子朝轰炸机挥舞。“傻蛋,来这里!”他朝着天上大叫,“我们都在这里!” 看见地面的高射炮开始射击,德军领航员更加迷惑了,而且不到几秒,他又发现一群英国战斗机向他们接近准备交战。没时间仔细选择了,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放弃信任机上的仪器。他握紧操纵杆,向右急转。 “他们中计了。”诺斯先是有点迟疑,接着才完全肯定地大吼,“真的!他们中计了!” 敌人的轰炸机群全跟着领航机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个弯。此时,英军机群已赶上来展开攻击。刹那间,夜空中布满机枪子弹划过天际形成的光束。德军的轰炸机仍保持队形,机上的枪手则拼命用机枪扫射这群碍事的战斗机。突然,一架容克轰炸机偏离了队伍,冒着浓烟下坠,最后迫降在地中海海面上。其他轰炸机立刻调整队形,迅速补上空缺。 德军轰炸机尚未飞抵那座“港口”,就开始仓促地丢下炸弹。当第一颗炸弹落在沙滩上不痛不痒地炸出一个大坑时,马斯基林和诺斯马上做出下一个动作。“趁现在,法兰克,”马斯基林大喊,“现在!”教授立刻拉下控制杆,力道大得把眼镜都撞掉了。控制杆拉下后,一开始什么也没发生,过了好一会儿,迈尔尤特湾才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一簇簇火焰窜上了天空。紧接着,第二波爆炸跟着响起,声音大得盖过了飞机隆隆的引擎声。 “变!”马斯基林一边操纵控制台,一边兴奋地大喊,但叫声却被噪音淹没。 第二群容克和萨伏亚轰炸机都看见了地面升起的火焰,于是,数以百计的炸弹便雨点般落向马斯基林的“沙滩舞台”。又一架敌机被击中,这架飞机就没那么幸运,不断旋转着直接坠入了海湾。 当敌机领航员开始转向的时候,汤森德的假残骸小组便开始工作。他们奔过亚历山大港的狭窄巷道,掀开盖在瓦砾上的防水布,四处散布纸浆制成的废石砖瓦,在建筑物外盖上事先画好的布匹以布置成受损的模样,并且将帆布制的弹坑一一布置好。 在迈尔尤特湾,格雷厄姆用炸药引燃干柴堆所发出的火光给后续的轰炸机群提供了一个极诱人的目标。这次轰炸行动整整持续了三十分钟。 诱饵港口差不多全毁了,几乎所有电灯都被炸碎,许多假建筑物也被彻底炸毁,幸存下来的也都受到严重伤害。希尔有一艘“战舰”被炸得四分五裂,但剩下的“舰队”则侥幸躲过了这场攻击。罗布森的灯塔倒是毫发无伤。 当敌军最后一批轰炸机折返沙漠后,工兵立刻展开抢修。天亮时,在各处火势皆已扑灭,烧成黑炭的残骸也都用沙土掩盖妥当后,他们便开始修复被炸毁的假港口灯座。德国佬晚上还会来,这座“港口”必须赶在下一场表演开始之前修好。 汤森德的组员在黎明前便布置好了亚历山大港的街景。不出所料,敌军侦察机果然飞来查看,在高空拍摄了许多照片。在敌人侦察时,他们用伪装网盖住诱饵港,以防哪位敌军侦察员不经意瞄见这片海滩,注意到那里的不寻常活动。 正午时分,魔术帮成员挤进他们在亚历山大港的临时小屋,每个人都筋疲力尽,但又雀跃万分。他们兴高采烈地高声重述昨晚的情况,马斯基林却要大家闭嘴。“目前为止,我们是做得不错,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的相片专家会仔细查看侦察机今早拍的相片。万一我们的伪装做得不够好……” 评审团的答案将会在今晚揭晓。如果德国飞机再度攻击诱饵港,就证明他们的欺敌战术完全成功。相反,只要德国情报人员在汤森德布置的断壁残垣中察觉出一点点伪造的迹象,他们就会更加小心地选择下次轰炸的目标。 趁着白天,魔术帮的成员全都努力睡觉去了。 当晚,轰炸机来得比平常晚,但这次德国佬毫不迟疑,直接扑向诱饵港。他们利用薄薄的云层掩护,飞得比平日低,而且为了增加投弹的准确度,轰炸机还冒险把速度降至最慢,然后才将巨量高爆炸弹投向这座海滩。今晚的空袭异常猛烈,马斯基林和诺斯引爆了比昨天还多的火药,以配合这场可说是迄今为止最凶猛的一次空袭。 当轰炸机群爬升回到云层的掩护之后,迈尔尤特湾已变成一座布满弹坑、冒着火焰的大废墟。一道道浓浓黑烟升上数千英尺的高空,遮蔽了月亮和群星。从飞在数千英尺高的轰炸机驾驶舱往下看,那里简直就像人间地狱。 在这次空袭中,英军击落了两架萨伏亚轰炸机。 至于诱饵港受到的损害,则足足花了一昼夜才勉强修复完毕。 德军的空袭行动接连持续了八天,工兵每天都忙着修补假港口受到的损伤。第八天,在希尔的惋惜声中,他的最后一艘“驱逐舰”也被德军炸沉了。 亚历山大港平安无事了。虽然几个月后意大利潜艇发动过一次攻击,整个战争期间敌人零星的破坏行动也从未停止,但像德军空袭这样大规模的摧毁行动已不复见。 迈尔尤特湾的魔术让贾斯帕•马斯基林和他的魔术帮一战成名,也确立了他们在军中既重要又独一无二的地位。没人能说清楚这个小组属于战斗序列表上的哪一个部门。他们的本事胜过伪装工兵,却又不是一般的建筑工兵,他们既不负责补给运输,对战斗技能也不甚熟悉。然而,人们很快就不再怀疑魔术师在战场上的价值了。相反,英国军政界诸多要人甚至还把“马斯基林和他的古怪团体”视为最高机密,并为此感到相当欣慰——总算,有人可以胜过足智多谋的“沙漠之狐”了。 6 魔术帮成员督造工兵建起一座巨大的魔术工厂。 事实上,“魔术山谷”的点子乃是来自巴卡司少校。他由马斯基林在亚历山大港的表现看出这个部门有加以扩大的必要,于是当魔术帮一回到阿巴西亚,他便把马斯基林带到一座悬崖上,指着下方一片四周被茂密树丛围绕的狭长谷地宣布:“这都是你的了。” 马斯基林愣住了。他终于拥有了一座巨大的工坊——魔术山谷。 到了八月,魔术山谷已呈现出一座工厂的雏形。“再过几星期,”马斯基林一边带巴卡司少校参观各项设备,一边说,“这地方就会像家一样舒服了。” “如果你住过帐篷军营的话。”诺斯补充道。 工程进展顺利让巴卡司相当欣慰,但这并不是他今天来这里的原因。“我想你大概也注意到,自从奥金莱克上任后,很多事情都有了改变。他保守的程度至少超过韦维尔三倍。任何事都要照规定来,沙漠中的操练也没停止过。我得告诉你,我们找过机会把你这小组的情况向他报告了,他却一直重复:‘魔术师马斯基林?一个魔术师跑到工兵部队做什么?’看来他完全搞不懂我们的想法,而坎宁安的立场也和他差不多。无论如何,马斯基林,看来我们会有点麻烦……” 巴卡司说话的时候,马斯基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巴卡司身上已明显现出气候留下的痕迹,沙漠晒黑了他,蒸瘦了他,让他的双眼变得清澈透亮,完全不复伦敦常见的那种迷蒙忧郁的眼神。发生在他身上的转变已经完成。他已完全从和平时期的电影制作人变成了战时的英军军官,举手投足皆显露出身为指挥官需具备的意志力,马斯基林比谁都清楚他的的确确是军人的料。 看着巴卡司,马斯基林不禁想起自己。他是否也和巴卡司一样已从平民变成了军人?他知道最近自己的确瘦了,军中俚语也已成为他平日言谈的常用词。但他的心呢?他的思考方式呢?他已开始像军人一样思考了吗?他心里冒出一连串问题,却一时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 “……所以,只要再过几个月,我们就会有一支漂亮的部队。但问题是,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了。隆美尔恐怕已按捺不住,不耐烦继续等待下去……”在夏季大部分时间,沙漠中对峙的双方完全偃旗息鼓。但一到八月,纳粹的非洲装甲军团便开始在沙漠中进行调度。英军情报部门察觉到敌军的动作,却无法判断对手的企图。 “也许隆美尔只想骗骗我们的情报人员而已。”诺斯猜道。 “难道我们这边还没准备好吗?”马斯基林问。 巴卡司摇摇头。“当然有准备,但两个月后我们的实力会更强。毫无疑问,我们已经有了好的开始,不过目前的成果还……”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们三人待在新落成的活动室,这个房间还有两扇窗户尚未安装,屋顶也有一小部分未完成,因此他们可以看见头上的蓝天。除此之外,其他部分倒都已修建完毕。诺斯给大家泡了茶。 “在他开始行动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马斯基林问。 “这个问题不如去问街上算命的好了。隆美尔知道我们正在渐渐壮大,也一定知道自己补充的速度不如我们,因此他也许会赌上一把,以目前尚有的优势对我们发动攻击。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我们必须在他开始行动前就阻止他。” 马斯基林和诺斯异口同声说:“怎么做?”接着两人惊讶地彼此对望了一眼。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坎宁安正在苦思对策,目前不排斥任何意见。” 马斯基林略一思索。“假设我们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该怎么做才能让隆美尔打消念头呢?” “加强前线的兵力,”巴卡司不假思索说,“让前线塞满坦克大炮,如果有办法,最好把整个军团的人都调过去。” “这就对了,不是吗?这就是我们的答案。” 巴卡司不懂马斯基林的意思。“这当然是答案,但解决不了任何事。‘想要’不代表‘拥有’,你说对吧?” 马斯基林露出得意的微笑。他知道,自己的魔术帮要变出一整支军队了。 一支由人体模型组成的假人军团很快便出现在沙漠中。为了让隆美尔以为英军已准备好随时应战,魔术帮大量制造士兵、火炮和坦克模型。这些道具被放置在几个隆美尔可能攻击的地点。依英军的秘密计划,只要真正的士兵完成训练,各式武器装备运输抵达,就立刻偷偷换掉这支用帆布和纸板制造的假军队。 其实,马斯基林在自己的魔术工房中,早已拥有二十年以上的假人制造经验。这些惟妙惟肖的假人常被用在刀箱、密室、漂浮术等难度较高的魔术上,以替代真人。利用幽暗灯光、黑色幕布和隐藏起来的扩音器,这些假人可轻易变成魔术师的助手。不过马斯基林也心知肚明,沙漠里的那些观众可不会这么轻易就上当。 敦刻尔克大撤退后,英军惊慌失措下曾大量使用纸板制作假人,但它们投射出的影子并不真实,因此无法在沙漠中使用。为了蒙骗经验老到的纳粹空中侦察员,这些假人的影子必须栩栩如生,甚至还得呈现运动状态。 经过几番思量,马斯基林决定用纸板、帆布和软管来制造他的假人兵团。管状的四肢可以弯折出各种动作。这些假人或行走或坐卧或呈现奔跑状态,甚至还有少数被戏称为“希尔小子”,管状的双手放在脑后,摆出忙里偷闲午睡的样子。魔术帮找来废弃军服穿在这些假人身上,同时也给它们戴上各式各样的沙漠军帽。没衣服可穿的便由色彩专家汤森德用油漆、破布和石膏来装扮。罗布森还很搞笑地在某些假人的肚子里塞进布团,戏称这些“大腹便便”的假人都是军官级的人物。 若近距离观察,马斯基林的这些假人根本骗不了任何人,它们看起来只不过是一堆摆出人类动作的旧衣服和纸板而已。然而,当被密集地摆放在营区,从数千英尺高空往下看时,这些假人便都活了起来。就这样,前线战士全变成了幽灵军团,为了更显逼真,他们还配合假人数量搭建帐篷营舍,又在帐篷外堆置一排又一排的木头假枪和头盔。晚上,他们还会升起营火让这些假人“取暖”,并小心翼翼不让这些假人被烧到。 计划一开始,马斯基林便想扩大应用之前的方式,利用上漆帆布和管状框架制造一批既轻又可折叠的大炮和坦克模型。 之前,韦维尔曾制作过一批笨重的木头坦克,想用来蒙骗意大利人。它们全以实木钉成,外头披上漆过的粗麻布,成品需要六个人和一辆卡车才能拖动。一辆五吨卡车将货斗围栏放下,勉强可塞进四个这种坦克模型。但由于太过笨重,往往在使用过一次后,便被弃置在沙漠中任其腐烂朽坏了。 从一千码以外的地方看,这种木头坦克可能还有点像马蒂尔达式坦克,但前提是不能被冰冷的晨露浸湿。粗麻布只要一湿就会下垂,使得整辆坦克看起来就像被溶掉了一样。 “天啊,这样也能算是坦克吗?”当魔术帮成员找来一个旧模型进行研究时,罗布森忍不住嘲弄道。“发明这种坦克的人根本就是傻瓜。”他伸手摸向粗糙的麻布,登时有块漆脱落下来。“你们看看,他们想用这种玩意去骗谁啊?” 马斯基林从车身上撬起一块腐朽的木板。“我听说,这种玩意儿对意大利人还挺管用的。” 罗布森怀疑地看着他。“不可能吧?” “是真的,”马斯基林强调,“也许他们害怕被韦维尔抓到后会被叫去拖拉这种东西。” 马斯基林设计全新的坦克模型时,汤森德也同步进行坦克涂装实验,研究如何漆上适当的色彩以造出立体的感觉。希尔则被派去废物堆积场,负责监督搜集需要的物资。此外,杰克•福勒也首度被指派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马斯基林知道隆美尔曾在大众汽车的底座上装上坦克模型,凭自身动力在沙漠中奔驰。因此他希望魔术帮制造出来的坦克模型也具有同样的能力。于是他派遣福勒去汽车连队大量调借汽车底座,而万一汽车连能提供的数量不够,就要他想办法到黑市去购买。 福勒中士是执行这项任务最合适的人选。他在尼罗河盆地服役多年,知道该如何打通军中关节,也很清楚该怎么与当地居民交易。事实上,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使他成为最佳的谈判交易员,因为他绝不会轻易泄露自己的情绪。 马斯基林用设计舞台道具的方法制造出一个精巧的坦克模型。他和格雷厄姆一起做出原型,然后拆成五个部分带到工房。这几个部分都是以八分之三英寸的木杆和四分之三英寸的管子搭成,外头罩上绷紧的白色帆布,因此很容易折叠收拢或张开成形。坦克巨大的底座和履带构成模型的两个主要部分,张开后的样子就像并排的两个四英尺高的浮筒,其间以好几根细长管子相连。第三个部分是架在这两个“浮筒”之上的长方形平台,这是炮塔的基座,大约一英尺高。马斯基林刻意令这个平台伸出车壳边沿,以便能在地上正确地投射出坦克阴影。第四个部分是架在平台上的八角形炮塔,高达三英尺,像是一个插上炮管的大型帽盒。最后一个部分是体积较小的半圆形顶盖,装在坦克模型的最顶端。此外,还在五处装设了木头枪炮,包括一挺三英寸炮和一架旋转式机枪。如此,整辆坦克便大功告成。 魔术帮研发的坦克模型可在几分钟内折叠,而且只需两人就可搬运。一辆五吨卡车只能载运四个韦维尔的木头坦克,但一辆三吨卡车就能把十八个魔术帮的坦克全运走。 这些尚未上漆的白帆布坦克模型被放置在户外的空地上,看起来极像用雪堆出来的,但经过汤森德的漆装小组精心上色后,就很难将它和真的马蒂尔达坦克区分开,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完全一样。 福勒费了一番功夫才找来二十六辆废弃的吉普车和汽车,以供马斯基林把坦克模型架设其上。这些车大部分是从汽车连队借来的,还有六辆购自黑市。 除了装在这些旧车辆上,有些“坦克”底下只装上轮胎,再以细拖绳连到有动力的坦克模型后面。不过,这些可移动的模型仍受地形限制,只能在“硬地”移动。在那些不适合车辆行走的软沙地上,就必须摆设不具移动力的模型供德军侦察,任务完成后再折叠起来运到下一个地点继续使用。 马斯基林的“炮兵部队”和“坦克部队”一样,都是以画布、纸板、木杆、铰链和漆装过的帆布制成,而且也一样能折叠到几乎扁平的程度以便于搬运。这些大炮的“炮管”皆来自废弃物堆置场,希尔在那儿找到大量报废的管状物——包括煤气管、排水管、线路管、橡胶软管、油管,甚至还找到可容一人钻过的下水道污水管。他们将这些管状物切割成适当大小,漆上足以乱真的颜色。他们还在一堆歪歪扭扭的生锈废金属底下,找到大量曾用来装运防空炮弹的空纸筒,而且排列得整整齐齐,仿佛在等待新郎上门来求婚。希尔看着这堆细长的圆筒,不由得想起节日的绚烂烟火。“这里有一堆鞭炮!”他大叫着从金属堆上爬下。 “是空弹壳。”马斯基林开玩笑地纠正。 坎宁安将军对马斯基林的“炮兵部队”极为赞赏,下令这些火炮一旦黏合、装订、胶接完成,就立刻运往沙漠装配在炮阵地上。然而,马斯基林仍不满意,在实地勘察后,他决定要让这些大炮能开火。 “它们没办法开火,”诺斯提醒他,“你别忘了它们都是用纸板粘成的。” 但马斯基林坚持认为如果帆布坦克能动,那么纸板大炮也一定能开火。“假如我方真正的大炮都按兵不动,”他解释说,“这些假大炮就不会有问题。然而一旦炮击开始,德国佬便会发现原来这些大炮都是哑巴。如果我们能让假炮管冒出火光烟雾,隆美尔就永远也不知道它们只是几张薄纸。” “如果你能把图片里的钻石也变成真的,我们就发了。”“钉子”打趣道。 “大炮非得开火不可。”马斯基林重复了一遍,开始研究如何实现这种可能性。 解决的方法源自他的童年经验。“有办法了,”几天后,他走进活动室,对众人宣布,“我可以在不使它们受损的情况下,让它们喷出火来。”说完,他便把诺斯和“钉子”叫到圆桌边,告诉他们他父亲制造火箭的故事。 内维尔•马斯基林对火箭和热气球一直很有兴趣,并将此爱好与自己的摄影专长结合,成为第一位以照相机捕捉到飞行中炮弹影像的人。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他都会去肯特郡乡间试射火箭或放飞热气球。他给每个气球都贴上标签,注明愿意提供奖金给发现这些气球的人,结果证实他的飞行器曾远抵德国和丹麦。在美国科学家戈达德著名的《达到极端高度的方法》出版的同时,他已将长四英尺宽一点五英尺的火箭送入高空。 “那时我的工作是帮忙把火箭发射台的地基压平,”马斯基林对组员说,“通常,火箭会发出怒吼,拖着一条火尾巴笔直升上天空,然后才优雅地转个弯,落回地面。不过,有一次大概是我没把工作做好,火箭发射后竟然没有升空,而是发了疯似的在发射台上猛打转。接着,火箭脱离了发射架,但还是没飞上天,而是只飞离地面几英尺如彗星般横扫过大地。最后它就像一支超大型火弓箭,直接冲进一间小农舍。房主听见巨大的声响,便出外查看,但他把门一开就马上跳了回去,紧张地对老婆大喊:‘快跑!亲爱的!恶魔上门了!’说完他就晕过去了。” “我更想知道贾斯帕父亲的火箭和我们的假炮有什么关系。”“钉子”说。 马斯基林开始解释:“火箭会喷出大量烟雾和火焰。想让它飞得越高,灌进去的燃料就得越多;灌进的燃料越多,喷出的烟雾火焰就越剧烈。所以,我们只要用一点点火箭的燃料,就可以得到大炮开火的效果了。不过,我们还是必须先进行一些实验才能完全模拟出这种效果。” 试过各种材料后,马斯基林最终决定用能产生火光的铝粉、能产生烟雾的黑色火药,和能给火焰增添一点红光的铁屑来制作假炮的弹药包。至于弹壳,则采用原来包装真正防空炮弹的纸筒。 他们找来炮兵部队的专家,却仍实验改良了好几天才调出最适合沙漠中各式大炮喷出的火焰烟雾配方。然而,他们还面临一个难题——这些假炮弹的火药都必须手工填装,但在尼罗河三角洲找不到足够的度量工具,无法让每发炮弹的成分都一致。这个问题若不解决,敌军的观测人员很容易就会从火焰烟雾中看出破绽。“家庭主妇都用汤匙量东西。”福勒说。但这个提议马上就被驳回。 “钉子”仓促制作了一个管状测量仪器,但太过笨重,不便于使用。 “为什么不拿汤匙试试呢?”福勒再次建议,还是没人理他。 马斯基林试过把杯子打洞,但也失败了。 “用汤匙吧。” 罗布森提出的天平测量法也失败后,研究人员终于愿意试试福勒的建议,结果发现这是最简单也最可靠的方法,于是决定采用。他们在一个防空炮弹的空纸筒内装填四甜点匙铝粉、两茶匙黑色火药和一小撮铁屑。二十五磅榴弹炮则需六甜点匙铝粉、三野炊匙黑色火药和一小撮铁屑。负责装填的人全戴上手套、穿上围裙,以免火药侵蚀那些沙漠和蚊虫在他们身上留下的伤口。他们还戴上护目镜,防止火药碎屑飘进眼睛。在使用汤匙装填火药后,他们在魔术山谷的工房便得到了“厨房”的绰号,他们进行的工作为“烹饪”,而火药装填的配方自然就是“食谱”。 八月底的一个黄昏,魔术帮在奥金莱克将军新设立的一处沙漠训练中心进行火炮射击展示。火炮阵地上,两门纸板假炮被随意插在六门真炮间,假炮管底的沙地上则预先埋藏好装有假弹药的金属管。马斯基林与受邀参观的各级军官一起待在两百码外的观测台,努力隐藏起脸上的表情,正如那两门折叠假炮混在真正的五英寸炮和枪榴炮之间。七点三十分,一架侦察机飞抵阵地上空盘旋,而炮阵地也开始第一次射击。 八团火球撕破了夜幕,炮兵迅速填装弹药的同时,黑烟从各个炮管口袅袅飘入空中。按照马斯基林的嘱咐,八门大炮一起进行填装,以免观测员借由装弹药的动作辨出真伪。 第二次火力齐射时,马斯基林在心中暗自喊了一声“变”。眼前的景象如此真实,那些受邀而来的军官竟无人能看出哪门大炮是纸板做的。 第三次炮弹发射后,这些军官都承认他们无法辨出大炮的真假。“实在太神奇了!”一位装甲部队的上校激动地说,“除了炮弹完全没有作用以外,你的假炮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 幸好希尔不在,马斯基林心想,否则他可能指着这些高级军官作出同样的评论。 展示结束后,这位热情的上校把马斯基林拉到一边,提醒他还必须注意炮火的烧灼效果。“你知道吗?只要炮火一开,炮管前的土地没有不被烧黑的。”上校说。 只要拿几张黑布放在假炮前就能模拟出烧焦的效果了,马斯基林回答。假炮拆解折叠后再将这些黑布回收,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整个火炮阵地便会凭空消失。“就像有人拿魔杖一挥,把它们全变不见一样。” 于是,折叠式假炮和假弹药正式开始批量生产,迅速加入魔术帮的“士兵”和“坦克”部队浩浩荡荡开赴前线。尽管德国装甲军团仍持续进行调度,但已不敢贸然攻击。 马斯基林的假军队让巴卡司少校相当引以为傲,他一有空便会来魔术山谷看着这些布人、帆布坦克和纸板大炮一批批运往前线。“真不可思议,马斯基林,”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说,“你花了两年时间才得以加入军队,但还不到一年,你就拥有了自己的军队。”
战争魔术师——卷一
书名: 战争魔术师
作者: [美] 大卫·费希尔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副标题: 移走亚历山大港、隐藏苏伊士运河的绝密档案首度公开
译者: 何致和
出版年: 2009年11月
页数: 402 页
定价: 2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44244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