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的战略决策 甘肃省会宁县。山冈起伏,大野悄悄,絮絮秋风中弥漫着凄楚苍凉。这里的山被千百年无数次风雨袭击、剥蚀得只剩下赭色岩石或黄土山脊,巍峨耸峙,傲骨擎天。由于水土流失,河流切割,到处是土梁和沟壑。树是偶尔能瞥进眼的几株,草是灰蓬蓬的数丛。流水带走了沃土,只把贫穷和饥饿留下。豪强劣绅压榨盘剥,更胜于凄风苦雨,刮走了一层层的民脂民膏。现在虽是秋天,但收获季节的风也似乎吹不散笼罩在四野的阴霾,长空像裹着一层厚重的殓布。然而,终有回天巨手要将混沌的乾坤扭转。十月的金风里,飘来无数红色的军队,犹如午夜的闪电,划破了浓重的黑暗,搅动了山乡的凄凉。 1936年10月,红军三大主力一、二、四方面军于会宁地区实现大会师。10月10日,中共中央、中央工农###政府、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联合发出了《为庆祝一、二、四方面军大会合通电》,向三个方面军领导人及全体指战员致以热烈的慰问和祝贺。 会宁城西津门拥进一队队红军。西津门这座清代建筑,两层飞檐挑角的阁楼上,插上了红旗,刷满了标语,飞起道道光华,十分耀目显眼。西津门因此在新中国成立后改称“会师门”,在中国革命历史上大放异彩,闻名中外。 此刻,西津门下,一位剑眉飞扬、双目炯炯的军人正骑马通过。他身穿一 甘肃会宁会师门套灰色土布半旧军装,腰间束着一条半旧牛皮腰带,腿上裹着“人”字形的灰布绑腿,帽子上和所有红军一样也缀着一颗亮闪闪的红五角星。他三十出头,可是一脸肃穆,一派老成,连过长的胡楂也秋草一般灰蒙,仿佛落了土,带了霜。征程上的风雨,洗去了他青春的鲜亮,敷上了一层壮年的苍老。他,就是驰骋疆场、叱咤风云的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 徐向前1901年11月8日出生在山西省五台县永安村。为了寻找一条救国救民的道路,他1924年考入黄埔军校,一期毕业后,毅然投身革命。他参加过著名的广州起义;坚持过东江游击战争;在粉碎“罗李会剿”中以少胜多,五战皆捷;他驰骋大别山,四次反“围剿”,创建红四方面军;西行转战三千里,开辟川陕革命根据地;长征途中,率领红四方面军浴血奋战,迭摧强敌。徐向前投身革命之际,中国将要经历一次鲜血的洗礼。坐在南京总统府会议厅长桌上首的蒋介石举起右手比划着,然后像刀一样从上劈下,他要把孙中山先生充分信赖的共产党人斩尽杀绝。正是在蒋介石磨刀霍霍,准备把共产党人和人民群众淹没在血泊之中的1927年初,徐向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古老的会宁城焕发出青春的活力。花鞭鼓号与激越的歌声交响回 徐向前像荡,镰刀斧头和灿灿的红五星辉映闪光。会宁城几乎容纳不了这从天而降的喜庆,那头欢呼声、口号声刚停,这头又炸响爆竹。战友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放下手中的武器,抛下肩头的背包,含着热泪互相拥抱,互致问候。 徐向前看着如潮的人群,也格外激动。1935年6月,红一、四方面军会师于夹金山下,但由于张国焘干扰,又于9月在茫茫草地中痛苦地分离,经过一年的艰苦转战,今天又在黄土高原胜利会合了。 到了驻地,徐向前总指挥便马上展开作战地图,研究地形和敌我情况。徐向前是一位专心致志的军事家,他的“军事劳动”特别细致艰苦。无休止的戎马生活是紧张疲累的,可是徐向前求知砥砺,夜以继日地钻在作战方案、敌我情况、军事论著之中。李先念在《沉痛悼念徐向前元帅》一文中说:“他是我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军事学识的启蒙教师。在红四方面军,他经常和我同吃同住。只要有点空闲时间,他就抓起书本,默默耕读。我养成攻读马列和军事著作的兴趣,结合战争实践不断提高作战指挥艺术,是与他的教育和帮助分不开的。” 徐总指挥也有自己的休息方法,宿营闲暇时,爱哼哼京戏,还拉拉京胡、吹吹箫,自有一番乐趣。此刻,三军会师带来的喜乐还激动着他,徐总指挥心里高兴,又拉起京胡唱起《甘露寺》中的一段: …… 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 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白马坡前诛文丑, 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 他三弟翼德威风有, 丈八蛇矛惯取咽喉, 鞭打督邮他气冲牛斗, 虎牢关前战温侯, 当阳桥前一声吼, 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他四弟子龙常山将, 盖世英名贯九州, 长坂坡,救阿斗, 杀得曹兵个个愁。 这一班虎将哪个有? 还有诸葛用计谋。 …… 徐总指挥唱得忽而欢畅沸扬,忽而细如燕语。这段西皮原板转流水的唱段,经徐总指挥一唱,愈显高亢明快。 这时,四方面军政委陈昌浩走了进来,看见总指挥唱到得意处,也分享着快乐。 陈昌浩生于1906年,湖北汉阳人,1926年加入共青团,在武汉从事学生运动,1927年底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30年回国,转为中###员。陈昌浩和张国焘1931年4月从上海到鄂豫皖根据地,初时任共青团中央分局书记。1931年11月7日,红四军和红二十五军改编为红军第四方面军,徐向前任总指挥,陈昌浩任总政委。 陈昌浩像直到徐总指挥唱完,陈政委才说:“朱德总司令和张国焘总政委已赶到会宁,顾不上休息便派人叫我们去,研究一下行动计划。” 朱、张“两总”的紧急到来,自然是带着重大使命的。 红军在实行从南到北的战略转移时,中共中央就已经考虑到打通国际路线,解决红军的战略靠背问题。早在1935年8月5日,在毛儿盖附近的沙窝召开了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会议通过的《中央关于一、四方面军会合后的政治形势与任务的决议》明确指出:“西北各省是中国反动统治及帝国主义力量最薄弱的地区,在地理上又接近世界无产阶级祖国及蒙古人民共和国,这更造成苏维埃与红军发展的有利条件。”1935年9月1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俄界召开扩大会议,关于在何处建立根据地的问题上,毛泽东说:由于一、四方面军已经分开,张国焘南下,使中国革命受到相当严重的损失,所以一、三军团必须变更建立川陕甘根据地的计划,以游击战争来打通国际联系,靠近苏联,在陕甘广大地区求得发展。1935年11月,共产国际派林育英(化名张浩)回陕北,传达了斯大林的指示:不反对中国红军主力从北方(外蒙方向)和西北(新疆方向)靠近苏联。1935年12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瓦窑堡会议通过的《中央关于军事战略问题的决议》,确定红一方面军东征,“拿三个步骤,达到打通苏联与巩固开展现有苏区的任务”。红一方面军东征,只完成了两个步骤,第三步(战略目的)未能实现,旋即回师陕甘苏区,复准备西征。关于西征,毛泽东1936年6月29日的电报指出:“从总的战略上看,无论站在红军的观点上,站在红军与友军联合成立国防政府的观点上,打通苏联解决技术条件是今年必须完成的任务。”打通苏联的道路有二,一是宁夏及绥西;一是甘、凉、肃三州。红军出动的时机亦有二,一是夏秋;一是冬天。不论采取哪一条道路与选择哪一个时机,给马鸿逵以坚决的打击,都是决定的条件。为此,要求一方面军必须于一个月内做好打击宁马及西渡黄河的准备工作。 张国焘南下失败后,内外交困,被迫放弃川康计划。1936年3月,红四方面军复北上,抵甘孜、炉霍、道孚一带休整。5月25日,中共中央致电四、二方面军领导人:外蒙与苏联已订立了军事互助条约,共产国际盼望中国红军靠近外蒙、新疆。一方面军自东征回师后正猛力发展陕甘苏区,以渐次接近外蒙;二、四方面军宜趁此有利时机,速定大计,或出甘肃,或出青海,以便一方面军适时向天水、兰州出动,进行策应。张国焘及四方面军领导人同意上述方针,准备待与二方面军会合后,共同北进。6月上旬,张国焘宣布取消伪中央,成立西南局。二、四方面军会师后,为统一两军的行动,7月下旬经中央同意,由两个方面军的领导人组成西北局,张国焘任书记,任弼时任副书记。8月,二、四方面军根据中央指示出甘南。9月4日,中共中央致电西北局领导人,介绍了陕甘宁苏区情况:地广山多、沟深林稀、水少粮缺、物产贫乏、人口稀少,“不能供给大军久驻”。同时,还介绍了全国现存红军游击区的情况,强调指出:“通南巴以北之巴山山脉,有王邵春部活动,似散川陕鄂豫边境,可造成大规模游击战争之重要的战略地区。”西北局领导人故向中央提出了西进甘西或出川、陕、豫、鄂的方案。9月8日中共中央复电:向西行动须求得苏联协助。“你们提出的出川、陕、豫、鄂方案,是一种向南京进攻的姿势,只在不能出西北及与南京谈判决裂之时,才是可行的与必须的。我们已将此点电告国际,我们向国际提出的亦是出西北与不得已时出东南两方案。”共产国际复电中共中央,同意红军占领宁夏及甘西。中共中央研究了共产国际的复示,决定一、四方面军合力先取宁夏,然后分兵再取甘西。经过电报反复商讨,四方面军领导人表示服从中央的决定,北上静宁、会宁地区,与一方面军会合。9月底及10月上旬,四、二方面军均分别下令北进,不久即在会宁地区与一方面军会师,准备实现夺取宁夏、打通苏联的战略计划。 红军接通苏联的意图,蒋介石早有猜测。1934年秋,红军开始了举世闻名的长征,为了摸清红军北上意图,彻底“剿灭”共产党,蒋召开了军事会议。在会上胡宗南做了重点发言,他说:“共产党之所以放弃在江西多年的根据地而到处流窜,就是因为共产党没有苏联的援助,连根据地也保不住。因而,它只有转移到新疆或者外蒙古附近,才能取得苏联的物资援助,进出甘、青、新一带,打通国际交通线,伺机反扑。”在座各级将领无不为之惊服,蒋亦认为胡之分析有理。他为能有这样有见解、有头脑,且忠实于自己的下属而感到自慰,遂宣布胡宗南由第一师师长升任第一军军长。 红军三大主力会师,造成了横跨黄河两岸发展、打通苏联、雄峙西北的战略态势。蒋介石忧心如焚,焦灼万状,加之对共产党与东北军、西北军的秘密联系已有风闻,生怕“三位一体”,抗日反蒋,他慌忙处理完“两广事变”便回戈西北,全力“剿共”。蒋的“剿共”部署分为两步:第一步,组织通渭会战,在西兰通道地区,给红军主力以致命打击,防止红军渡过黄河,北进宁夏或西进新疆;第二步,组织最后“围剿”,将红军主力压迫在黄河以东、西兰通道以北地区,一举消灭。在“围剿”红军的同时,乘机观察张学良、杨虎城的动向,如不服从军令,则撤职查办,并将东北军、西北军调离西北,予以肢解。张学良把蒋介石的通渭会战计划通报中共,提议红军及早进行宁夏战役:“朱、张速通过西兰大道与一方面军会合,执行宁夏战役。” 红军三大主力会宁会师前,鉴于敌情变化,中央军委即考虑提前执行《宁夏战役计划》,以三个方面军合力夺取宁夏,打通苏联,以实现西北抗日的新局面。为此,10月2日,毛泽东致电彭德怀:“关于提早攻宁问题,请你提出意见。”同日,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致电朱德、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任弼时、贺龙、关向应、刘伯承,提出:“如果四方面军之渡河技术能保证在中卫地段渡河,则以早渡为妙,对南敌一般可暂取钳制手段。”10月9日,毛泽东、周恩来将蒋介石的通渭会战以及张学良的意见电告朱德、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任弼时、贺龙、关向 会宁大成殿——三军会师庆祝大会会场,朱德总司令在此发表讲话应、刘伯承、彭德怀九人,“请兄等提出意见”。 朱总司令和张国焘赶抵会宁,就是要和徐、陈共同研究,拿出意见供中央参考。 会宁城内的一座普通居民院落。屋内叠放着一份份电报和作战方案的土炕小桌边,坐着红军总司令朱德和总政委张国焘。“你们来了,快坐下!”朱总司令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对走进屋的徐、陈说。张国焘也挺起身来,抑郁的眼睛闪出了些许亮光。此时,张国焘还背着另立“中央”的包袱,心情显得沉重。 徐、陈走到铺着地图的桌前坐下。这是一幅军用地图,上边记着无数的符号、线条、绿色的斑点、黑色的曲线、红色的箭头。徐向前冷峻地扫了一圈地图,抽出别在腰带上的旱烟锅,从吊在烟锅杆上的黑色烟袋里拈出烟叶,慢慢地摁进烟锅里,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朱总司令目不转睛地瞅着地图,凝神思考了片刻,然后在屋里来回走着,灰军衣的下襟来回摆动着。朱总司令和大家共同分析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的军事和政治形势。他们四人决定向中央建议:首先争取一、四方面军一部,从靖远地区西渡黄河,而后三个方面军的主力跟进,夺取宁夏;如渡河不成,则在西兰通道地区与敌进行部分决战,拖延时间,待黄河结冰后再行渡河,执行宁夏战役计划。 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参考各方面军领导人的建议,权衡轻重,决定执行宁夏战役计划。在《为庆祝一、二、四方面军大会合通电》发出的第二天,即10月11日,中央发布《十月作战纲领》,主要内容如下: 甲、根据目前敌我情况,为着集中一切力量克服困难条件,完成基本战略任务起见,十月份作战纲领拟定如次。 乙、四方面军以一个军率造船技术部迅速进至靖远、中卫地段,选择利于攻击中卫与定远营之渡河点,以加速的努力造船,十一月十日前完成一切渡河准备;四方面军主力在通(渭)马(营)静(宁)会(宁)地区筹粮休整,派多数支队组成扇形运动防御,直逼定西、陇西、武山、甘谷、秦安、庄浪、静宁各地敌军附近,与之保持接触,敌不进我不退,敌进节节抵抗,迟滞其前进时间,以期可能在十月份保持西兰大道于我手中。 丙、二方面军进至通渭马营以北、界石铺以南地区,休息数日,转静宁、隆德线以北地区休整,派支队伸出静隆线以南,威胁胡敌侧翼,滞其西进,准备尔后以主力或一部接替一方面军在固原北部之防御任务。 丁、一方面军之西方野战军主力保持同心城间之枢纽地段豫旺城于手中,其第二师相机袭占庄浪,待二方面军到达静隆线后,北上归还建制;第一师及陈支队暂在黄河、海原间,威胁与抑留于学忠部使不敢东进,尔后逐渐西移归还主力;二十八、二十九两军集中定、盐地域,一部逼近灵武,准备居民条件,完成侦察任务;独四师确保环曲苏区,其余东方部队任务不变。 戊、攻宁部队,准备以一方面军西方野战军全部及定盐一部、四方面军之三个军组成之;四方面军之其余两个军及二方面军全部,一方面军之独四师,组成向南防御部队,可能与必要时,抽一部参加攻宁。 己、攻宁开始时机,依造船情况决定,但至迟十一月十日前须完成一切攻宁准备。 庚、十一月十日前,各部队注重休息、补充、扩大,尤特别注意训练,以便有力地执行新任务。 …… (引自《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文献卷》上,甘肃人民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287页) 中共中央为统一军事指挥,团结对敌,对张国焘的分裂主义未予追究,确定由毛泽东、彭德怀、王稼祥、朱德、张国焘、陈昌浩六人组成军委主席团(周恩来因准备与蒋介石谈判,暂不参加)。《十月作战纲领》指出“各部任务由朱、张两总转及各方面军首长以个别命令行之”。当日,中央书记处又致电朱、张两总并告彭、贺、任、徐、陈:“现三个方面军已完全会合,新的伟大战斗即将开始,为统一指挥起见,拟请朱、张两同志以总司令、总政委名义,依照中央与军委之决定,指挥三个方面军之前线作战事宜。三个方面军对朱、张两总之报告,及朱、张对三个方面军之电令,均望同时发给中央军委一份,密切前后方联络。” 红军北进宁夏,打通苏联,自然会招来蒋介石不惜一切代价的阻止。蒋介石的“围剿”正在展开,刺刀与炮火结成的网,从四面八方向红军拉了过来。 “你当过木匠,指导造船有办法!” 向暮时分。夕阳跌落在荒山秃岭上,碰伤了,刺破了,金浆从山坡上流下来,整个山谷被染得金碧辉煌。两骑马飞驰着,马匹伸成一条线,肚皮几乎要挨着地。因为骑得飞快,前面的一匹白马,恰似划过一道透亮的闪电。会宁城渐渐地清晰起来,马慢了下来,两肋汗淋淋的,像水洗过一样,马头扬起,鼻中喷着雪片似的白沫。骑在前面的人二十六七岁,他那张敦厚的方脸盘轮廓十分鲜明,锐利的线条,凝结着直指云天的山峰般的坚毅。他是红四方面军三十军政委李先念,跟在后面的是他的警卫员,年龄只有十六七岁。李先念接到徐、陈紧急通知,特意赶到四方面军指挥部。 “啊哈,你来得好快!”李先念一进来,徐向前和陈昌浩的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 徐向前和李先念既是老上下级,更是老战友,他们曾互相用生命救援过对方。四方面军撤离鄂豫皖西征时,在枣阳新集,敌人突然包围了总指挥部,徐向前把身边的警卫人员和机关干部组织起来,硬顶住敌人。李先念见总部被围,脱下上衣,率领部队冲锋,打垮了敌人,解救出总部。子午镇一仗,敌人把四方面军的四个师截成两段,李先念负伤,徐向前对他说:“你先走吧,后面我来指挥!”将敌击溃,冲出重围。 徐、陈、李三人随便坐在炕上或炕沿,围着一张摊开地图的小炕桌。一盏在当时算是奢侈品的马灯挂在天花板下面,照亮着桌上 李先念像的地图。徐总指挥将烟锅中的烟灰在桌边磕了磕,指着地图说:“指挥部拟定,三十军率先在靖远渡过黄河,迅速逼进宁夏南部,占领黄河弯曲处之枢纽地带,袭取宁夏战略要地定远营!” 徐、陈以及四方面军其他首长,对渡河方向已是考虑再三。天堑黄河,奔腾万里。古代跋涉在丝绸之路的人们,从长安启程西行,或从西域穿过河西走廊到长安,都要遇到这条大河的险阻。从甘肃到宁夏,黄河上较大的峡就有乌金峡、红山峡、黑山峡,其余地段也都石山峭立,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这段黄河,丝绸之路的著名渡口就有临津、金城、金城津、鹯阴口、索桥、灵武等处。而这些渡口目前都被武威的马步青部和宁夏的马鸿逵部重兵把守。靖远县境内有索桥和鹯阴口两个渡口,丝绸之路从甘肃境内的北线进入河西走廊,就必须通过这两个渡口。不过,红军是不能通过渡口过黄河的。 陈昌浩两道细而浓的剑眉下的大眼睛流露着信任的神色,恳切地说:“先念,为全军开辟道路的重任就放在你肩上了。当年强渡嘉陵江是你们三十军实施的,你又当过木匠,指导造船有办法,造船和强渡任务就交给你!” “我们一定完成造船任务,做好强渡的准备工作!”李先念沉吟片刻,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分明感到了所承担的千钧重任。他知道马步青已在黄河沿岸构筑了严密防御工事,企图阻截红军。背后,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正虎视眈眈、穷凶极恶地扑过来。在这敌军重兵围剿,军情瞬间逆转的形势下,危机就像乌云低垂在红军将士的头上,伸手可触。突破黄河,挺进宁夏,打通国际路线,是中央的战略决策。他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完成强渡任务,为全军打开胜利的通道。 根据《十月作战纲领》,四方面军的任务,一是迅速造船,完成一切渡河准备;一是南向西兰通道地区防御,拒阻南面敌人的进攻。据此,三十军奉命到靖远地区秘密造船,侦察渡河点,准备渡河。四军、五军、三十一军,沿会宁、界石铺、华家岭、马营、通渭、宁远镇、葛家岔、静宁等地,梯次配置,抗击胡宗南、毛炳文、王均、关麟征等军的进攻。九军置于会宁至靖远之间,作预备队,如三十军渡河成功,九军即迅速跟进;如渡河不成而南敌突击,则以四、五两军牵制敌之侧翼,而以三十军、九军反击南敌,为三十军渡河争取时间。为了及时造好船只,实施战略计划,毛泽东通知彭德怀,红一方面军火速从前方大力搜集木板、铁钉、桐油、棉花、破衣等材料,寻找木匠、铁匠等技术人员,支援三十军。 李先念离开总指挥部,天已经黑下来了,到处亮起飘忽的灯光。走到街上,李先念的目光因兴奋而变得明亮,造船任务把他当过木匠的记忆的火星又燃了起来。 李先念1909年出生于湖北省黄安县(今红安县)九龙冲李家大屋一户贫苦农民家庭。青少年时代,他种过田,当过店员,学过木匠,人称“小李木匠”。疮痍满目、充满不平的社会现实,使他早就萌发了革命的思想。因此,当黄安县一燃起革命烈火,他就马上投身到了当时的革命洪流中。“小小黄安,人人好汉;铜锣一响,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临去世前的李先念,在病中经常念起这首当年攻打黄安的歌谣。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黄麻农民暴动也遭到了血腥###。但是,黄安县的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并没有被吓倒,他们纷纷转入黄陂北部山区,继续开展农民革命斗争。当时,年仅18岁的李先念,受上级的委托,也来到了黄陂,从事共青团的组织和发展工作。 李先念以学木匠为掩护,白天和师傅一起干活,晚上不是到黄安开会,就是走村串户地联络当地的贫苦农民和窑工,向他们宣传革命的道理。他还秘密教唱革命歌谣——《穷人歌》和《农友歌》: 穷人生的埃(埃,黄陂俗语,即困窘之意),没有粮食买,只得上山去砍柴,挑到街上卖。一进龙五街,眼前尽是柴,今天柴多不好卖,卖不起价来。匪军和民团,做事尽拉蛮,不管大担和小担,随便把钱开。柴卖一吊三,慢慢往回转,落雪下凌路放光,穷人真可怜! 农友快快觉醒:天天起五更,回家披月星;热天里,冷天里,总是苦辛勤。豪绅和地主,要债逼人命,一年忙到头,自己难脱身。……农友们,快快觉醒,参加革命! 由于晚上经常熬夜,李先念白天干活有时就实在支持不住,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有一次,他推刨子,推着推着,便倒在刨花上睡着了,被师傅发现了他藏在身上的手枪。师傅知道他在闹革命,用手拍着他的肩膀喊醒他,小心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你到底在搞什么事?”李先念知道再也瞒不过师傅,便爽直地说:“我参加了革命!”师傅再三关心地嘱咐他千万要小心,他却乘此机会做师傅的思想工作。在他的积极诱导和耐心启发下,师傅和其他一些青年农民及窑工都要求参加革命组织。不久,李先念便创建了陂安南县第一个共青团支部,并担任了该团支部的书记。 鄂豫皖苏区第四次反“围剿”,李先念正指挥部队激烈战斗。“政委,你妈妈来了!”当通讯员带着他妈妈来时,他着急地说:“怎么在这么危险的时候来了,打着你怎么办?”妈妈望着两眼发红的儿子,拉拉儿子皱起的衣角,叮嘱一番,抹去眼角的泪光,悄然离去。部队转移,李先念在行军途中发现衣袋里有两块银元,不禁流下两行热泪。家里那么穷,常常揭不开锅,这两块银元凝结着母亲多少心血和汗水!带着母亲的关怀,李先念踏上了西征路。他怎么也想不到,战场一别竟是与母亲的永诀。他一生都在想:“妈妈,那天我不该对你发火……” 迈出城门,啊,爽快!凉风撕扯着薄薄的夜幕。李先念干脆解开灰布军衣的扣子,敞怀迎风而立。夜景好奇特啊!西天,乌云密布,东天,却从山峦上浮出一弯银白色的上弦月。看着弯弯的月亮,他突然觉得这月亮多么像他将要制造的木船。 “渡河刻不容缓” 靖远城南,一条灰色的浑浊的河蜿蜒喘息。这条河在地图上称做祖厉河,因河水含有大量硭硝而苦涩,不能饮用和灌溉,当地群众叫它苦水河。苦水河滩全是白茫茫的硭硝和盐碱,只在离河几里远的地方才渐渐开始有零星的树和瘦弱的草。苦水河像一条病病歪歪的巨龙,长年蠕动在从会宁到靖远的山峦间,最后进入黄河。只有在下雨的时候,奄奄一息的河水,才像是注入了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利箭般地向黄河射去,任什么高山深壑也阻挡不住。 前些日子,苦水河两岸小村,狗汪汪地叫着,胆小怕事的村民紧闭着柴门,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只有一些大胆的孩子,不顾大人们的呵斥,偷偷地溜出来,怯生生地望着往来穿梭的一群群“共产”。 红三十军开赴这里,驻扎在离黄河20里至40里的小芦子和大芦子一带。红四方面军造船队开始在苦水河边加紧造船。担任突击任务的红三十军八十八师二六三团的指战员以班、排为单位,紧张地演练着上船、渡河、登陆和强攻滩头阵地的战术动作。斧、锯、刨的响声,阵阵冲杀的喊声,汇成了热闹的一片,删改着黄土高原肆意的凄凉。 苦水河,水流击岸,河声盈耳。岸边土坡上,红三十军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正在观察部队训练。他敦敦实实,面色红润,中等个头,圆盘脸,一双大眼像是为了扩大视野,几乎拉向太阳穴上,双眼透出火热的光芒。他席地而坐,从河滩演练处望过去,蓝湛湛的苍穹下,秋阳疲倦地将它灿烂的光辉洒向大地,山峦和田野披上了一层耀人眼目的金色轻纱。稀疏的树丛和衰草带着秋色的金黄与火红,为荒凉破败的黄土高原乡村点缀着少得可怜的生机。 熊厚发1914年3月5日出生在湖北省大悟县宣化店甘家湾一户普通农家。父亲以榨油为业,艰难度日。因家境贫寒,童年时的熊厚发只读了两年私塾就辍学在家,帮助父亲榨油。黄麻起义的隆隆炮声震醒了熊厚发的家乡,宣化店也爆发了起义。起义的勇士们举起如林的大刀和长矛,射着破旧的土炮和鸟铳,赶走了反动民团,没收了豪绅地主的财产。这次壮举,熊厚发的父亲是领导者之一。年仅13岁的熊厚发跟在父亲身后,举着一把小砍刀,参加了火热的斗争。不久,父亲积劳成疾病故。1930年,16岁的熊厚发告别了断墙残壁的甘家湾,告别了朝不保夕的母亲、两个姐姐和新婚的妻子萧阳春,毅然参加了红军。部队转移后,宣化店反动民团把他的大姐熊厚兰抓去卖到河南,生死不明,他二姐因生活所迫当了童养媳,两年后他妻子萧春阳也被迫改嫁。母亲一人寡居,苦受苦熬着,在望子不归的期待中悄然离开人世。 革命者也是血肉之躯,熊厚发常常思念鹰巢燕窝,多少次梦回故里,泪洒母怀!泪水、血水……枪声、炮声……唤起熊厚发慓悍的血性,点燃他向旧世界复仇的烈焰。他经受了战火的洗礼,在硝烟中傲然挺立。1934年9月,他刚刚20岁就当上了红八十八师师长。 红八十八师是战争烈火中冲杀出来的钢铁队伍。1934年3月,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命令将八十八师的二六三团、八十九师的二六五团和九十师的二六八团编成八十八师。这三个团,都是从鄂豫皖出来的老红军团,在反“六路围攻”胜利以后,方面军总部给三个团授予荣誉称号:守如泰山二六三团,夜老虎二六五团,攻如猛虎二六八团。这些荣誉称号,表明三个团的坚强战斗力和独特战斗作风。八十八师是红四方面军的一只铁拳头。 天高气爽,浮云流动。熊厚发看见远处十几匹战马掠河而过,拖着一股卷起的黄尘飞奔而来。为首的两人挥鞭纵马,带着一股雄风。他看清楚来人是总指挥徐向前和政委陈昌浩,便小跑着迎上去。 徐、陈和熊厚发一行沿着岸边小径,折向开阔的洼地。由红八十八师二六三团抽调指战员组成的渡河先锋连正在演练。二六三团为渡河前卫团,该团强渡嘉陵江时担任渡江前卫团,出色完成了强渡任务。 “谁是英雄,谁是好汉,渡河战斗中比比看!”先锋连连长赵海丰从队列首位跨前一步,粗壮的胳膊一挥,简捷有力地向徐、陈首长报告。 渡河先锋连迅速分成小队,分别登上用厚重的木板扎在树上或木桩上的浪桥。浪桥来回荡着,像小船似的颠簸。先锋连的“船”像一匹真正的马,一头狂傲不羁、睥睨一切的战马,它扬鬃奋蹄,急欲摆脱凌驾于自身意志之外的一切羁绊。战士们或蹲或卧,端着枪,提着刀,那“船”甩开汹涌波涛,带着尖利的风声冲向“对岸”。战士们一跃而起,呐喊着向敌滩头阵地冲去。 徐总指挥对熊厚发说:“战局的发展,使渡河刻不容缓!” 蒋介石对红军三大主力会师惊恐不安,急忙调集部队围追红军。10月21日,国民党第三路军总司令朱绍良命令第一军胡宗南部、第三军王均部、第三十七军毛炳文部,分别由东、南、西三面向静宁、通渭、会宁地区大举进攻。10月22日蒋介石飞抵西安坐镇,亲自监督执行他10月16日下达的“进剿”令。南线国民党军来势凶猛,攻势凌厉,已占领华家岭、会宁、通渭、静宁、界石铺等地,正拟全力向郭城驿、打拉池和海原方向突击。如国民党军沿靖、会大道前进,渡河计划将遭破坏。 早在10月18日,徐向前、陈昌浩鉴于战局发展,以及李先念他们能造出十只渡船,向朱、张两总作了可以渡河的报告。当日,朱、张两总即电报毛泽东、周恩来:“三十军电谓二十日晚即可开始偷渡”。次日,毛、周给朱、张回电指示:“三十军渡河至少备足十个船为宜,恐船少载兵不多,不能一举成功。二十日渡河问题,是否推迟数日,请依具体情况斟酌。”据此指示,方面军总部推迟了20日渡河的计划。 这时,红三十军已造船16只,还从就近搜集了部分船只,争取渡河有了可能。根据南部国民党军队大力压迫的情况,中央电令四方面军应以两个军渡河,控制河西沿岸;以三个军拒阻南敌。朱德、张国焘在打拉池会见彭德怀后,亦完全同意彭德怀提出的宁夏战役要旨,电令红三十军首先渡河,红九军跟进;如渡河不成,南敌突进,则以九军配合南线部队击敌。 23日,徐、陈令红三十军渡河。 亲身经历者谈渡河准备 西路军总政治部主任李卓然—— 李卓然像西路军过黄河的宗旨在于打通国际路线,从苏联那边得到援助,得到新式武器。这是一个很吸引人的计划,我们那时正缺乏武器,自然很高兴,士气很高。 总部作战科长吕黎平—— 1936年10月中旬,我跟随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政委陈昌浩赶赴渡河先遣军三十军的驻地。 我们顺着沿山崎岖的羊肠小道,来到黄河边看地形。黄河冲开山岩,咆哮而去。拟定的渡河点,宽处有三四百米,贴近河岸有一片平川。岸边和附近山头,星星点点地布满了马匪河防团的碉堡。 我们来到山后茂密的梨树林里。三十军的工兵部队和在当地请的木匠,正汗流浃背地修造渡船。指战员们以班、排为单位,紧张地演练着上船、登陆和强攻滩头阵地的动作。英勇善战、年仅23岁的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向方面军首长报告说:指战员听说西渡黄河、打通国际路线是中央的重大战略部署,既可以得到苏联的直接援助,又能建立新的根据地,士气非常高昂,各项渡河准备工作都能提前完成。 沿路上,几十名老乡向部队驻地走来。男的扛着木材和粮食,妇女提着满筐的黄河梨。原来,经过我们宣传群众,打土豪、分粮财,当地老百姓都明白了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听说红军需要木材造船和口粮,就主动送来了。 红三十军代军长程世才—— 西路军准备由甘肃靖远县附近渡河,那时我是三十军副军长(后代理军长),李先念同志是政治委员。 为了避免暴露我军的行动方向,部队在离黄河30里的地方驻扎下来,秘密地进行侦察,选择渡口,并在那些密密层层的梨树林里造船,进行强渡登陆的军事训练。 红三十军政治部主任李天焕—— 我们三十军为了战胜对岸有马匪重兵把守的黄河天堑,自上而下地进行着紧张的准备:司令部在作战前侦察,部署战斗;政治部在做群众工作,筹集粮食,搞树造船,封锁消息;供给部在筹集物资,分发、补充被服;战士们在赶造船只,进行河川战斗演习。 任务艰巨,各领导机关都派了干部,深入部队帮助进行渡河准备工作,我们军里的几个领导同志,也不断到部队里进行检查督促。这天,我去了一个住在树林深处的老乡家里的连队,只见树底下摆着十几条新做的木船,战士们正以班为单位演习着上船、登陆和强攻滩头阵地的动作。老乡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大门外边土墙跟前蹲着两个战士。一位体格魁梧,留着一撮黑黑的胡子,汗渍渍的帽子推到后脑勺上,挽着袖子,拿把斧头,在修理面前的一堆桨板;另一位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又肥又大的军装褂子遮住了膝盖,他正在一针一线地缝一张没有毛的羊皮。我走到他们跟前,他们都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