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号召备战 纽约 1941年12月 1941年12月中旬,纽约城的圣诞灯光傲然闪亮。Saks和Macy①的橱窗灯火通明,洛克菲勒中心的巨大圣诞树上挂着一千只警惕的眼睛直视世界。在国防中心,士兵装饰着圣诞树,市民们则在周围为款待四万名应征入伍的新兵而准备着,那将是这个城市所见过的最大的盛宴。商店里,“照常营业”的牌子挂在窗上,明确无误地显示出这绝非一个寻常的圣诞节。就在11月7日,日本人轰炸了珍珠港,让举国在震惊之后,投入了战争。一方面,大多数美国人或购物或恼怒,还好几年来头一回花上几天陪陪家人——乘汽车和火车去旅游在那一年创了纪录;另一方面,在大陆两侧海岸线,侦察兵们都注视着天空,搜寻敌方轰炸机的踪影。 自1938年希特勒联合奥地利之后,形势大变。那年年底,捷克斯洛伐克投降。1939年8月24日,德国和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一周后的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1940年5月,纳粹的blitzkrieg(闪电战)转向西线,击溃英法同盟军,攻占了比利时和荷兰。到6月,德国占领巴黎,截住了惊慌失措正在撤离的法国人。7月,不列颠之战开始。接下来到了9月,就是长达五十四天对伦敦的一连串轰炸,史称“Blitz①”。至1941年5月底,轰炸已导致成千上万英国平民丧生,破坏或摧毁的建筑物超过一百万座。6月22日,希特勒在确信西欧已经臣服之后,转而对付斯大林。到9月9日,德国大军已席卷苏联西部,直扑圣彼得堡。历史上持续了近九百天的列宁格勒保卫战此刻已然打响。 至少对于官方尚表示中立的美国人来说,这一结果逐渐加重了紧张气氛,让人们心里的弦慢慢绷紧,并在三年时间里积聚了足够大的压力。和其他许多国家的博物馆界一样,美国博物馆界也动作频繁。大部分活动都集中在制订保护计划上,从安排疏散方案到建造可控温的地下室,内容不一而足。当纳粹占领巴黎后,托利多艺术博物馆主管写信给大卫·芬利——华盛顿特区当时尚未开放的国家艺术馆的主管——鼓励创设全国计划,并称:“我知道(遭受入侵的可能性)目前尚小,但在法国这一可能性也曾不大。”英国耗时近一年才将位于威尔士曼诺德一处大矿场改造成疏散艺术品的安全存放地。美国艺术界真的还能有一年时间准备吗? 在美国国土遭受史上最惨重攻击的珍珠港事件后,这种紧张感已骤然升温,迫切需要采取行动。美国主要城市遭受空袭的可能性大增,日本或德国入侵,或者两国联合入侵也并非杞人忧天。在波士顿的艺术博物馆里,因为担心遭愤怒的民众攻击,日本陈列馆关闭了。在巴尔的摩的沃尔特斯画廊,金制和珠宝镶嵌的小件物品均从展示柜里取走,以免让带着斧头在紧急情况下进来的消防员心生贪念。在纽约城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傍晚时分就关闭了,怕参观者在灯火管制期撞倒物品或盗窃画作。每天晚上,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都要把画作搬到一处有沙袋保护的地方,早上再重新把它们挂起。弗里克收藏馆遮住窗户和天窗,好让敌方轰炸机无法在曼哈顿中心城区发现自己。 1941年12月20日一个寒冷的早晨,当美国的文化界领袖们从出租车里出来,登上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台阶入口时,难免会心情沉重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他们都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主管、艺术博物馆主管协会的会长弗朗西斯·亨利·泰勒和华盛顿特区国家艺术馆主管大卫·芬利通过西联①召集而来的。那天早上从大都会门口鱼贯而入的四十四位男士和四位女士大多是艺术馆主管,代表着落基山脉以东一流的美国学术机构:弗里克、卡耐基、大都会、现代艺术、惠特尼、国家艺术馆、史密森尼,还有巴尔的摩、波士顿、底特律、芝加哥、圣路易斯和明尼阿波利斯②等市的各大博物馆。在他们当中,都是些行内响当当的人物,如吉尔·艾博特、威廉·瓦伦丁纳,还有阿尔弗雷德·巴尔、查尔斯·索亚和约翰·沃克等。 保罗·萨克斯从人群中大步走来,他是哈佛福格美术馆的副主管。福格是一所相对较小的学术机构,但萨克斯在博物馆圈子里有着超强影响力。他是投资银行公司“高盛”一位早期合伙人的儿子(其创建者马可仕·高德曼是他外公),也是博物馆界联络纽约富有犹太银行家的主要渠道。更重要的是,萨克斯是博物馆圈子的首位导师。1921年,萨克斯就已在哈佛开设他的“博物馆工作及博物馆面临的难题”课程,那是第一个旨在培训人们成为博物馆主管和馆长的学术项目。除了教艺术鉴赏,“博物馆课程”还传授管理博物馆所需的经济和管理方面知识,重点集中在吸纳捐赠上。学生们定期与大的艺术收藏家、银行家以及美国社会精英会面,经常是在华丽的晚宴上,按要求穿着正装,观察上流社会的社交礼仪。到1941年,萨克斯的学生们已经遍布美国博物馆的领导岗位,在战后的若干年里,他们将逐渐统帅这一领域。 保罗·萨克斯的影响力有多大呢?因为他身材不高,只有约五英尺二英寸,他把画作在墙上挂得较低。随着美国博物馆在战后变得出类拔萃,许多博物馆主管都将他们的画作挂得比欧洲同行们更低一些。萨克斯的学生很简单地就把这认定为规范,而其他博物馆也纷纷效仿。 乔治·司道特是一个衣着整洁光鲜的人,他在福格美术馆鲜为人知、却具有开创性的古迹保护及技术研究系担任主任一职。在他的敦促下,萨克斯对欧洲博物馆界的现状产生了强烈兴趣。这两人和福格的其他同事一道,制作了一个不长的幻灯片报告,着重强调当前的困难处境。第一天下午,随着头顶上灯光变暗,萨克斯的幻灯片在他们面前的墙上闪动起来,美国各大博物馆主管们不禁都痛苦地联想到前进中的纳粹即将带来的艺术界末日。伦敦的英国国家美术馆已人去楼空,伟大的作品都埋在了曼诺德。泰特美术馆碎玻璃满地。坎特伯雷大教堂正厅里堆满了土,以减缓爆炸带来的冲击。幻灯片显示,在荷兰最著名的国立博物馆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里,荷兰大师们的画作如折叠椅般叠放起来,靠在空墙边。伦勃朗名为《夜巡》的不朽画作——也许是该馆镇馆之宝——像地毯一样被卷起,封存在棺材似的盒子里,让人看得灰心丧气。在巴黎,卢浮宫大艺术画廊无论从规模和宏伟程度上都让人回忆起镀金时代①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如今却空空如也,只剩画框。 这些景象还勾起了人们心中其他联想:遭窃的波兰杰出艺术品已数年未见;鹿特丹历史中心被夷为平地,而它之所以被纳粹德国的空军摧毁,就因为纳粹感觉与荷兰的和平协商进展过慢;维也纳的大元老们遭到囚禁,直到他们签字同意向德国献出私人艺术藏品为止;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虽被置于佛罗伦萨中心地带一家世界闻名的博物馆内,仍被忧心忡忡的意大利官员用砖石封起。还有苏联的国家博物馆艾尔米塔什博物馆①。其馆藏据估计多达两百多万件,在纳粹大军切断撤离列宁格勒的铁路线之前,馆长们已设法将其中一百二十万件疏散到了西伯利亚。有传言说,馆长们住在地下室里,和剩余的名作待在一起,靠吃以动物油脂提炼的胶水,甚至靠吃蜡烛,来与饥饿抗争。 保罗·萨克斯的报告取得了预期效果:博物馆界的力量凝聚起来了。那天晚上,他们一致同意,美国的博物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会尽可能开放。失败主义不是他们的选择,但自满自傲亦非良策。接下来两天里,博物馆馆长们带着非比寻常的忧虑和精力讨论了战争期间在具体运作中需要实际面对和战略考量的问题:他们该不该在空袭到来时对寻找掩护的平民敞开大门?最珍贵的作品是否该被一直存放起来,用相对不那么珍贵的作品作为替代?特别的活动和展览是否继续,哪怕召来的群众目标太大不利于有效疏散,也照样进行?藏品是否该从海岸地区的博物馆转移到危险较小的内陆各州博物馆?遇到燃烧弹如何处理?遇到灯火管制呢?碎玻璃呢? 第二天由保罗·萨克斯宣布的最终决议是,号召人们备战: “若言和平时期吾等博物馆及美术馆对社会有重要作用,则在战争时期,其作用更是加倍重要。盖因彼时琐碎渺小之事既去,人皆直面最终极、最悠久的价值观念,我们……须调集举国文化及思想资源,致力防卫。我们须警醒惕厉,守护所有我们从古老过去继承而来、在艰难时下能够创造,以及一切在可预见未来决心保存的东西。 艺术乃是这些目标不灭的、动态的表现。它现在是,也一直是自由心灵不曾停歇的可见证明……故做如下决定: 1)美国博物馆准备在当前争端时期尽己所能扶助本国国民; 2)将对所有寻求精神愉悦之人敞开大门; 3)将在其业界持续的经济资助下,拓宽作品范围,增加作品种类; 4)将为灵感之源泉,既照亮历史,也赋予当下现实鲜活的生命;将让作为胜利支柱之精神得以振奋。” 尽管这些言辞华丽夸张,大部分东海岸的主要博物馆还是继续在为战争准备着。大都会悄悄关闭了不太重要的画廊,用消防员替换了博物馆员工。新年前夜,夜阑人静之时,国家美术馆将七十五幅最好作品装好,偷运出华盛顿特区。当该馆于1942年首次开放时,挂在那里的作品更少了。1月12日,杰出作品均抵达北卡罗来纳州山区比尔特摩庄园、巨大的范德比尔特私人领地,在那里一直被藏到1944年。 但12月的那场会议并没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讨论疏散问题上。保罗·萨克斯和他那衣着得体的保管员乔治·司道特感觉到机会来临,便邀请了艺术馆主管们前往福格参加博物馆安全防范的系列研讨会。有几十人接受了司道特的培训,了解到未来面临的诸多困难,这些人数年来都和欧洲主要的文物保管员们保持着密切联系。司道特教授他们关于模具、金属丝网和热损伤的知识。他讲解了为何炸弹会冲毁窗户,以及如何将画作装箱以避免被飞溅的玻璃刺穿。为了大都会12月的会议,他还准备了一本小册子,内容是关于如何消解空袭的影响。1942年春,他又将那本小册子扩充成一篇文章登在他的月刊行业杂志《技术问题》上,首次尝试用系统的方法探讨战时艺术作品的保存工作。 与此同时,司道特还努力争取让全行业做出一致反应。1942年4月,他在一本送给弗朗西斯·亨利·泰勒(即在幕后促成1941年12月会议召开之人)的小册子里详细阐述了战争时期保护工作的困难之处。他表示,美国博物馆尚未做好准备以应对危机,因为“尚无汇总的知识整体,亦无公认的程序标准”,各大博物馆须“将他们所有的经验集中起来,同担损失,共享收获,表达疑惑,表露信念,保持一种通力合作定期协商的模式……(以后)在实际工作中必须确定无疑地将整体利益看做个体利益”。 司道特的解决方法虽未带来信息上的分享,但很快教出了一大班级的新保管员,叫做“特别工作者”,他们能应对西方艺术史上最大规模、也最为凶险的变故。司道特表示,即便他承认世界正处于危急时刻,相关培训也需要五年时间。已有超过两百万件欧洲作品从条件舒适的博物馆被转移到条件简陋的临时存放地,常常要穿过颠簸的道路,经受敌人的轰炸。这只是官方疏散,这个数字还没有包括那些据传被纳粹大举劫掠的艺术品。想让艺术世界重新恢复正常,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具备超乎寻常的智力。何况还有那空中和地面打击呢?为了赢得欧洲自由,此类作战既难以避免,又破坏力十足。 1942年夏天,在一本题为“古迹保护:一个战争及战后恢复期间供人参考的方案”的小册子中,乔治·司道特明确列出了未来面临的挑战: 随着联合国①士兵浴血奋战,踏上一度被敌人征服占领的土地,联合国各国政府将遭遇诸多困难……在被轰炸和被战火摧毁的地方,有当地乡村或城镇居民视为珍宝的古迹——教堂、圣地、塑像、图画及多种作品。一些或许已被毁掉,还有一些可能被破坏。所有这些物品都有继续受损、遭劫或被毁的危险…… 保护这些物品不会影响战争的进程,但会影响入侵大军与那些民族及(他们)政府的关系……保护这些物品将是向人类的信仰和习俗致敬,将证明所有此类物品不只属于一个民族,还是属于全人类的遗产。保护这些物品是联合国各国政府肩负的一部分责任。这些古迹并非只是些漂亮的东西,也非只是人类创造力的珍贵标志。它们是信仰的表达,代表着人类将自身与历史相连,将自身与其主神相连的斗争。 由于确信保护这些古迹是战争正义行为的组成要素,也是期冀和平到来的组成要素,我们……希望提请美利坚政府注意此类事实,并翘盼政府找到办法加以应对。 那么谁最擅长处理这类保护工作?当然是司道特事先准备的那支训练有素的“特别工作者”部队了。 1940年9月17日 德国凯特尔元帅关于没收文化财产的命令 副本 三军最高统帅 柏林西 35, 提尔皮出佛尔 72-76,1940年9月17日 电话:218191 2 f 28.1.4 W. Z. No. 3812/ 40 g 致法国被占领区军事当局陆军司令 元首命令此时已传达给帝国大员罗森堡,要求他在西线被占领区搜查住所、图书馆和档案馆,寻找对德国有价值的物品,并通过盖世太保部门保护这些物品。作为此命令之补充,元首决定: 在1939年9月1日宣战之前、法国战前的所有权状态,将作为判断依据。 在此日期之后向法国国家的所有权转移或其他类似转移与所有权并不相干,不具有法律效力(例如,巴黎的波兰和斯洛伐克图书馆、罗斯柴尔德① 大厅的财产或者其他无主的犹太财产)。涉及搜寻、占有和运输等旨在免受德国管辖的权益保留行为,基于以上原因的,一律不被承认。 帝国大员罗森堡和其副职 帝国部门大员艾伯特已从亲自管理没收事宜的元首处得到明确指示:他有权将在他看来可能具有价值之文化货品运送至德国,并在那里加以守护。元首预先保留如何使用的决定权。 望相应通知各有关部门。签名:凯特尔 公告周知: 谨送:帝国大员罗森堡 ① 这是纽约两家老牌服装店。 ① 即“闪电战”,指对伦敦的大规模空袭。 ① 美国最大的电报公司。 ② 美国明尼苏达州最大的城市。 西联通知杰出的博物馆界领导者们参加在纽约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召开的紧急会议,该会议就在珍珠港遭到轰炸之后不到三周的1941年12月20日举行。(国家美术馆,馆藏档案) ① 1873年,马克·吐温出版了小说《镀金时代》。从此,人们用这个词来形容从南北战争结束到20世纪初的那一段美国历史。在那段时期,移民大量涌入,工业快速发展。 ① 建于1764年,地处俄罗斯圣彼得堡冬宫内,是世界最知名博物馆之一。 ① 原文即为“the United Nations”,译为“联合国”,实指同盟国各国。当代意义上的联合国实际成立于1945年。 ① 欧洲乃至世界久负盛名的犹太金融集团,兴起于19世纪,影响至今。
盟军夺宝队——第三章 号召备战
书名: 盟军夺宝队
作者:
出版社: 陕西人民出版社
原作名: THE MONUMENTS MEN(《古迹卫士》)
译者: 谭勇 | [美] 布莱特·威特
出版年: 2014-3
页数: 388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2241105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