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汤瑶卿坐在祖父身旁的小凳上,背诵着正在学习的《论语》中的第一句。在她身旁还坐着大姐和五位堂兄弟,等着被祖父点名。祖父在瑶卿头上轻拍了一下,露出开心的笑容,然后转向其他几个孙辈。 大姐念书时,瑶卿开始环顾这间书房,她已在此学了四年功课。祖父座椅背后,也就是书房北面墙上,挂着祖父七十大寿时精心绘制的一幅画像。她还认不得所有题词,不过一位堂兄已经指出“大学士”几个字,那是祖父在朝中的职位。题词中还特别写上了乾隆皇帝给祖父母及父母的封诰。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草书条幅,上面是祖父为老友名医法谦意所作的诗,法谦意现在是一个地方医药世家的家长。祖父的书桌上有很多旅行时带回的玩意儿:一个莲花雕漆盒,一枚精致的汉白玉玉豚挂件——祖父常将其挂在腰带上,还有一方硕大的砚台,为本地名家所刻。 在下一个学生开始背诵前,瑶卿的父亲轻轻地走进了书房。堂兄贻燕脱口而出:“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见到儿子,祖父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匆匆起身,夸赞了孩子们几句,就让他们离开,并关上了房门。瑶卿急着回到母亲的房间,她快步向后院走去。她能听见祖父在大声问着什么,父亲则低低地应答着。祖父与父亲之间的对话此起彼伏,一直随着她穿过庭院。 几年之后,瑶卿不再跟祖父上课了。她已年满十二岁,闲暇时只能和女眷们待在庭院后的后厅中,庭院将大宅的后厅与祖父会客的前厅分隔开。瑶卿的闺中密友只有大姐和几个堂姊妹,她和堂兄弟们不再来往,而以前她还能从这些男孩儿口中了解大人们的喜怒哀乐。对于家里的大事小情,后厅的女人们都了然于胸,可瑶卿还不大明白个中就里。 就在这一年,祖父去世了,这似乎标志着瑶卿童年时代的结束。经常外出谋生的父亲很快将妻儿从父兄们的大家庭中接了出去。在新家里,瑶卿将度过少女时期的最后几年。她和父母、姐弟——她有两个姐妹和一个哥哥,也就是堂兄汤贻谟,现在过继给她的父母了——住在钱家大宅中的一个偏厢里,这是瑶卿大姑父的家。瑶卿的姑妈很想多生几个女儿,她对侄女们的到来感到十分兴奋。瑶卿很快意识到,她不用因为失去祖父的教导而难过,姑妈自会给她布置读写功课。 此时瑶卿的父亲仍在守孝。他遵循古礼,对每个细节都不马虎。在二十七个月中,他身着粗麻孝服,不与妻子同寝,起床后便正襟危坐,始终茹素。听到旁人议论父亲时,瑶卿甚至感到有些尴尬。这些《礼记》中的古礼,现下已很少有人奉为圭臬了。 瑶卿想作父亲的后盾,但在闲言碎语面前又很迟疑。她发现连姑姑都觉得父亲的行为有些过分,并颇有微词。相反,姑姑时常敦促父亲代替祖父教导瑶卿。父亲同意了。在守孝期间,他每天抽出一些时间与女儿一同阅读经史典籍。在这每日一次的短暂接触中,尤其当父女二人促膝交谈时,父亲会渐渐忘记悲伤。他对女儿说起自己如何为了光耀门楣而历经艰辛,这是他的使命,但却屡遭挫败。而兄弟们却都志得意满:子嗣兴旺、仕途通达、心气十足。想到自己的不如意,父亲又显得忧心忡忡。 在接受父亲教导的时候,瑶卿总是想尽办法让父亲开心。她知道父亲喜欢地方掌故,他被誉为“常州文献”,也就是说他对常州历史无所不晓。每当瑶卿让父亲谈起地方先贤时,父亲就暂时忘却了所有的悲伤和烦恼。瑶卿多么希望父亲的才华能有用武之地。 瑶卿发现,父亲对于闺范的态度比姑姑严格得多。她开始理解,这一方面是父亲个性使然,一方面也因其读先儒语录,精求性理之学。姑姑则格外溺爱瑶卿,从不让她做家务,只是让她专心于诗书。当瑶卿日益显示出其天赋时,父亲对她的教导也越发上心。瑶卿小心地调整着自己的行为。在父亲面前,她严谨端肃,在慈爱的姑姑面前,则自由自在。 瑶卿刚开蒙时,只会反复背诵。她喜欢听自己背诵,但对文句的意义却不甚了了。在祖父的教导下,瑶卿和堂兄弟们已经学了《三字经》,并开始读《论语》。现在父亲把阅读范围扩展到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他也和瑶卿一同读《诗经》中的“二南”,父亲认为在这部经典中,这些内容是对妇德阐释得最好的。 接下来当然是女学的经典。父亲让她从班昭的《女诫》开始,瑶卿则觉得十分乏味(瑶卿很喜欢班昭的诗词,她和姑姑一起读过)。作为“女四书”中的第一本,《女诫》是刊刻精美的钦定本。在父亲的指导下,瑶卿也读了刘向的《列女传》。父亲还常将《列女传》与明代学者吕坤编撰的《闺范》中的相似内容进行对比。 瑶卿的父亲虽然对列女的传记感兴趣,但却不想多谈细节。他对瑶卿讲得更多的是妇行,不断强调士族女性应该遵守“四德”,提醒瑶卿她是一个闺秀——一个士绅家庭培养出来的德才兼备的小姐。自从记事起,瑶卿就能背诵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她愿意从列女故事中接受训诫,但父亲可能不知道,瑶卿更感兴趣的是那些插图和故事情节。她对于故事中的一些人物尤其喜爱,而刘向语焉不详的叙述则引发她的想象。通过那些简短对话和简单情节,她在脑海中想象着丰满的人物。那些捕捉了最具戏剧冲突情节的插图,尤其能激发她的想象。瑶卿特别喜欢 “鲁漆室女”,她以激烈的言辞维护自己一介女流的忧国忧民之心。瑶琴也喜欢“楚野辩女”,她那番有伦有脊的言语将一位恃强凌弱、傲慢的郑国大夫说得无地自容。 除了儒家经典之外,瑶卿的父亲还乐意让她读一些女子家训。他选了两本,让女儿为出嫁做好准备:蓝鼎元的《女学》和陈宏谋的《教女遗规》。这些书中关于妇行和妇德的内容在瑶卿看来不是太简单就是太苛刻,她并不感兴趣。但其他一些内容却吸引了瑶卿,让她了解到大家族中的生活,女人在复杂的家族环境中会面临的问题,以及御下、奉上的法则。瑶卿已经开始考虑这些事了,尤其是当她看到母亲来到钱家之后的命运时。作为父亲的长姊和同辈中最年长的一位,姑姑是家里绝对的当家人,这就使瑶卿的母亲处于家庭的边缘。加之没有儿子,瑶卿的母亲更抬不起头。立堂弟贻谟为继子,也只是强调了这一事实。尽管没人明说,可瑶卿能够感到母亲在钱家地位不高。她确信,自己的父亲不可能,甚至不愿意去改变什么。父亲和大姊感情极好,而且对大姊收留自己一家人由衷感激。 作为常州人,钱家和汤家生活在一个女诗人辈出的地域。瑶卿的姑妈和很多汤家堂姐妹都是常州闺秀诗人中非常活跃的人物,瑶卿的姑妈也热衷于培养侄女的诗词才华。作为第一次试笔,她让瑶卿以“花”为题作一首五言或七言诗。瑶卿想到了卧室窗外庭院中盛放的花朵。那些花夜间绽放,日出闭合,因此她可以在诗中歌咏夜晚与清晨,月光与鲜花,日出与凋零。瑶卿花了两天时间作出一首七言诗,用了一个比较险的韵。瑶卿对她的诗作相当满意,当她再次与父亲见面时,便鼓足勇气给父亲过目。父亲只扫了一眼诗稿,就怒视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儿,咬牙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内言不出阃外!”看到女儿的沮丧,又想到这可能是在大姊鼓动下做的,父亲放低了声音,但语速还是很快。他告诫瑶卿,女人的诗词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麻烦。外人能通过这些诗词窥探瑶卿的家内生活。她的诗名会扰乱身心,让她失去贞洁,她也可能和一些声名狼藉的男女接触。 瑶卿的父亲停下话来,想看看他的二女儿对这番教训作何反应。瑶卿僵立在那里,她从父亲手里拿回诗稿,向父亲拜了一下,就退出了房间。回到自己的卧房后,她将诗稿揉成一团,当天晚上,她用蜡烛将诗稿焚毁。 瑶卿能够理解父亲。她知道,父亲觉得当下这种流行的现象是轻浮行为,而且以此看法为荣。瑶卿希望父亲以自己为荣。瑶卿也明白,如果姑妈得知父亲因自己写诗一事而生气的话,她也会发火的。可她不能只在乎姑妈的赞许,而不顾父亲的责备。瑶卿理解父亲的固执古礼,也钦佩父亲的执著,因此她接受了父亲的想法,当旁人指责父亲时她会不顾一切地站在父亲一边,哪怕要站在姑妈的对立面。为了取悦父亲,还未满二十岁的瑶卿决定不再写诗,并与闺秀诗人保持距离,最多只与家族之内的女诗人们打交道。在整个少女时代,甚至到婚后十年父亲去世之前,汤瑶卿再也没写过一首诗。 尽管如此,瑶卿并未停止学习。她能接触到任何想读的经史典籍,并背诵了大量诗词,无论是名家之作还是二流诗人的作品。她挑出最喜爱的诗作,独自吟诵,直到烂熟于胸。与此同时,她在一些技艺中展露才华,这也是父亲认为一个闺秀可以做的:刺绣和剪彩。刚开始,她照着母亲的花样,绣些简单的花朵、蝴蝶、飞鸟,然后将这些绣片缝在浆过(可以挂起来)或未浆过(作为靠垫套)的绸缎上。接着她能够绣龙、凤、各种流云、浪纹,甚至寿、福、禄、喜这些字样。很快,她能自己设计风景花样,有群山、溪流,其间点缀着茅屋和亭台、寺庙,又有小路野径,上面有驴、车、人物。她的绣品上又出现了水中游动的小鱼,草丛中奔跑的小兔,空中翱翔的仙鹤,甚至在天宫飞舞,去拜见王母娘娘的仙女。家人抱怨瑶卿的绣品太多,将它们分送给朋友,很快,连下人都可能带几件瑶卿的最新绣品回家。 有时,当瑶卿坐着刺绣时,她会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瞥见自己的容貌。她总是对镜中的影像感到惊讶:面庞清秀,肌肤胜雪,长眉入鬓,闪动的双眸中似乎有难掩的喜悦。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这种自我欣赏是虚荣的表现,并试着将镜子移到看不见的地方。只有在姑妈慈爱的目光中,只有在为了参加女眷或家族聚会而换上最漂亮的丝绸罩衫和绣花裙时,她才让一个想法在片刻闪过心头:自己或许是位佳人。
张门才女——第二章 闺秀汤瑶卿(1763—1831)
书名: 张门才女
作者: 曼素恩
出版社: 北京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 The Talented Women of the Zhang Family
译者: 罗晓翔
出版年: 2015-1-1
页数: 282
定价: CNY 45.00
装帧: 平装
丛书: 博雅史学论丛·海外中国史研究
ISBN: 978730125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