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2月5日,李济告别除夕气氛中的京城和倚门悬望的家人,结伴袁复礼,赴晋南进行考古调查。 进入山西境内,他们经太原、介休沿汾河南下。选择晋南,是那里治安状况相对较好,考古资源丰富,史籍中载有尧都在平阳、舜都在蒲坂、禹都在安邑。李济写过"挖掘夏县西阴村史前遗址的动机",他写道: 近几年来,瑞典人安特生考古的工作已经证明中国北部无疑的经过了一种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文化。西自甘肃东至奉天,他发现了很多这一类或类似这一类文化的遗址。因为这种发现,我们对于研究中国历史上的兴趣就增加了许多。这个问题的性质是极复杂的,也包括着很广的范围。我们若要得一个关于这文化明瞭的观念,还须多数的细密的研究。这文化的来源以及它与历史期间中国文化的关系是我们所最要知道的。安特生在他的各种报告中对于这两点已有相当的讨论。他所设的解释,好多还没有切实的证据。这种证据的需要,他自己也认得很清楚。所以若是要得到关于这两点肯定的答案,我们只有把中国境内史前的遗址完全考察一次。不作这种功夫,这问题是解决不了的。自然,因此发生的问题不止这两个;其余的也是同等的重要,具同样的兴趣。我们现在的需要,不是那贯穿一切无味的发挥;我们的急需是要把这问题的各方面,面面都做一个专题的研究。这个小小的怀抱就是我们挖掘夏县西阴村史前遗址的动机。李济:《西阴村史前的遗存》,《李济文集》(卷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170页。 李济写过一篇题为《山西南部汾河流域的考古调查》的英文随笔原载美国《史密森研究院各科论文集刊》78卷7期,李光谟、宋梅凤译,《李济文集》(卷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158-164页。,介绍了这次晋南之行的大致情景: 2月9日,离太原,三天后到介休。太原以南各种建筑都采用拱形结构,称窑房,冬暖夏凉,是从古代洞穴演变而来;从窑洞到各种复杂窑房的过渡形态明显可见。旧历新年之际,观光介休,对居民做人体测量,看来居民有些很像异种系人:有的连鬓胡可与亚美尼亚人媲美,也有长着纯黄胡须的人。最常见之体质形态为圆头长面型,即体质人类学称的不协调型。2月15日,去介休县西南的绵山旅行,对两座佛教寺院做了详细考察,可见到唐、元、明三种不同文化层次,窑洞中有残破石像,为唐代工艺。见到一头不知何时从何地被山洪冲来的石牛。……3月3日,午后到达浮山,住响水河,采集到一片风格古朴的红色陶片。3月4日,一路仔细查看,离响水河不久,开始看到周代、汉代的灰陶碎片,不久发现有黑色花纹的红色陶片,然后又发现很多陶片。下午到达翼城县。……3月21日,离运城,22日到夏县。这里有传说中的大禹庙及禹王后裔和大臣的陵墓。 李济写道:当我们穿过西阴村后,突然间一大块到处都是史前陶片的场所出现在眼前。第一个看到它的是袁先生。这个遗址占了好几亩地,比我们在交头河发现的遗址要大得多,陶片也略有不同。他们随手采集了八十六片,其中十四片是带彩的。带彩陶片中有七片有边(三片带卷边,四片带平边)。主要图案是三角形、直线和大圆点。几种图形通常结合使用。李济:《西阴村史前的遗存》,《李济文集》(卷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164页。于是初步确定这将是未来的挖掘现场。 这次考察,李济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在归途染疾,患斑疹伤寒,回到北京,沉疴不起。起初,父母和夫人信任民间单方,耽延了诊治,以至病情告危。幸亏赵元任夫人杨步伟断然做主,找车直接送到协和医院救治。病床上的李济,一心筹划着西阴村的发掘。5月26日,由他口授,一位叫做MissFurscott的女士打字,给毕士博写了一封信,报告晋南调查的情况和病愈后即去西阴村作实地发掘的计划。 也许是从李济带回的彩陶片上看到了希望,此时清华也有了开展田野考古的热情,校长曹云祥与弗利尔艺术馆毕士博商定了合作发掘的细则:考古团由清华国学研究院组织,李济主持,经费主要由弗利尔承担,发掘报告用中英文各完成一份,分别由清华和弗利尔出版,所得古物暂归清华保管,以后交中国的国立博物馆永久保存等等。7月14日,李济与弗利尔再1925-1926年山西西阴村的发掘现场。选自《东方珍品》(Orientations)杂志,博思源著《李济--中国考古学之父》一文(英文)。 订了《山西省历史文物发掘管理办法》RegulationsgoverningtheExcavationofHistoricalObjectsintheProvinceShansi.。8月底,清华聘请袁复礼为清华大学部地质系讲师,并派他与李济同赴山西。梁启超两度写信给山西省长阎锡山,请他对这一新兴科学事业给予支持。 10月15日,李济与袁复礼组织民工开始在夏县西阴村正式发掘。发掘工作由李济主持,袁复礼承担具体发掘和测量两项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画图的时间是断断续续的,因为我经常要管理挖掘的事,每日以八小时计算,我总费了二十五天的功夫"。他们没有将整个遗址挖开,只选择一小块面积,采用"探方法",挖出了八个两米见方的探坑,另有四个探方因不完整而未编号。李济处理探方,首创了以X-Y-Z来表明陶片的准确位置的"三点记载法",还发明了逐件登记标本的"层叠法",即用大写英文字母表现以每米为单位的人工层位,同时还用小写的英文字母来表示自然层位的深度。发掘工作进行得很细致,以层位划分为例,个别探方由表土层往下共划了三十三个层次。"三点记载"、"层叠"、"探沟探坑(点线)"等这些田野科学考古工作方法,奠定了现代科学考古的基石,今天仍被海峡两岸考古界沿用。张光直曾评价说:"这种发掘方法今天看来虽然简单,在六十年前却有开天辟地的意义。" 结束发掘走向归途,已是1927年的年初。山西省府接到晋中晋南几个县的报告:有一个九辆大车组成的车队,正沿侯马、临汾一线朝北行进;车辆沉重,共有几十个大木箱的货载,总共动用骡马等牲口五六十匹;押车的是两个着装古怪的青年人……官方在太原迤南的榆次截住这个车队。检查人员在关口查验。打开一箱是破碎陶片,第二箱是破碎陶片,第三箱还是破碎陶片。"花了这么多钱,运这么多箱货物到北京,难道就为这些破砖烂瓦吗?"李济从容回答:"都是一样的,请你们每箱都打开看就是。"第二天装火车,搬运工人又生疑窦,议论纷纷。李济结束西阴村发掘的归途。 后来一位车站职员自以为是地告诉工人:"这些箱子所装的东西都是科学标本,运到北京后就要化验,化验后可以提炼值钱的东西……"这番话,给了李济意外的启示,他后来在《殷墟陶器研究报告序》中写道:"提炼"一词或确能说明这一研究工作的性质,至于提炼出来的是不是"值钱的东西",却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学问本身所涉及的,并非远离日常生活很远;凡感官所能接触到的,都是知识的来源;无论粪土还是珍珠,在学问上并无先天的区别。只有靠小心"提炼"得出的东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准确的知识"。 1月10日,李济、袁复礼回到北京,清华国学研究院召开了欢迎他们的茶话会。清华大学教务长梅贻琦与国学院全体师生出席会议,听取了李、袁两人所作的报告,群情振奋,欣喜逾常。据戴家祥回忆:"那次欢迎会,李(济)老师首先说明……这次发掘不是乱挖的,而是严格地一层层挖下去。袁先生接着说,我同李先生从某地寻到某地,我敢同他赌咒:如果能在这里找到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话,我决不相信。后来到了西阴村,真的找到了,我就认输。"欢迎会上有如下场面:助教王庸端着一盒子遗物上来,其中有被割裂过的半个蚕茧。同学都伸长了脖子看。有人说我不相信年代那么久还是这样白(实际是用棉衬着);有人说既然是新石器时期的遗物,究竟用什么工具割它?静安先生说,那时候未始没有金属工具。(他)同时提到加拿大人明义士的话说:"牛骨、龟骨是用耗子牙齿刻的。"李老师拿出一块仿佛石英一样的石片,说这种石头是可以刻[割]的……戴家祥:《致李光谟的一封信》,载李光谟、李宁编,《李济学术随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274-275页。李济在《西阴村史前的遗存》正式发掘报告中,也写道:我们最有趣的发现是一个半割的,丝似的,半个茧壳。用显微镜考察,这茧壳已经腐坏了一半,但是仍旧发光;那割的部分是极平直。清华学校生物学教授刘崇乐先生替我看过好几次,他说:他虽不敢断定这就是蚕茧,然而也没有找出什么必不是蚕茧的证据。与那西阴村现在所养的蚕茧比较,它比那最小的还要小一点。这茧埋藏的位置差不多在坑的底下,它不会是后来的侵入,因为那一"方"的土色没有受扰的痕迹;也不会是野虫偶尔吐的,因为它是经过人工的割裂。李济:《西阴村史前的遗存》,《李济文集》(卷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178页。西阴村发掘,扩大了安特生仰韶文化分布的版图,但李济对安氏的"彩陶文化西来说"表示谨慎的怀疑:考较现在我们所有的材料,我们还没有得着十分可靠的证据,使我们断定在中国所找的带彩陶器确发源于西方。这句话根据在一个极紧要的观察,到现在这个观察还没有得到相当的解释。比较各处带彩的陶片的做工及厚薄,中亚及近东的出品很少可以比得上仰韶。比较西阴村与地质调查所陈列的甘肃的仰韶期出品,那西阴村的出品又细致的多。换一句话,西阴村的陶人等到陶业发达到很高的程度方着手于加彩的实验,甘肃的陶人却在陶业尚粗糙的时候就加彩了。我们也可以说这就是甘肃先有带彩陶器的证据。这种解释也与那西方起源说暗合。不过我们还不知道那甘肃的做工是否到过西阴村最高的境界,那甘肃不带彩的陶器的种类是否有西阴村的多。这两点要没有研究明白,那带彩的陶器的原始及移动的方向,我们不能断定。李济:《西阴村史前的遗存》,《李济文集》(卷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181页。西阴村史前遗址的发掘,是中国人自己主持的第一次田野考古发掘,标志着现代考古学在中国正式建立,也奠定了李济作为"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的历史地位。第三章加盟史语所主持考古组第三章加盟史语所主持考古组第一节国学院的风流云散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那时的清华园,学术空气浓厚,学人气象恢宏,即使学术见解相左,也都出于公心大义。"五位导师",坦坦荡荡,君子之交,和而不同。然而,好景不长…… 1927年6月2日(农历五月初三),是清华放暑假后的第二天,王国维雇一辆洋车前往颐和园。他匆匆掠过身边景物,径往佛香阁附近的鱼藻轩,兀坐在石阶前,点燃纸烟,陷入沉思,很快扔下烟蒂,踱到昆明湖边,纵身跃入水里…… 待人救起,王国维即已气绝。法警验尸时,从衣袋中找到四元四角银洋,还有一份前一天草拟的遗嘱,文中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句子。入殓之后,停灵于清华南边的刚秉庙。到场送殡的,除了亲属和研究院部分学生,还有梅贻琦、陈寅恪、梁漱溟、吴宓、陈达、马衡、容庚等学者。陈寅恪向王国维遗体告别,行三跪九叩大礼。他挽词中写道:"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王国维的死因,李济倾向陈寅恪的"殉文化说",更为明确地提出是出于"人生观"方面的原因。6月2日那天,正是李济的生日,这件事也许会带给他难言的"刺激"? 1928年,清华研究院同学会决定募捐为王国维立碑纪念。据戴家祥记录下当时的募捐情况,梁任公捐五百元,陈寅恪捐二百元,马衡捐一百元,校长严鹤龄和李济、林宰平及几名助教各二十元,同学也有多人捐二十元,赵元任和吴宓没有捐。吴宓在3月23日的"日记"中写道:"戴家祥、姚名达持捐册来,欲强宓捐助研究院学生为王静安先生立纪念碑经费。且谓宓昔为研究院职员,义当捐助云云。宓极不赞成此举,又愤若辈之无礼,但含忍之。晚7-8访陈寅恪,托其婉告彼等,言宓家庭担负重,又常捐巨款于《学衡》,故不克捐助云云。"募捐事,捐与不捐,捐多捐少,各自表现不同,反映出对王国维自沉事所持的微妙心态,也表现出对传统礼俗的不同态度。 1928年,梁启超因肾坏死住进北平协和医院。他在接受肾脏手术治疗时,被美国医生切掉了好肾。当时西风东渐,国人多不了解西学,为维护西医的声誉,以促西学在中国传播和推广,梁启超阻止学生徐志摩等上诉法庭,放弃任何赔偿,不要任何道歉,自己承受全部痛苦。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逝世。享年五十六岁。王国维、梁启超的谢世,标志着清华国学研究院的落幕…… 1928年,罗家伦出长清华,力行学术化、民主化、纪律化、军事化,学校脱离外交部直属国府管辖,扩大了办学自主权,原为留美预备的清华学堂改为四年制的国立清华大学,文理法工四部诸系也将共同筹建一所规模完整的研究院。于是没有本科基础,只收专门国学人才的清华国学研究院,于1929春宣布永久停办。事实上,早在上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就人去楼空,李济与陈寅恪、赵元任等都已走向中国的"阿卡德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