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夏天,李济有一次学术之旅。陕西省省长兼督军刘镇华着令新任命的西北大学校长傅铜与陕西教育厅联办"暑期学校",邀请一批著名学者到西安"输入新知"。应邀者,除了南开大学教授李济与陈定谟、蒋廷黻等,还有北京大学前理学院院长夏元瑮,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王桐龄、林砺儒,教育部佥事兼北大、北京女师大教授周树人(鲁迅),东南大学教授陈钟凡、刘文海和《晨报》记者孙伏园等。 李济一行走陇海线,火车到达郑州后,搭乘汽车到河南陕县,再乘船逆黄河、渭水而上。舟车劳顿,历时八日。陕西对这次讲学活动非常重视,张灯结彩,车马盈门。听众除了西安各中小学教师及各县劝学所选派的代表外,西北大学师生都要求参加,"总计听讲人数约七百左右,致西北大学的校舍不能容纳,许多人只好住到客栈中"。李济在西北大学的讲演内容为《社会学大要》《人类学概要》《人类进化史》等。其余学者各逞其长,如《欧洲革命史》《陕西在中国史上之位置》《物理学最近之进步》等。 旧时西北大学礼堂。 李济与南开同事蒋廷黻同为年轻的留美博士,关系最近,在西安常结伴同行。一次,他们散步到一座破庙里,发现戏台上有三对乞丐并躺在一起吸鸦片。还有一次参观青年会时得知,美国人举办灭蝇宣传运动,乡民指认放大之苍蝇图片为"洋苍蝇"。这些贫愚的情景对他们刺激很大,他们深感到在中国推进科学思想的紧迫性。他们还与同行的学者一起去易俗社听秦腔,并捐赠了一块"古调独弹"的匾额。匾上十二人的署名为蒋廷黻、李济、孙伏园、陈定谟、陈钟凡、周树人、王桐龄、刘文海、李顺卿、王小隐、关颂声、夏元瑮等。今天,易俗社仍位于西安市中心鼓楼北面不远的西一街,那块"古调独弹"牌匾经过了几个轮回,题字和署名都作了适时的变更。 此行,李济还与比自己年长十五岁的鲁迅结识,彼此间增进了了解。1924年的《鲁迅日记》中,留下了彼此交往的行迹:(7月16日)"午后同李济之、蒋廷黻、孙伏园阅市";(7月17日)"午同李(济之)、蒋(廷黻)、孙(伏园)三君游荐福及大慈恩寺";(7月18日)"同李济之、夏浮筠、孙伏园阅市一周,又往公园饮茗";(7月20日)"赠李济之《小说史略》上下二本";(8月1日)"上午同孙伏园阅古物肆,买小土偶人二枚,磁鸠二枚,磁猿首一枚,彩画鱼龙陶瓶一枚,共泉(通钱)三元,以猿首赠李济之。"鲁迅对李济颇为欣赏。8月4日,李济一行乘骡车从西安城北的渭河渡口登船顺河而下,离开西安,于12日抵京。途中(8月10日),鲁迅曾"寄李济之信";归京后(8月29日),"孙伏园、李济之来"。越半年(1925年2月23日),鲁迅以小说集《呐喊》一册寄李济之;次月3日又有"得李济之信"的记载。 张伯苓长南开,立足传统,发展实科。这位教育家似乎对那些在欧美还是新兴科学的认识尚不到位,对素质教育也缺乏兴趣。 经济系何廉是我国最早引入市场指数的调查者,他在耶鲁大学读博士时,曾为其导师欧文·费雪做过助手,从事过物价指数的研究。一次在南开的教授会议上,何廉极力强调统计数字的功用。张伯苓问他:"你用这些数字干什么?你想发现什么?"何回答说:"我的统计研究可以帮助我们用科学方法复兴中国。"张说:"你的方法常使像我这样的人用显微镜观察大象。如果你要想知道我们能在中国做什么,我觉得所有的事我们都可以做,而无需去精研这些数字。例如:我们欲想从城里修一条公路到校区,难道也需要统计调查吗?"这种回答,何廉无言以对,旁观者也会有腹议。 李济一直有对国人做头部测量的念想。一次,张伯苓问李济:"告诉我,人类学的好处是什么?"李感到不快,断然回答:"人类学什么好处都没有。"蒋廷黻:《蒋廷黻回忆录》,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91-92页。 相传,禅宗始祖达摩从广州来到建康(南京古称),与梁武帝谈禅,话不投缘,遂折一叶芦苇渡江,去嵩山少林寺面壁修行。李济也许从校长张伯苓的言谈中感到,自己的才能在南开是一种浪费,遂打定主意离开津门。 第三节重返清华园 李济将离开南开回母校任教的消息,如一缕春风,飘荡在1925年季春的清华园。当年《清华周报》曾连载过几次短讯,其中"周报"第三百四十五期上刊载的新闻说:"(4月)26日李先生来校,与吴宓博士晤谈。闻校中拟请其专任教授,唯恐有碍Bishop(毕士博)先生方面之考古事业,则李先生暂任讲师云……" 清华课程原为留美而设置,唯国学一门,教师皆前清进士举人,教学内容陈旧,学风沉闷。比邻而立的北大,在蔡元培主持下,以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方针治校,于1922年1月成立了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延揽一大批名学者任教,学校的学术水平、教学质量蒸蒸日上。清华已感到空前的压力。1922年4月,新校长曹云祥履任,即筹划清华"改大学"。次年2月,清华研究院筹备委员会成立,其"章程"阐明:"本院以研究高深学术、造就专门人才为宗旨",就科目而言,"先开国学一科,其内容为中国语言、历史、文学、哲学等"。教学采取导师制,"学生研究之方法,略仿昔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度,注重个人自修,教师专任指导,分组不以学科,而以教授个人为主"。 筹办研究院,以延请名师为要。首届研究生蓝孟博曾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一文中记述了当时情景:民国十四年国学院成立时,校长为曹云祥,曹是外交官,不懂办学校。他请胡适之订研究制度,胡适之以中国旧式书院及英国学院制,裁长补短而成清华研究院,其主旨以科学方法整理中国旧学问,专任先生称导师,年青些则称讲师,无教授,亦无校长,只在办公室设主任一人,管理杂事。 制度订妥,曹请胡适之主持,胡说不够资格。胡推荐梁启超、王国维、罗振玉和章太炎。于是曹亲自拿聘书请王静安先生,王先生不答应,曹回来找胡,胡说有办法。(原来当时王先生在清宫教溥仪,所谓"南书房行走"。)胡请溥仪劝他,王先生仍然不愿去,因为清华为洋学堂。溥仪没法,只得下一道"圣旨"--这"圣旨"我在王先生家看到了,很工整,红字。王先生没法,只得去了。王国维十六岁读州学,知有新学遂弃科举而精研数理,二十二岁到上海学日、英、德等语,醉心康德、叔本华、尼采之说,后留学日本,二十八岁《静庵文集》问世,三十岁后研究文学,三十一岁学术经典《人间词话》脱稿,三十五岁推出《宋元戏曲考》,中年以后治中国古代史,在甲骨、钟鼎方面成就卓著。吴宓在《自编年谱》中,记有恭请王国维等的经历:1925年2月23日,"宓持清华曹云祥校长聘书恭谒王国维静安先生,在厅堂向上行三鞠躬礼。王先生事后语人,彼以为来者必系西装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后又谒梁启超先生,梁先生极乐意前来。"7月,拖着辫子的王国维先期到校,为暑期补习学校作了一次意义深远的讲演,题目是《最近二三十年间中国新发见之学问》。王国维在演讲中大胆预言:"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自汉以来,中国学问上最大之发见有三:一为孔子壁中书,二为汲冢书,三则今之殷虚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写本书卷、内阁大库之元明以来书籍档册。此四者之一已足当孔壁、汲冢所出,而各地零星发见之金石书籍,于学术有大关系者,尚不与焉。"原载1925年9月《学衡》和《清华周刊》,1925年9月《科学》等杂志。 梁启超在应聘前与清华关系已深。梁十四岁中举人,二十二岁随康有为参加"公车上书",二十三岁参与策划"戊戌政变",先拥袁后又讨袁,是近代史上知识界一位风云人物。1914年冬,刚刚建校三年的清华,1925年清华国学研究院部分教师,坐者右起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李济,立者三人为助教。(李光谟提供) 便邀请时任司法部长的梁启超到校演讲。梁以"君子"为题,引用《易经》"乾坤"二象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以勉励学子。此后,"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被立为清华校训。"一战"爆发时,梁启超在清华"假馆著书"约十个月。自1920年12月2日始,梁开始在清华以《国学小史》为总题系统讲学,并于1922年2月正式就聘为清华学校的讲师。所以当1925年2月22日吴宓持聘书往天津梁启超寓所时,梁理当就聘。 与前两位相比,赵元任颇为另类。他于1910年考取清华庚款留美,名列第二。在美国留学期间,毕业于康奈尔大学和哈佛大学研究生,先后主修数理和逻辑哲学,1918年得哈佛哲学博士。两年后回国,最初在清华教数学。1920年,罗素访华,赵元任应邀担任翻译。他一路走去将罗素的讲稿在不同的地区译成与之相应的方言,准确流利风趣,在引人入胜的同时,也引发了自己对语言研究的兴趣,遂于1921年秋再度赴美,到哈佛大学教中国语文,同时研究音韵和乐理。1924年离开哈佛到欧洲游学,在瑞典时与汉学家高本汉论学,并商谈翻译高氏名著《中国音韵学研究》。他接受清华国学研究院应聘,提出主讲"语音学"、"苏州方言调查"等。 二十九岁的哈佛博士李济应聘,是丁文江向梁启超推荐的结果。梁时任中国考古学会会长,热心考古,却不熟悉现代考古学,他希望清华能开考古、人类学一类的课程。 聘请的导师中,陈寅恪系世家子弟,爷爷陈宝箴,父陈三立,兄陈衡恪,皆为当世名士。其家学渊源,旧学根底深厚,诸多古章典籍如十三经等均能流利背出。自1902年春随兄师曾东渡日本求学,到1926年归国,陈寅恪已断续在日欧美游学近二十年,对西洋新观点新方法及新工具的应用皆有很深的造诣。陈哲三在《陈寅恪先生轶事及其著作》中记述:"十五年春,梁先生推荐陈寅恪先生,曹说:'他是哪一国博士?'梁答:'他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曹又问:'他有没有著作?'梁答:'也没有著作。'曹说:'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梁先生气了,说:'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好吧,你不请,就让他在国外吧!'接着梁先生提出了柏林大学、巴黎大学几位教授对陈寅恪先生的推崇。曹一听,既然外国人都推崇,就请。"陈寅恪因父亲生病,请假一年在杭州侍疾,直到1926年8月25日开学前才到达清华园。 9月1日,清华研究院国学门通称"清华国学研究院"。下同。正式成立。开学典礼上,校长曹云祥演讲,大意是:现代中国所谓新教育,大都抄袭欧美各国的思路,并没有对本国文化的悉心研究,本校之所以组织研究院,研究中国高深的经史哲学,而且采用科学方法,并掺加中国考据之法,是希望从中寻出中国之国魂。接下来是梁启超的演讲,题目是《学问独立与清华第二期事业》,强调清华研究院的成立,代表了清华脱离模仿的阶段,走入一个独立创业的时期。筹备主任吴宓最后讲话,他是具体办事人,无外乎报告筹办过程及一些需要详加注意的事宜。至此,名贤才俊齐聚清华园。据蓝孟博文章介绍:"研究院的特点,是治学与做人并重,各位先生传业态度的庄严恳挚,诸同学问道心志的诚敬殷切,穆然有鹅湖、鹿洞遗风。每当春秋佳日,随侍诸师,徜徉湖山,俯仰吟啸,无限春风舞雩之乐。院中都以学问道义相期,故师弟之间,恩若骨肉,同门之谊,亲如手足,常引起许多人的羡慕。""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研究院先后共招收了四届学生,总计七十余人,如刘盼遂、吴其昌、王庸、周传儒、高亨、徐中舒、吴金鼎、杜钢百、姚名达、王力、姜亮夫、陆侃如、戴家祥、卫聚贤、杨鸿烈、陈守时、刘节、蒋天枢、谢国桢等,均为当世俊彦。 李济自返清华园,虽家住城内方砖厂,但在学校旧南院(现照澜院)9号亦有一套住房,周末进城,平日住校。他在学校开课情形,据1925年5月的《清华周刊》记载,研究院安排"李济博士授研究院古物学",给研究生作"普通演讲"(即给全院研究生上的必修课程,每周二小时),课目是"人文学"《国学论丛》1927年6月,第1卷第1号。;1926年则为"普通人类学"和"人体测量",指导学科范围为"中国人种考";从1927年起,李济的课目"普通人类学"改为"考古学",除在国学研究院授课外,还担任历史系的兼任教授,并从1926年起担任研究院和历史系合办的考古学陈列室的主任一职。清华考古学陈列室每年的经费预算就有六七千银元,工作内容包括购买拓片、考察出土古物之遗址和实地发掘等几项,唯独没有"购买古物"一条,原因是市面出售的古物价值奇昂且多为赝品。也许是筹办陈列室的这段经历,促使李济后来主持史语所考古组之始,就跟同人商定,把"个人绝不收藏古物"订为一条铁规。 1925年,李济在《清华学报》第二卷第二期上发表论文《幽兰》。他从音乐史角度探讨在公元6世纪时中国琴曲采用和声的问题,提出应对唐代以来所传乐曲及乐器做一番剔抉。他试图从学理上探讨中国音乐中究竟有无和声的问题。当时中国现代音乐尚处于萌芽时期,在中西音乐的比较研究上尚无系统的科学理论可借鉴,因此这篇观点独到材料翔实的论文自然受关注,清华园盛传"国学研究院出了一位二十九岁的琴家"的新闻。其实人所不知,李济十年前读清华时,就曾登台演奏。据《清华周报》报道,在1915年11、12两个月,在招待美籍教师的茶话会和同乐会上,李济两次作弹古琴的表演。陈寅恪曾在一次会上说,"赵元任是带着钢琴去美国的,李济之是带着古琴去的。" 有闲情逸致操弄古琴,研讨乐理,说明李济初到清华园的生活相对平静;或者说他的生命还在养精蓄锐,他的学术还处于由茧化蝶的孕育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