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风平浪静。春天就是这样,一场来势凶猛的沙尘暴刮过之后,总会留给你一段清新而平静的日子。但是,我还是在平静中看到了潜伏的风暴。在这段时间里,曾经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到好奇:有一天,萧原突然让我把半年内累积的新闻线索记录本整理一下并且交给他。我听说,萧原还让社会新闻部秘书易洁把半年内存档的读者来信整理出来交给他。 他想干什么?我虽然好奇,但我并没有追问。我猜这样的举动也是萧原某个计划中的一部分。 你大概看出来了,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而我所从事的工作允许我在那些没有读者来电的时间里胡思乱想。在某些事情发生之前,我的直觉通常都会带领我预先做出一些判断。有时候它们是正确的,另一些时候它们是错误的。 这一次它是正确的。 平静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之后,萧原再次出手了。这一次,萧原把矛头对准了"群工组"。他在那一周的社会新闻部例会上宣布了一个决定:整顿"群工组"。 我后来才知道,萧原的这一次出手,只是那一场风暴的开始。事实上,我一直在等待那场风暴的到来,在崔哲按捺自己的那段时间里,我的担心从来就没有消除过。我认为那场风暴迟早会来的,但它发展到最后比我想象的还要猛烈。当然,这是这个故事的后一部分。 在那场风暴开始之后,崔哲出场了。崔哲从来都没有服从过我的安排。但这一次不同,当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会跳出来的时候,他就跳出来了。也许他认为拳击比赛前的试探阶段已经结束了,所以他跳了出来,并且在萧原出手的时候也挥起了拳头。 在介绍萧原和崔哲的较量时,我总是怀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和兴奋感,前几次是这样,这一次也一样。不过,在介绍这场较量之前,我要先告诉你另一件事情,那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有关于一个报社的"内奸"。 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到底谁是那个"内奸"。因为那个时候我还缺乏确凿的证据。事实上,在那件事情里,那个"内奸"并没有现出真身。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告诉你哪种人(而不是哪个人)可能干这样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杜晓东在离开报社前,对他的数码相机进行了一些整理工作--他把此前拍摄的一些图片从相机的存储卡里转存到了办公桌上的电脑里,然后就把相机的存储卡清空了。这样做是为了保证相机的存储卡里有足够的空间,以便拍摄新的图片,他们一直是这样干的。 如果这样说还不够清楚的话,我想打个比方:一个人觉得他的小屋子里东西太多了,就把那些东西都搬到了一间大屋子里,这样做是为了把那间小屋子腾出来,以便放置新的东西。 问题是:杜晓东事先并没有料到那间大屋子里有贼。 第二天,杜晓东一早就来到了报社。当他打开电脑后突然大声叫嚷起来--那些原本存在电脑里的图片不见了。 17楼的保安后来证实,杜晓东是前一天晚上最后一个离开17楼的人,第二天他又最早来到了这里。 保安还说,那天晚上,杜晓东离开之后他就下班回家睡觉了,所以他不知道后来有谁曾经来过。 如果不是有鬼光临的话,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有贼。 我之所以说是"内奸",是因为事后证实,除了杜晓东电脑里的那些图片之外,17楼并没有发现其他任何损失。那个贼甚至对杜晓东遗忘在那张办公桌上的一块手表视而不见--这可不像是外来的贼干的事情。 那天中午,我在走廊里旁听了杜晓东跟几个同事讲述那些图片的重要性。我相信这一天他没干别的,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讲述这件事情上,跟这个人讲完了又跟那个人讲,跟那个人讲完了还有下一个……总之,杜晓东很懊恼。他一直在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办公室里还有贼呢?" 顺便说一下,杜晓东后来在报社里有个外号,叫"祥林哥"。(这个外号来自于鲁迅先生讲的那个故事。) 杜晓东当时正在调查本市一家知名食品加工企业的内幕,由那个企业加工的产品畅销于各个超市和食品店。 在一个"内线"(那是一个对自己的老板有某种意见的工人)的帮助下,杜晓东通过应聘混进了那个企业,当上了一名"工人"。他在那个企业里呆了三天两夜,并且在"工作"之余偷拍到了一些令人惊讶的情况--那些厂房的卫生情况极其糟糕。此外,在加工食品的过程中,那些工人们还使用了过期甚至变质的原料。 这就是你经常在报纸上看到的"暗访"。这样的采访方式曾经在报社里引发过一些争论。有人认为,这种手段并不正大光明,所以,它取得的证据效力值得怀疑。但也有人认为,媒体在某些情况下,必须借助这种手段才能为公众服务。 萧原进入了这场争论,他的看法是:"当某人或某机构对公众犯有过错并且极力掩盖时,如明知其它手段无法揭开真相,允许使用隐身采访或偷拍、暗录手段,而不必事先征得对方同意。" 这段话后来变成了一条内部规则,写入了《社会新闻部记者手册》中的"关于暗访"那一章里。 对于一个记者来说,"暗访"是一项危险的作业。他想要揭开的事情真相正是对方要极力掩盖的,所以,面对那些足够警惕的对手,他必须小心翼翼,否则就有可能随时被人发现而前功尽弃,还可能因此遭受皮肉之苦。 这样的故事以前曾经发生过:有一次,有个摄影记者潜入一家猪肉屠宰厂里,试图拍摄那些工人给生猪注水的过程时,一个不小心就被对方发现了,他为此遭到一顿毒打。当那几个工人打累了之后,其中一个人还把他死死攥着的相机抢了过去,用力地砸向了他的脑袋。等到在厂房外接应他的两个报社同事发现情势不对,冲进去亮明身份解救他的时候,他已经人事不省。那些工人后来对赶到的警察说,他们当时还以为自己抓到的是一个小偷。 在杜晓东对那家食品加工企业的暗访过程中,他一直表现得小心翼翼。他把一台小型数码相机藏在裤兜里,一旦有机会就把它拿出来迅速按下快门,然后再放回裤兜里。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那个企业里的"内线"一直在努力掩护杜晓东。但是,无论怎样小心,总是会有一些意外的情况出现。幸好杜晓东是个足够机灵的家伙,否则他可能早已经皮开肉绽。 在杜晓东讲的故事中还包括这样一段:在那次暗访中,有一次,当他发现一个工人正在从厂房里那条肮脏的排水沟里舀水和面的时候,他趁四下没有别人,悄悄地从口袋里掏出了相机。当他按下快门的时候,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由于厂房内光线太暗,闪光灯自动闪了一下。那个工人注意到了那道闪光,本能地向杜晓东看过来。 杜晓东说,他自己也被那道闪光吓了一跳,幸亏他下意识地把那台相机藏到了身后,并且立即找了个话题把那个工人的注意力引开,才没有被戳穿。但是,这样的意外足够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高度紧张并且受到了惊吓刺激的情况下,杜晓东当天晚上在工人宿舍里睡觉时说了一段梦话,这又一次把他推入了几乎被戳穿的险境。 第二天起床后,有个工人在跟杜晓东一起上厕所的时候,悄悄地问他:"你是记者吗?" 杜晓东大惊之下,立即就尿不出来了:"不是。你看我像记者吗?" "不像。"工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但是你昨晚上说梦话了。" "是吗?我说什么了?"杜晓东故做镇定。 "你叫了好几声萧什么,还说你受不了了,想回报社。" 那一刻,杜晓东几乎崩溃了,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冷静地对那个工人说:"你听错了吧?我从来不说梦话。" 从厕所出来之后,杜晓东便借故离开厂房,回到了报社。他认为,到那个时候,他拍到的照片足够证明那个企业对公众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杜晓东回到报社之后,曾经炫耀性地向周围的同事展示过他偷拍到的那些照片。看过那些照片的记者们都证实,如果把它们刊登在报纸上,足以使那个食品加工企业在未来的日子里承受各种巨大的压力,其中包括消费者的唾弃和政府有关部门对它的责难,它甚至可能被喝令关门停业。这原本是那个企业应该承受的,但是,结果它并没有承受。 在杜晓东搞到了那些证据之后,并没有保持足够的小心。他炫耀过后,就把它们从小屋子搬到了一间有贼的大屋子里。就在他准备把其中一些图片整理出来等待发表时,突然发现它们"失踪"了。这意味着他无法利用这些证据来揭露那个企业的黑幕。 如果杜晓东还想继续报道此事,他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再次装扮成工人混进那个企业的厂房里。问题是,杜晓东不可能这样干了--当天下午,他接到了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称呼他为"臭记者",并且威胁他:"以后出门的时候小心点!" 杜晓东怀疑电话是那个企业的老板打来的。他说,他听到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时觉得很熟悉。另外,还有一件事可以佐证他的怀疑:那个"内线"当天下午也曾经打电话告诉杜晓东,他被几个工人殴打了一顿之后,又被老板开除了。 那个威胁电话还证明了一件事:那个"内奸"不仅从杜晓东的电脑里删除了图片,还把这次"暗访"行动告诉了那个企业的老板,或许他在删除那些图片之前还把它们复制了一份并且交给了那个老板,否则对方不可能如此嚣张。 究竟谁是"内奸"?在杜晓东大声抱怨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编辑记者们都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了一圈周围的同事。 萧原曾经问我:"你怀疑谁?" "你说呢?"我反问道。 萧原看着我,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 我想,我们应该花些时间来分析一下这件事。根据我的观察,我认为,报社里的人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种: 第一种人非常喜欢这个行业,在他们眼里,"新闻理想"是一种现实存在的事物。他们希望用努力工作来实现这种理想,同时获得社会的认同和个人的成就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和他们的努力,才使新闻传播成为一项公众尊重的事业。但是,在一些报社里,他们也可能是最孤独的那种人。 第二种人无所谓喜不喜欢这个行业,也无所谓"新闻理想"在现实中是否存在。他们来到报社工作,是因为这是一份可以用劳动来换成工资的工作。他们的目标是通过工作来养家糊口。他们的工作动机谈不上崇高但也谈不上不崇高。这样的人在报社里人数众多,但他们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最习惯做的事情就是用沉默来保护自己。 第三种人也很喜欢这个行业,但他们并不相信"新闻理想"的现实存在。他们来到报社工作,仅仅是因为他们看中了报社拥有的资源和新闻从业者手中握有的"软权力"。他们希望把这种资源和"软权力"兑换成现实的利益。或者说,他们希望凭借这份工作完成他们致富的愿望。我相信,在多数报社里,都会有这种人的存在,或多或少。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和掩饰内心的不安,他们可能会积极抢夺在报社里的"话语权"。 我的分析结论是:对于偷自己同事的东西这样一件事情,第一种人不屑于干,第二种人不敢干,只有第三种人才可能这样干。 第三种人是报社里的"生意人"。他们把报社当成了一个"生意场",并且有一套自己的"生意经"。 关于杜晓东的图片失窃事件,你可以这样想象一下: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社会新闻部记者办公席的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有一个人悄悄溜了进来。他打开一台电脑,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这时候他脸上应该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然后他掏出了一张磁盘,把那些东西拷进了磁盘里,接着就把它们从电脑里删除了。第二天的某个时候,这个人出现在了一个四周没人的角落里。他打了一个电话,接着就出现在某个企业的老板办公室里。在他把那张磁盘交给那个老板的时候,从对方手里接过了一笔钱…… 我当时就是这样想象的。你可能会说这太像是电影里的情节了,但我认为事实差不多就是这样。 在我发表过我的分析结论之后,萧原问道:"你把报社里的人分成了三种,那么,你是第几种人?" "我曾经是第一种人,后来变成了第二种人。"我试图开个玩笑,"现在我想变成第三种人,但没有机会。" 萧原笑着摇摇头:"你不会变成第三种人。" "为什么?"我同意这个答案,但我不知道萧原为什么也能猜得到它。 萧原沉思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对我说:"一个人每天都要回答几个问题:A、我是谁?B、我到底要干什么?C、我为什么要这样干?D、我这样干的后果是什么?如果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也就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如果连自己到底要干什么都搞不清楚,就更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干以及那样干的后果。但是,你把自己看得很清楚,说明你很清醒,所以我断定你应该很清楚该干什么。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倒有可能变成第一种人,只是你过于消极,牢骚太盛。" 我同意。 萧原继续说:"你的分类方法简单粗暴,却有一定道理。你有没有发现,这三种人之间的转换也有一些规律?" 我好奇地看着萧原,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萧原把笔筒里的十几枝笔都倒在办公桌上,然后把它们分成三份:一份是钢笔,一份是圆珠笔,最后一份是铅笔。然后,他举起一枝钢笔对我说:"这是你。" 我感到好笑。但我等待"游戏"继续。 "你曾经是第一种人,后来变成了第二种人。"萧原把钢笔放到了那几枝圆珠笔中,接着问我,"那么,崔哲呢?" 我也举起了一枝钢笔。"这是崔哲。"我把它放到了那几枝铅笔中,"他曾经跟我是同一种人,后来也变了。只不过比我更进一步,变成了第三种人。" 萧原点点头:"这就说明多数人都曾经是第一种人,后来才开始改变,一部分变成了第二种人,另一部分变成了第三种人。" 我同意。 萧原开始提问:"你告诉我,人们为什么要改变?" "也许……"我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很快找到了一个答案,"也许人们最初都是幼稚的,后来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理解"适者生存"这个道理。" "这个看法太消极了。你的意思是第一种人不能生存,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还会有第一种人?"萧原继续提问。 我想了想,但我的脑子里并没有储存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我摇了摇头。 像以往一样,萧原又开始给我"上课"了。他说:"其实,每个人都想做第一种人,只是有的人一旦变了就回不了头,而有的人还可以回头。" 我似懂非懂。 "举个例子,卖淫女堕落到了出卖自己的肉体,但你问问她们,给她们机会去公司上班,靠劳动而不是靠肉体挣钱,干不干?"萧原自问自答,"我相信多数人还是会干的。很简单,她们也有"从良"的愿望。这就说明,每个人心里都有向善的部分,这一部分藏得很深,平常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它总是会在人们行动之前发出暗示。如果一个人准备向恶,这种暗示就会使他感到不安。不同的是,有的人能够克服这种不安,有的人不能。" 我同意。 萧原继续说:"如果在一个地方大行其道的是第三种人,说明这个地方开始堕落了。在这个时候,第一种人的存在就特别重要。他们坚持做第一种人,是因为他们无法克服自己的不安,他们会自觉地保护自己心里向善的那个部分。当然,他们的任务并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还有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跟第三种人争夺第二种人。从人数上说,第二种人才是主流。以你为例,你们是可以自由转换的,有可能变成第一种人,也有可能变成第三种人。"萧原从圆珠笔中找出了代表我的那枝钢笔,把它放回了那几枝钢笔中。"第三种人并不情愿你们变成他们,因为这样会使参与分配利益的人越来越多。而第一种人欢迎你们加入,因为你们的加入会使他们的队伍变得强大。" 这个"游戏"并不有趣。另外,我得承认,我被这个由我挑起却被萧原发挥了的"第N种人"的话题搞得有点晕了,所以我问道:"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萧原奇怪地看着我,显然,我迟钝的悟性使他失望了,他接着说,"在一个地方走向堕落之前,这样的博弈是有意义的,至少保留了它不堕落的希望。" 我同意。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第几种人?" "你说呢?"萧原反问道,他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丝狡黠。 "第一种人。"我认为我答对了。 "不。"萧原摇了摇头:"我是第四种人。" "第四种人是什么人?" "第四种人无所谓喜不喜欢这个行业。"萧原收起了笑容,"他们既没有什么新闻理想,也不愿意独善其身,用沉默来保护自己,更不想利用记者这样一个职业来致富。" "这种人为什么要来报社?"我不能理解这种人存在的道理。 "他们只想来报社体验一下当记者的经历,所以当了记者。"萧原说,"我就是这种人。" "你已经体验过了。你说过,这是一个非常折磨人的工作。"我仍有疑问,"你为什么还要继续?" "因为我突然想体验一下当部门主任的经历,所以我继续待在报社里。也许将来我还想体验当总编的滋味……" 我笑了。我认为这个家伙是在表现他的狂妄和野心。但说实话,我欣赏他的狂妄。 然后,萧原结束了与我的谈话,他把正在四处跟人讲故事的杜晓东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当杜晓东从那间办公室里出来之后,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17楼走廊的公告栏里贴出了一张"大字报"。 你一定猜到了,这又是萧原干的。这张"大字报"的标题是《谁在报社里"做生意"?》 在"大字报"里,萧原简单地叙述了杜晓东的故事,然后问道:"谁在通风报信?" 以下是"大字报"的主要内容: "我们自以为非常隐蔽的举动,却让那些昧了良心的企业一清二楚,并且气焰嚣张地打电话威胁记者。他们很清楚,我们在丢失了证据的情况下,拿他们无可奈何。我并没有证据,但我确信一定有人在通风报信。这就意味着,在我们的周围有他们的"同伙"。 "谁是他们的"同伙"?谁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人?为什么要通风报信?我认为,在通风报信的背后一定有一笔交易。这笔交易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里进行,我们并没有看到这笔交易的过程,也没有看清那些交易者的嘴脸,甚至不知道交易者从中获得的利益是多少,但我确信这是一笔交易!!! "我们知道,一般情况下,交易应该是等价的。那么,他们用来交易的等价物是什么?我们看不到交易的过程,但不代表我们不知道交易的内容。这笔交易的内容是:有一个人利用那个企业危害社会的把柄,换来了一笔目前无法知道具体数目的钱。看起来,这样的"生意"并没有成本,但实际上,它的"成本"是一个报社的公信力。如果读者知道有些记者出卖他们的利益去换取自己的私利,谁会相信这样专注于做"生意"的记者,谁又会相信这样一份可能会出卖他们利益的报纸? "我承认,这一次凭我的努力无法知道真相。那个偷别人东西去做生意的人也应该不会突然良心发现跳出来说"是我干的"。这一次我揭不开这个盖子,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永远揭不开它。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或许是那些)人的真面目。终有一天,那个人会现出真身并且被我们唾弃!" 与上一次萧原贴出的"大字报"命运相同,这张"大字报"在半个小时之后也被人撕了下来。萧原很快又打印一份贴了上去,并且在它的末端补充了这样一段话:"请保留此文三天。谢谢!在这三天里,如果发现有人把它撕下来,此人就有出卖报社利益的嫌疑。" 3天后,这张"大字报"仍然贴在公告栏里。 我相信我并没有告诉你那件事是崔哲干的,尽管我怀疑是他干的。当然,我只是怀疑而并不掌握任何证据,就算掌握了证据,我也不一定敢站出来大声说"就是他干的"。你知道,有些时候,我要尿尿的时候只能憋着。 就是在那一周的社会新闻部例会上,萧原宣布了那个整顿"群工组"的决定。这个决定是:撤销崔哲的"群工组"组长职务,由杜晓东接任。李宏奎和刘志超调离"群工组",取代了他们的另外两个记者--一个叫曾志川,另一个叫李海涛。 这是一个突然宣布的决定。我看到社会新闻部副主任林斌在听到这个决定的时候,脸上也现出了惊讶的神情,但他在随后对此发表意见的时候也表示了"支持",他还说:"萧主任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自然有他的道理。" 在萧原宣布对韩振东的处理决定时,林斌也是这样说的。这就是他的风格。对于上级,他还没有学会说"我反对",他甚至还没有学会说"这个事情是不是再商量一下"。 杜晓东和曾志川、李海涛看起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我相信,在此之前,萧原曾经找过他们谈话。 宣布这个决定之后,萧原解释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保持了他一贯言辞激烈的说话方式,在我看来,他在对这件事的解释过程中完成了一次对"群工组"和"服务台"版面的"炮轰"。 萧原说,他还是个普通记者的时候,"群工组"就成立了,并且专门为此创办了"服务台"版面,当时宣称它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但是,很长时间里,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没有从这块版上发现那些真正"为人民服务"的报道。他认为,这块版面里掩盖着一个秘密--以"为人民服务"为幌子,实质上是在"为领导服务"。 他解释说,他在"服务台"版上看见的那些以普通市民面目出现的"何先生"、"陈女士"、"李师傅"等人,后经证实大多是报社高层的亲属。比如,那个抱怨"新做的裤子两边裤筒不一样长"的"何先生"其实是报社副总编何守道的弟弟。另外,在韩振东为"陈女士"(周自恒的老婆陈虹)寻狗之后,李宏奎又"出马"去帮她寻找一种适合于为小猫治疗感冒的药品,他为此耗时共两天并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这件事也见报了。 崔哲咳嗽了一声。我想,他大概感冒了。春天是一个滋生细菌的季节,容易感冒。 萧原看了崔哲一眼,继续说:"我发现,那些稿子里动不动就说"某某某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满意"--他们当然感到满意了,他们在《北方时报》里有一块自留地,专门有几个记者为他们解决实际问题,他们能不满意吗?如果我是他们,我也可能很满意,但我并不是他们,我现在感到很不满意。我最近到热线值班室里接听了一些读者打来的电话,很多人都在电话里抱怨我们对读者来信的处理不及时或者根本就不理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该怎样解释--难道我告诉他们,我们的记者都很忙,都在忙着帮报社领导办事,根本顾不上你们?" 崔哲又咳嗽了一声,这一次更大声了。但萧原仍然没有中止讲话,他接着说:""群工组"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处理读者来信和读者求助电话,但是,你们看看,那么多读者来信堆在那里,那里面都是普通市民希望我们帮助他们解决的问题,你们有谁看完过其中一封信?有些信就这样放在那里快半年了,连信封都没有拆开过。还有那些老百姓打来的求助电话,内容都登在线索记录本上,根本就没有人去领。但是,那些"陈女士"、"何先生"的故事,在我们的线索记录本和读者来信里根本就找不到。我很想问问你们,这样的线索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那些领导们交代下来的任务?帮领导不帮读者,这就是你们的选择标准,对不对?" 萧原并没有拟讲话稿,但他一口气就说了这么多。我知道,这些话一直就藏在他心里,只不过他现在当众说了出来。另外,我到这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萧原为什么在半个月前要求我和易洁把半年内那厚厚的一叠新闻线索记录本和读者来信整理出来。我相信,他曾经仔细阅读过那些新闻线索记录和读者来信。 你知道,崔哲虽然已经从管理者岗位上退了下来,但他仍然拥有一块自己的地盘,那就是"群工组"和"服务台"版面。但现在,他即将失去这块最后的地盘。所以,在萧原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崔哲显得很震惊。但很快他脸上就恢复了他始终在众人面前保持的矜持表情。 萧原的话音刚落,崔哲就懒洋洋地举起了手--就像我所预料的一样,他终于出场了。 "我反对!"崔哲大声说。 "你为什么反对?"萧原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显得很镇定。 "我认为你对"群工组"有些误解。"崔哲说。 "有什么误解?"萧原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他开始低头收拾桌面上的东西。看起来,他已经准备宣布散会了。 "你把"服务台"版面说得一无是处,又通过它把"群工组"说得一无是处,但是,实际上他们对本报的发展也有自己的贡献,你认为那些领导的亲属就不值得帮吗?"听得出来,崔哲在压抑自己的怒火。 "不是不值得帮。"萧原淡淡地说,"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能为了帮他们而帮他们,除了他们,我们还要帮助更多的普通市民解决问题。" "他们也是普通市民。"崔哲说。 "你最好凭良心说话。"萧原抬起头看了崔哲一眼,"你告诉我,仅仅因为他们是普通市民,你们才去帮他们的吗?" 崔哲退缩了一下,但很快回答道:"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怎么样,他们毕竟也算是普通市民。" "我的意思是,就算他们是普通市民,你们的眼里也不能只有这一小部分普通市民。"萧原说。 "我的意思是,即使他们是一小部分,毕竟也是普通市民,也需要帮助。"崔哲继续争辩。 "我的意思是,"萧原突然有些激动了,他把手里的笔记本往桌面上一拍,大声说,"还有更多普通市民需要你们帮助,你们不能置之不理。" 崔哲顿了顿,继续争辩:"我的意思……" 萧原打断了崔哲的话,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已经不耐烦了:"我的意思是"服务台"这个版面必须改变,事实证明你不行,我找比你能干的人来当组长,有什么问题?" 崔哲的鼻翼开始抽动了,但没等他开口,萧原又说话了:"现在,我的意思比你的意思更有意思一点,对不对?" 我知道,萧原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现在我是你的主任,你必须听我的。" 崔哲显然被激怒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大声问道:"你干脆把话挑明了,你是不是怀疑那件事是我们干的?" 在韩振东被开除之后,社会新闻部还有38名员工。当天有两个记者请假缺席,还有一个接线员留守在值班室里,除此之外的35个人都在会议室里。我相信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明白,"那件事"指的就是杜晓东讲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 萧原愣了一下,接着说:"这件事和那件事是两码事,你不要把它扯到一起来谈。" "是你在把它们扯到一起谈的。报社里出了一个贼,接着你就把"群工组"解散,又搞了一个新的"群工组"。你认为我们都是傻瓜吗?"崔哲步步进逼。 "你傻不傻你自己知道,不关我的事。"萧原冷冷地看了崔哲一眼,又冷冷地说,"如果你一定要提那件事,我告诉你,除了干这种事情的那个人之外,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怀疑对象,我当然也有我的怀疑对象?" "你怀疑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怀疑谁?" "如果你不把话说清楚,这里的每个人都会以为自己就是你的怀疑对象。" "好吧。"萧原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告诉你,我怀疑你。" "我早就知道你怀疑我。"崔哲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他接着说,"我告诉你吧,我还怀疑你呢。这里的人谁不知道,你不就是靠偷别人的东西才当上这个主任的吗?" 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崔哲所指的是萧原去《都市早报》"卧底"的事情。我还相信,这句话在崔哲心里憋了很久了,当他把它说出来的时候,脸上有得意的神情,他看了一下四周的人们,仿佛在等待众人鼓掌。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会议室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我看到萧原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现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我突然想起了萧原与崔哲之间的第一场较量。那场较量因为一个流浪汉的命运而起,当时萧原还没有通过试用期。只不过,在这一次的较量中,两名对手的角色颠倒了--萧原成了那个被挑战者。 萧原很快恢复了淡漠的神情,他对崔哲说:"不管你说什么,必须按我的意思去做。如果你对这个决定不服,可以去找比我更高层的领导。就这么决定了。现在……散会!" 说完这句话之后,萧原起身离开了会场。 崔哲也冲出了会场。我后来才知道,他去找周自恒了。接着,周自恒又找到了萧原。 周自恒希望萧原收回那个决定,并且对他说,在他新上任不久就对部门作一些结构上的变动是管理之大忌,因为这样做有可能导致部门不团结,还有可能使自己失去对它的控制。但萧原坚持己见,他认为,作为一个部门主任,他有权这样干。而周自恒作为社长兼总编辑,不应该对一个部门的具体管理工作插手过多。 周自恒最终放弃了说服萧原的打算。当天下午,"崔氏群工组"就解散了。当李宏奎和刘志超问崔哲"怎么办"的时候,崔哲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悻悻地答道:"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名字又不叫"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 事后看起来,萧原似乎在这场较量中占了上风。他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丝毫无损。崔哲的那些话显然刺伤了他。从他此后的沉默中,我能够感觉得到他内心的痛楚。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就像崔哲所说的那样,我也曾经认为萧原解散"群工组"的决定来自于杜晓东那件事,但我后来才知道,在萧原上任社会新闻部主任之初,这就已经是他的计划之一。 在这个计划里,开除韩振东是一部分,整顿"群工组"是另一部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第三个部分。 萧原并没有宣布这个计划,但他在一步步严格地按照那个计划去做。你知道,他总是能够把事情安排得非常周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