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晚渐渐被缩短了,而白天被拉长。阳光变得刺目而灼热,道路两旁的树荫里,知了躲在某处又开始了鸣叫。起初是一两声,后来是三四声,接着,它们开始了无休无止的长鸣--让人焦躁不安的夏天到了。 出事了。这一次出事的是崔哲--我把这件事情理解为萧原所说的"还债"。 在说这件事之前,我要先告诉你另一件事情,那是在崔哲成为社会新闻部主任之前发生的。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来看,你会发现这就像是一个"巧合",你还会理解我为什么说这是在"还债"。 如果你经常关心这份报纸的社会新闻版,你可能还记得"曹老头"的故事。在那个时候,这个老年男人的照片甚至登上了本报的头版。 "曹老头"是一个街道办事处的科级干部,当年55岁,有一个53岁的妻子和一个28岁的儿子。对于他的单位和家庭来说,让他出名的那件事是个丑闻--2002年8月的一个晚上,他在一家洗浴中心里嫖娼时遭遇了警察夜查。 他姓曹,但不叫老头(我估计不会有父母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在他没有被法庭定罪之前,为了避免侵犯他的权利,报道这件事的记者给他起了"曹老头"这个化名。后来一段时间里,这个名字从一个具体的人延伸到了一类人,报社记者们经常用它来指代那种年老的嫖客。 报道这件事的人就是崔哲,那时候他与我一样,还是社会新闻部的一个普通记者,但他已经表现出了对某些新闻价值的强烈嗅觉和紧追不舍的干劲。 这本来是一宗普通的卖淫嫖娼案,但"曹老头"后来受审却是因为过失致人重伤罪。 警察在法庭上说,在他们进入洗浴中心4楼的那间房夜查之前,"曹老头"刚刚把裤子脱下来,还没来得及进入那个四川女孩的身体就听到了外面警察查房的声音。他一下慌了神,随后撕开床单并且迅速把它结成了一条绳子,让那个女孩穿上睡衣从窗外顺着绳子爬下楼去。女孩照办了。 "曹老头"辩解说,用床单结绳是那个女孩的主意。他还说,女孩当时告诉他,她曾经用这种方式逃脱过一次警察的偷袭。但是,法官最后没有相信他的话。 无论是谁出的主意,那条仓猝之下结成的绳子并不结实。它在那个女孩爬到3楼时突然断开了,她掉到地上之后当即昏迷了。警察后来在法庭上宣读了她的伤情报告:高位截瘫。 尽管那个女孩从事的"职业"遭人鄙视,但她只有21岁。崔哲在报道中说,她成为一名"性工作者"是出于无奈,因为她要资助17岁正在上高中的弟弟上学,她希望他能考上大学。但她截瘫之后,不仅无法完成这个任务,连她自己的生活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这个故事很煽情,它使人们对那个女孩充满了同情心。另一方面,它还使"曹老头"成为千夫所指。在它见报当天,愤怒的人们纷纷给报社打电话谴责这个猥琐的老头。我在当时的新闻线索记录本上看到了一部分读者来电的内容: 一个40多岁的女人希望"曹老头"向那个女孩赔偿50万元,同时负担她的弟弟直到上完大学的全部费用。另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希望法院判处"曹老头"死刑,她在电话里大声吼道:"这种人就应该直接拉出去毙了。"还有一个自称对法律很有研究的男人认为应该立法严惩公职人员嫖娼行为。 崔哲并没有放过这些声音。他在第二天的追踪报道里把它们都写了进去。另外,他好像突然间忘记了嫌疑人的权利--他认为那些愤怒的读者一定想要"曹老头"现出真身,而报社应该满足读者的这个愿望,因此,他建议头版责任编辑李麟把"曹老头"的照片登在头版。李麟照办了--那张未作任何处理的照片被当作向读者推荐的重要导读,放在了显著的位置。 在社会新闻版里,崔哲还建议另一名责任编辑林斌把他偷拍到的一张"曹老头"妻子的照片和那个四川女孩健康时的照片作为配图发表,林斌也这样做了。在那块版上,这两张图片被并排摆放在版面上端,一个满脸皱纹愁云密布,另一个容貌娇好春风拂面。尽管两个女人的眼睛上都作了技术性的遮挡,但人们还是能看清楚她们大致的模样。 我起初并不明白崔哲为什么要向林斌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我猜测,他似乎想通过这样的对比向读者暗示什么,而林斌理解并且支持了他的想法。后来,崔哲向我解释了他这样做的动机。他说,"曹老头"的行为不仅使一个年轻女孩遭此厄运,同时还可能断送了她弟弟的前途,所以,他不仅要让"曹老头"承担责任,还要让他的家人一同受到惩罚。我认为他的这个举动有些过分,但崔哲并不这样认为。 尽管那个街道办事处的领导后来出庭作证说,"曹老头"一直是个老实巴交的基层干部,在单位里兢兢业业,甚得街道居民好感,那天的事情是一次偶然失足,因此希望法官轻判。但在沸腾的民意之下,法官感到左右为难。 最后的结果是,"曹老头"被判处3年有期徒刑。 在"曹老头"被送进监狱之前,他的妻子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爬到了她家所住的楼房顶上并且跳了下来。那是个7层居民楼,她当时就死了。 后来我听一个接线员说,当天下午她曾接到过"曹老头"妻子打来的电话,那个女人希望能跟崔哲谈谈。崔哲当时就在报社,但他拒绝过来接听电话,于是那个女人挂断了电话。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又有人打来电话报告一条新闻线索:一个老年妇女坠楼身亡。 我还听到一个记者说,警察在"曹老头"妻子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封遗书,里面讲述了她和丈夫的照片被登在报纸上之后,邻居和同事的闲言碎语给她带来的巨大压力。此外,遗书的最后一部分文字里充满了对崔哲的诅咒。 崔哲也听说了这件事。我听说,他曾经对几个"兄弟"表达过自己内心的不安,但他同时也认为自己并不需要对那个女人的死亡负责。他说:"谁能想得到她如此脆弱呢?" "曹老头"入狱之后,报社开始对有关这件事情的报道进行"盘点",崔哲获得了当月的"优秀记者"称号。周自恒在表彰会上当众为崔哲颁发了1000元奖金。后来,崔哲的照片还出现在了报社内部刊物的光荣榜里。 在崔哲的照片下方,周自恒特意写了一段评语:"在对"曹老头"事件从事发到批捕、庭审再到宣判的一系列报道中,崔哲表现出了一个记者对新闻事件的高度敏感和穷追不舍的精神。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非常懂得如何寻找读者的情绪触点,并且成功了。" 崔哲的确成功了,这件事过去半个多月之后,他接任了社会新闻部主任职务。尽管原来的主任李赫并不情愿离开,却仍然被调去了文化新闻部。 我后来听说,崔哲升职之前,报社高层曾经对此有过争议,但在周自恒的极力主张下,那些持不同意见的编委会成员最终都被他说服了。 我说过,有些事情真的很巧,那些巧合和偶然性使我在讲述这个故事时充满了热情。我很高兴地告诉你,在"曹老头"已经在监狱里为他的行为忏悔了两年多之后,崔哲在城北某个洗浴中心的一个按摩女的被窝里被警察揪了出来。 那件事发生在初夏的一个凌晨,大概4点多钟,警察在事前未透露任何消息的情况下进行了一次夜查。那些盘踞着众多面目可疑的按摩女的洗浴中心自然成为了那次行动中的重点区域。 事实上崔哲本来有可能脱身的。在社会新闻部有几个专门跑警察局和法院的记者,他们被称为"警法记者",专门写那种警察如何破案和法官如何断案的报道。为了采访需要,他们经常和警察或法官在一起喝酒,彼此互称"哥们"。只要崔哲打电话叫那几个记者帮忙,那些警察也许会给他个面子网开一面。 但是,崔哲当时大概很不爽自己正要进入高潮时被人搅扰,当一个年轻的警察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时候,他很愤怒地踹了那个警察一脚,并且骂了一句脏话:"我操你大爷!你告诉我,又想敲诈老子多少钱?" 你知道,警察见到的嫖客在被揪住时大都表现得很猥琐。即使没有当场跪地求饶,至少也是在瑟瑟发抖。但崔哲表现得非常特别,他的这个鲁莽举动使那个猝不及防之下被踹倒在地并且被当成敲诈者的警察怒不可遏。 据说,警察掏出手铐时,崔哲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他对警察说,其实他是在暗访,希望能够揭露这个洗浴中心里肮脏的秘密。 警察从他的口袋时搜出了记者证,但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他这句话,警察当即反问他:"你每一次暗访的时候,都要把裤子脱掉吗?" 这些细节是田磊后来对我讲起的,他是其中的一个"警法记者"。他说,一个当警察的"哥们"事后向他转述这件事情时,笑得几乎背过气去。 在派出所里,崔哲跟其他嫖客一同在地上蹲成一排时,他突然想起了田磊,于是他央求警察让他打个电话,警察同意了。 田磊接到电话之后,当即找到了他的那些警察"哥们"求情。但此时他的关系已经失效,因为那个被踹的警察不肯就这么算了,他发誓要狠狠整治一下这个嚣张的嫖客。田磊只好把这件事情告诉周自恒,希望他赶紧想办法"解救"崔哲。 经过来来回回几个小时的周旋,在那天上午10点多钟,周自恒才把崔哲接出了派出所。然后,他回到了报社准备继续上班。 崔哲并不知道,在此之前,田磊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他在一个同事保证绝不说出此事的前提下,把崔哲嫖娼被抓的事情告诉了后者。后者又在另一个同事发誓把此事"烂在肚子里"的前提下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这样的事情在社会新闻部的同事之间经历了一次接力式的传播过程。总之,每个人都曾经承诺严守秘密,但这件事还是在崔哲回到报社之前就已经在17楼传开了。 报社就是这样,记者们都有自己的职业习惯--如果你想要一个记者帮你保密,最好一个字也不要告诉他。如果你想让他替你发布一条消息,最好的办法不是给钱,而是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秘密告诉他,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诫他"一定要保密"。 回到报社之后,崔哲先是在2楼的公共浴室里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才来到17楼。我在走廊里遇到了他。尽管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和不安。当他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时,我知道,他的厄运开始了--早已听说此事的肖彤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守候多时。 我听说,韩振东和李宏奎曾经试图劝肖彤回家处理这件事,但狂怒之下的肖彤根本不予理睬。他们又试图打电话提前通知崔哲,以帮助他躲过这场厄运,但他们失败了--在因警察突袭而引发的一场混乱中,崔哲的手机不见了踪影。 我将在报社里第一次亲眼目睹一对夫妻因为一个丑闻而打架。我为此感到兴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兴奋,总之就是兴奋,我甚至管不住自己的脚,远远地跟着崔哲。这时候,我发现等待看热闹的不只有我一个人,在记者办公席里,许多人都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目光跟随着崔哲。 四周很安静。 崔哲看见站在办公室门口的肖彤,迟疑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立即逃窜,只是脚步放慢了。 韩振东又出现了,他凑过去,犹犹豫豫地对肖彤说:"嫂子……" 肖彤怒目圆睁,把韩振东接下来的话塞回了他的口腔里。她对韩振东大声吼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干过那种事?你是不是也跟着他一起干过那种事?" 韩振东张口结舌,他讪讪地笑着,退回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我想象一样的发生了。一个行为不端的男人和一个几乎抓狂的女人--肖彤一见崔哲就揪住了他的领口并破口大骂。 肖彤大概把她平生所学的那些难听的话全都骂了出来,崔哲的父母、叔伯、舅姨等人悉数被她纳入了辱骂对象里,无一漏网。我发誓,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如此不遗余力地骂另一个人。 当肖彤骂得累了而停下来急促地喘气时,一直在骂声中保持沉默的崔哲突然对她大吼了一声:"你有完没完?" 肖彤眼睛里瞬间重新燃烧起愤怒,双手变成爪扑了上去,崔哲的脸上瞬时多出了几道血痕。 这时候,围观者中有一个女记者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发出了一声惊叫。 崔哲扭头看了一眼围观的人们,他突然变得狂怒并且迅速抡起了胳膊。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我看到肖彤擦满粉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明显的指印。 肖彤一下愣住了,稍后,她用尽全身气力哭了起来。 这时候,有一件我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人影突然从人群里闪出,直奔崔哲而去。在接近崔哲之前,他从一张办公桌上抄起了一部电话,并且迅速拽断了电话线。接着,那部电话被高高举起,猛地砸向了崔哲的脑袋。那部电话当即被砸坏了,听筒里的一个圆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之后,钻进了一张办公桌的底下。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在崔哲捂着脑袋倒下之后,我才看清楚,那个人是萧原。 韩振东、李宏奎和刘志超只发了一小会儿愣,就反应过来了。他们冲上去围住了萧原。在韩振东犹豫着要不要动手的时候,一直守在一旁的杜晓东也冲了上去,挡在了韩振东和萧原中间。 萧原推开了杜晓东,又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韩振东。接着,从他嘴里跳出来一个字:"狗!"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崔哲后来在医院里呆了整整一周才出来。医生说,除了头部被缝7针之外,这次重击的后果还包括:严重的脑震荡。 让崔哲头疼的不仅是头部的伤,还有一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为什么挨打?我后来听说,崔哲曾经怀疑过,在他注意力所不能及的时间里,萧原与肖彤发生过什么。为了佐证这种怀疑,他对韩振东等人说,"发明家"的事情过后,他就察觉到了肖彤在看萧原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些异样的东西。 我还听说,崔哲从医院里出来回到报社之后,曾经公开表示要去法院告萧原故意伤害。但周自恒阻止了他,周自恒对他说:"你还嫌不够丢人?" 我也不知道萧原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里表现出了如此大的怒气。我清楚他的愤怒来自哪里,但我认为他的发泄方式有些夸张,我只是隐约感觉到,他似乎有意要把事态闹大。 事态的确闹大了。就像崔哲的脑袋经受的打击一样,这件事在报社内部也引发了一些震荡。我听说,报社高层曾经专门召开一个会议来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经过一番激烈地争吵之后,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个共识后来形成了报社的一份内部文件,张贴在17楼走廊的公告栏里。 我要向你宣读一下这份文件:"崔哲身为社会新闻部主任,但未能遵守国法社规,其行为在报社内部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已经不再适合担任主任职务,应予免职。鉴于其曾为报社采编业务发展做出过突出贡献,可继续留用,但应做降职处理。" 我相信,那次高层会议中的争吵是围绕"继续留用"这几个字而发生的。我猜测周自恒应该是主张"继续留用"的那个人,在与反对者进行了一番唇枪舌战之后,他胜出了。 报社同时对萧原做出了处理决定:"因萧原殴打报社同事并损坏报社公物,根据报社有关规定,将其降为试用,并赔偿崔哲医疗费及误工费共计2246.2元。" 就这样,崔哲从一个管理者变成了被管理者。他被安排在自己一手创办的"群工组"里当组长。而萧原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刚到报社时的状态--不过,这一次他的试用期是一个月。 有些事情的过程就像是那个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无论指针怎样努力,转了一圈之后它又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这件事情的受益者是林斌,他被提拔为社会新闻部副主任。周自恒宣布,在任命新的主任之前,由林斌代行主任职权。 你应该还记得林斌。他就是那个在崔哲建议下把"曹老头"妻子和四川女孩的照片并排放在同一块版面上的编辑。 我后来听说,周自恒也曾因为此事受到报业集团领导的责问,但他只是为他应负的"领导责任"撰写了一篇书面检查。我没有机会看到那篇检查,但田磊打听到了那篇检查的内容。他总是有办法搞到一些内部消息。 田磊告诉我,周自恒在检查里深刻检讨了自己"用人失查"的问题,同时彻底审视了一遍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结果发现"问题不大"。 接下来的日子里,萧原又一次变得沉默了。他的沉默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总是觉得他在孕育着一场爆发。我为此担心,因为我不知道他的爆发最终会带来什么。 我经常看到萧原一个人呆在那扇窗户前抽烟。窗台上的烟缸里塞满烟蒂。他也很少到值班室里来挑选新闻线索。在整整十天的时间里,我没能在报纸上看到署着他名字的报道。 有几次我想去找萧原谈谈,但我最后并没有那样做。我认为,萧原也许需要一段时间用来安静地想一想。当他想好了的时候,自然会有自己的选择。 在等待他做出选择的那段时间里,我感到忐忑不安。 终于,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周自恒突然让总编办秘书叶小青到17楼来找萧原,并把他叫到了15楼的总编办公室里。那时候,萧原的试用期已经进入了最后几天的倒计时。 萧原在周自恒的办公室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当他回到17楼的时候,我发现他脸色阴沉,于是我忍不住问他:"周自恒跟你谈了些什么?" 萧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勉强笑着对我说:"不用担心。" 当天晚上,我回想起萧原那个勉强的笑容时,隐约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果然,第二天上午,我在记者办公席里看见萧原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宣布辞职了。 我有些难过,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吃惊。我知道,这样的举动符合萧原的性格,在报社以试用不合格的名义把他辞退之前,他先把报社"辞退"了。我听说,在萧原提交给周自恒的辞职信中,除了署名之外,只有四个字:"我不干了!" 我认为我了解萧原。他就是那种人,当他感到不爽的时候,他就会大声地说:"老子现在很不爽!" 我想,在那个时候,我和萧原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我的朋友本来并不多,在我成为接线员之后就更少了,所以我很珍惜每一份友情。但是,在萧原辞职之后,我可能又要失去一个朋友了。这是我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现在它成为了现实。 萧原辞职的那天晚上,在我提议下,我们在城南的酒吧街里一直喝酒到天亮。 萧原又谈起了崔哲。他告诉我,其实他早就知道崔哲嫖娼的事情。他说,肖彤被"发明家"胁持的时候,崔哲之所以不在现场并且关了手机,就是因为他正在一个洗浴中心里。 萧原还说,除了那些洗浴中心之外,有时候崔哲还会叫上韩振东等人开车去100公里以外的一座海滨城市干那种事情。 我曾经在另一份报纸上看过关于那座城市里某条街道的报道,那条街道上条密布着许多"发廊"。在那些"发廊"里,基本上找不到任何一件理发器具,门口却总是站着一些衣着暴露的女人,她们招徕的大多是远洋的海员。那些货轮上的海员因为常年在海上漂荡,有一种特殊的生理需要无法解决。而他们的特殊生理需要"养活"了这条街上的女人们。崔哲和他的那几个"兄弟"只是其中一些慕名而去的性趣爱好者。 我对此感到震惊,于是问萧原:"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并不想知道那种事,但我还是知道了。"萧原苦笑着说。 关于那些事情,萧原有最权威的消息来源--崔哲。还记得萧原转正时的那件事吗?在崔哲宣布萧原是自己的"兄弟"之后,他曾经邀请萧原一起去那座海滨城市"玩耍",但萧原借故拒绝了。我认为,那是崔哲再一次向萧原"示好",并且试图把萧原拉进自己的"圈子"里。但他仍然没有成功,反而把自己应该尽力保守的一个秘密告诉了萧原。 我提起了萧原用电话砸崔哲的那件事,我问他:"你当时是不是要故意把事态闹大,闹到无法收拾才好?" 萧原点点头:"两个老太太的坠楼身亡都与崔哲有间接关系,但他都逃过了惩罚。我担心报社继续掩盖这件事,所以我要把事情闹大。如果报社因此处理我,就必须先处理崔哲。如果他们不处理我,那么我打了崔哲就算是白打。总之,我就是要让他受到惩罚。" 我理解。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对那些事穷追不舍?" "哪些事情?"萧原愣了一下。 "比如小雨的事情,还有于薇的父亲、李树望的事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萧原打断了。他歪着脑袋看我,眉间出现了一个"川"字,然后,他问道:"你认为它们没有新闻价值?" "不,"我摇摇头,"我不懂什么新闻价值。我只是觉得,在这个地方,多数人都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你也认为我是在浪费时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萧原直视着我。我看到他的目光里有些慑人的东西。 我躲闪开了这种目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 萧原继续直视着我:"我不在乎做事情吃力,我也不必讨好谁。" 我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觉得,有些事情……我们还是保持沉默的好,以免自己受到伤害。" 萧原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他想了想,对我说:"打个比方,有人打你,我躲在一边什么都不说。那么,那个人来打我的时候,你也会像我一样,躲在一边什么都不说。如果我们都学会了在别人受到伤害时什么都不说,那个人就不会停止伤害,总会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他的目标。我们都以为沉默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其实,在我们沉默的时候,我们更容易受到伤害。"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萧原淡淡地说,又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笑容。 然后,萧原带着这个笑容离开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再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萧原刚离开的时候,我曾经听到杜晓东和另外几个记者在一起谈论起了他,但慢慢地他们也不再谈论了。萧原就像一颗落入湖面的水滴一样,消失了。 林斌代行部门主任职权之后,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进行一场部门改革。在林斌上任之后的第一次社会新闻部例会上,他对大家说:"对于崔主任以前的做法,我会继续做下去,不会有任何调整。请大家像支持崔主任一样支持我的工作。" 我理解林斌的举动。在社会新闻部里,谁都知道他曾是崔哲的"兄弟",经常要看崔哲的脸色行事。崔哲出事之后,尽管林斌与崔哲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次根本性的转变。但是,对于这种转变,他显得并不适应。在崔哲面前,他仍然表现得谨小慎微,脸上一直保持着一种皱巴巴的表情,并且习惯于用这样的口吻与崔哲对话:"崔主任,你看这个事……" 崔哲也好像并不适应"下课"后的生活,他还不习惯于跟其他编辑记者平等地对话。尽管让他"下课"的那件事使他颜面尽失,但他认为那是他的"私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群工组"里继续用霸道的口吻指挥韩振东等人报道那些"收买人心"的新闻,有时候还会以命令的口气让其中某个记者去给他沏茶。还有一次,我看到他把自己写的报道交给编辑时,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告诉对方:"原文照发,不许删改。" 在此期间,社会新闻部里发生的唯一变化是:在周自恒亲自出面劝说下,肖彤离开了报社,继续过她的无业生活。 又过了一段时间,肖彤和崔哲离婚了。据说,离婚是肖彤提出来的,她要求把房子和存款全部留给自己,但崔哲不同意。一番争吵和讨价还价之后,离婚条件改成了房子归肖彤所有而存款对半分。 办完离婚手续后的当天,崔哲就从那套房子里搬出来,住进了报社附近的一家招待所里。我听说,当天晚上,他和韩振东等人开车去一家KTV嚎叫了一整个晚上。我猜不透崔哲这样做究竟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高兴。 我的生活一成不变--整天守在值班室里,一旦听到电话铃响就拿起话筒说:"你好,欢迎致电《北方时报》。"那些好事者继续打来电话,告诉我们这个城市里发生的各种事情:交通事故、火灾、自杀、犯罪…… 每次经过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户时,我都会想起萧原在那里抽烟的样子,并且下意识地注意一下那个放在窗台上的烟缸。有一次,我试着拨打了萧原的手机,发现他仍然关机。我怀疑他已经弃用了那个手机号码。 我还给于薇打过电话,但于薇说,她也不知道萧原的下落。我并不相信于薇说的话,她说谎的本领并不娴熟。她言语中的躲闪是我怀疑的理由,但我并没有追问。我想,这段时间里,萧原也许并不想别人打扰他的生活,当他有一天想起我这个朋友的时候,也许还会主动联系我。 我后来又想,萧原可能又去了别的地方应聘。也许在某个公司里任职,也许重操旧业当上了某个私立学校的老师,正在给一群孩子上语文课……无论他在干什么,我都希望他过得好一些。 又一段时间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萧原的消息。我曾经以为,除非是一次茫茫人海中的巧遇,否则我再也不会看见他。 好了,让我们先把萧原忘掉,来看看接下来发生的那场"报社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