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你还年轻,你希望迅速积累自己的阅历,那么你应该选择记者这个职业。这个职业的好处就是:每天都有机会接触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事情。当然,有一些事情他们乐于投身其中,而另一些是他们并不愿意尝试的经历。生活就是这样,它根本不在乎你愿不愿意,只要你愿意活着,就得去试着承受。 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些糟糕的事情,也总是会有一些人经常遇到它们。萧原就是这种人,我已经向你提起过他的几次糟糕的经历。接下来我要向你讲述另一件事。我想,如果再给萧原一次机会的话,他一定希望自己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 那是枝繁叶茂、百鸟齐鸣的时节,在和暖的阳光照耀之下,护城河面上厚厚的冰层已经完全化开。一艘艘搭载着游客的小型快艇迫不及待地驶进了河中央,在水面上划开一道道长长的白浪。微风吹拂着两岸的青草--就在河岸上,那些记忆又复苏了。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女孩。她的母亲早逝,她在当工人的父亲独力抚养下长大成人。她的梦想是当一名优秀的医生,她希望自己当上医生之后,能够帮助父亲解除折磨他多年的病痛--在她初中毕业那年,父亲被查出患有胃病,但为了攒钱供她上大学,他一直拒绝治疗,以至于病情越来越严重。后来,她如愿考上了医学院,她努力学习,希望早日实现自己曾经对父亲许下的诺言。但是,当她读到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她的父亲突然失踪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萧原进入了这个故事。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它始于一个求助电话。 电话是那个医学院女生打来的。她叫于薇。她打来电话的目的是希望报社能够帮助她找回失踪的父亲。 于薇是一个外地人,四年前考入本市的医学院。她说,来上大学的时候,她就与父亲约好每隔半个月通一次电话。这样的约定一直坚持到了她上大学四年级--两个月前,她在本该接到父亲电话的那一天突然失去了父亲的音讯。她曾经打电话到家里,发现无人接听。起初她并没有十分在意,她认为父亲可能很忙,以至于忘了给她打电话。直到一个月前,父亲所在的工厂给学校打来电话找到她,问她父亲去了哪里,她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妙。后来,父亲的一个工友告诉她,两个月前的一天,她的父亲曾经跟他们提起过要到学校去看望她,并且请了几天假离开,此后就再没有回来。 这是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于薇说,她相信父亲既然说过要来学校看她就一定会来。她认为,父亲之所以并没有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也许是因为他想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但是,她并没有收获这个惊喜。她怀疑父亲已经来到了这个城市里,但她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这使她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为了寻找自己的父亲,于薇曾经在学校附近的电线杆子上张贴了许多寻人启事,但很快就被城管队员揭了下来。还有个城管队员根据寻人启事上留下的电话号码找到了她,试图对她罚款,在她告饶之下才放过了她。后来,有一个同学建议她求助于报社。她接受了这个建议,所以她打来了电话。 我接听了这个电话,并且耐心地听完了于薇讲的这个故事。我承认,有那么一会儿,我被这对父女的故事打动了,我希望自己能够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孩找到她失踪的父亲。 但是,实际上我所能做的,只是把这件事情写在新闻线索记录本上。你知道,我只是一个接线员,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甚至可以不把这件事情写在记录本上,只是它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一次通话的工作量,而我的工作量多少又与我的收入有关。 "如果你希望尽快找到自己的父亲,最好去找报社广告部。"我说。这就是我要对于薇说的。我已经做好了收线的准备。我还有一盘没有下完的象旗,我发现张萌正偷偷地把我的一匹马从它原来呆着的位置挪开。那是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报社允许我们在没有读者来电的时间里玩一些小游戏。 但于薇并没有打算就此收线,她问道:"找广告部干什么?" "登寻人启事。"我说。 "登寻人启事要花钱吗?" "当然。" 于薇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我是2号接线员,谢谢你打来……" 我的告别语还没有说完,于薇又开始提问了:"要花多少钱?" 我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解释:"根据篇幅大小而定,有可能几百元,也可能上千元。如果你想让更多人注意到你的寻人启事,最好多花一点钱。" 于薇似乎有些为难,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报社的记者不能帮忙报道这件事吗?" "一般情况下,记者不会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 "为什么?" "记者们的任务是报道新闻事件,像这样寻人的事情,他们一般都不会感兴趣,所以你最好还是去找广告部。" 于薇的声音里开始有了哭腔:"但是我没有那?多钱,怎么办?" 我想了想,但我也没能想出别的办法来,于是我对她说:"如果你真的想找到你的父亲,先去想办法借些钱吧。" 电话那一端的于薇再次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断了。 我回到了棋盘旁,我想不起被张萌挪开的那匹马原来在什么地方了,但我已经无心继续。于薇略带哭腔的声音开始在我耳边萦绕,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泪眼朦胧的女孩。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担心,却说不清担心的是什么。 这个城市里经常会有人走失,有时候是老人,有时候是小孩。每一个人口失踪事件的背后都会有一群焦急的亲属。当他们四处寻找而无果的时候,就会想到报社。不过,如果他们寄希望于记者帮助他们找回自己的亲人,他们收获的只会是失望。 我记得,崔哲上任之后曾经在社会新闻部里明确规定,对于这种求助电话的态度是:一律不予报道。他还解释说,这样的故事往往并没有多少新闻价值,所以,如果接线员接到了这样的求助电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去广告部花钱刊登一条寻人启事。 一年多以来,每当有人在电话里向我讲述亲人失踪后的急切心情时,我都会像一台机器一样告诉他们"联系广告部"。尽管于薇讲的故事曾经打动过我,我仍然没有做出反常的表现。 但是,萧原又一次做出了一个反常的选择--他在这条电话记录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解释说,之所以选择这条线索,是因为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也许……"萧原低声说,"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她的父亲就是死在河岸边的那个流浪汉。" 我相信当时我的嘴一定张得很大,因为萧原立即告诉我不必如此惊讶。 "我也不希望这么巧。"萧原说,"但是,在这两件事情里还是有一点联系:于薇的父亲是在两个月前失踪的,她怀疑他的父亲当时已经来到了本市,而两个月前正好是那个流浪汉在火车站边被人抢劫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说,于薇的父亲来到本市,刚下火车就遇到了"剁手党"?" "我不希望是这样。但是,只要存在这样的可能性,我就想去问个究竟。" "可是,那件事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我仍然不相信这样的巧合,"也许警察早已经找到了那个流浪汉的家属。" "不可能。"萧原断然否定了我的猜测,"前几天,我还打电话问起过那件事。警察说,因为一直没能找到家属,而医院的存尸费是一天100元,经领导同意,他们已经把尸体火化了,骨灰就存在殡仪馆里。" "如果那个流浪汉就是于薇的父亲,她能见到的只是一捧骨灰?"我突然又一次为那个女孩感到担心了。 "当然,"萧原说,"我希望事情并不是这样。" 希望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我想,事实就是事实,它根本不必在乎你的希望是什么。当天晚上,萧原告诉我,他在医学院里找到了于薇。当于薇向他出示自己父亲的照片时,尽管他早有准备,却仍然感到震惊--那是他非常熟悉的一张面孔。 "你见过我爸爸?"于薇显然察觉到了萧原神色的变化。 萧原点点头,他躲开了于薇带着企求的眼神。 "他在哪里?"于薇追问道。 萧原后来告诉我,他当时有些犹疑。他担心这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女孩无法承受那样的打击,所以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于薇。 但于薇似乎已经根据萧原的神情判断出事情不妙,她更急切地问道:"你告诉我,我爸爸……他还活着吗?" 尽管有些吞吞吐吐,但萧原还是把他经历的第一次采访告诉了于薇。当他说到河岸边的那具尸体时,于薇似乎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她打断了他的叙述:"不可能这么巧,也许你看错了。" 萧原说,他也希望自己看错了,但事实上他并没有看错,即使是容貌相像的两个人,却也不可能相像到左边的眉间都有一颗大小相同的痣。 看起来于薇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她希望见到父亲的遗体。她说,这样她才会相信自己的父亲不在人世。 萧原告诉于薇,她父亲的遗体已经被火化了。 "怎么证明那盒骨灰是我父亲的?"于薇仍然抱有最后一线希望,她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 这一线希望很快就被摧毁了。萧原说,他也不想那样干,但他只能那样干。当他带着于薇赶到殡仪馆时,警察已经接到电话提前在那里等待。一名殡仪馆工作人员取出了暂存在那里的一盒骨灰,接着,警察向于薇展示了他们当初在河岸边拍下的一组照片。 那是一个悲怆的时刻--于薇的世界崩塌了,她摇摇欲坠。她似乎需要一个肩膀,一双睁大的泪眼求助似地看着萧原。萧原默默地把她拉了过去。她趴在萧原肩头,努力抑制自己的哭声,却抑制不住自己的肩膀不断耸动。终于,她忍不住了,在她放出哭声之前,用力地咬住了萧原的肩膀。萧原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但他一动不动。 待于薇稍稍平静之后,警察让她在一份文书上签了字。警察走后,萧原也带着于薇乘出租车离开了殡仪馆。 我仿佛在萧原的叙述中看到了那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她陷入了一种精神游离的状态中。她把脸贴在车窗上,悲伤地看着窗外闪过的行人、车辆和楼房……阳光不见了,世界在她眼里变得越来越灰暗,而她还没有勇气去面对接下来孤独的日子。 萧原告诉我,看着于薇痛不欲生的样子,他突然感到心里有一块柔软的东西被狠狠地刺了一下。这使他更加遗憾当初没能挽救那个"流浪汉"的生命。 当萧原在几个医学院学生的帮助下把于薇安置在学生宿舍时,她突然清醒了,柔声对正要离去的萧原说:"萧大哥,谢谢你。" 萧原心里的某个地方又颤动了一下,他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对于薇说:"如果那天晚上,你父亲没有从医院里偷偷跑出来,事情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跑出来吗?"于薇泪眼朦胧地看着萧原,期待着答案。 萧原摇摇头:"不知道。" 于薇似乎有些失望,她不再说话,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继续哭泣。 第二天,萧原带着于薇去了她父亲曾经呆住的那家医院。院长向于薇承认自己的员工看护不力,并主动提出以补偿的名义给于薇2000元钱。 我猜测这是萧原努力的结果,或许他还给那个医院院长施加了某种压力。萧原并没有否认,他说,于薇在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生活来源,他希望帮助她继续自己的学业,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在医院里,于薇要求见一下那个曾经照顾过自己父亲的护士,院长同意了。当护士向于薇提到她父亲在听说医疗费之后面露惊惧的那个细节时,她突然再次失声痛哭。 恢复平静之后,于薇要求萧原带她去那条河岸边。当初发现尸体的雪地里此时已经长满了青草,一朵朵小花点缀在其中。于薇看着那一片草地久久不语,她似乎已经无力哭泣,但眼里仍然满是悲伤。萧原站在一旁,默默地守候着。微风从他脸上拂过,但他后来对我说,他感觉那风竟如冬天般凛冽。 离开时,于薇对萧原说:"我知道我爸爸为什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他肯定是这样想的--与其花一笔钱给自己治伤,不如把钱留给我上学。" "可是,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伤可能致命吗?"萧原问道。 "他总是以为自己能够挺得过去。他也知道自己的胃病已经癌变,但他一直拒绝治疗。"于薇又开始抽泣,"他就是这样,只是想着要怎样对我好,却从来不考虑如果没有他,我会怎样。" 我感到眼睛发涩。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在雪夜里四处游荡,他企图进入一幢民房取暖却被狗吠逼退,最终他迷失在河岸边。我想,在他终于因寒冷而失去知觉的那一刻,眼前闪动的是否全都是女儿的笑容? 萧原看着我,沉默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但他终于什么也没说,起身走开了。 就这样,一个女孩找回了失踪的亲人,一个"流浪汉"终归被还原成了一个慈祥的父亲,尽管结局令人遗憾却已无力回天。我想,萧原已经尽力了,而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但是,一个月后,另一个可怕的结局出现了。 有一段时间里,萧原经常与我谈起于薇。他告诉我,于薇曾经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向他倾诉自已对父亲的思念。出于某种担心,他也曾多次去看望于薇,希望能够帮助她排解内心的痛楚。 我想我能理解这样的情感--由于萧原此前所做的一切,于薇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兄长,而萧原显然很愿意承担这样的角色。 只是"兄妹"这么简单?我好像听见有人在问。好吧,我问过萧原,他的答案很含蓄:比这要复杂一些。他说,他的第一次采访经历曾经带给他刻骨铭心的遗憾,这种遗憾又使他对于薇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感情。在这种特殊的感情驱使下,他认为自己有照顾于薇的责任,他还希望凭自己的努力使这个不幸的女孩尽快忘记痛苦快乐起来。 要使一个痛失父亲而变得孑然一身的女孩快乐起来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萧原说,他试着讲了很多笑话,却始终换不来于薇的一丝笑容。 不过,萧原的难题在某一个风和日丽适合于逛公园的日子里解决了。逛公园并没有改变什么,改变发生在那之后。从那个拥挤不堪的公园里出来时,他们又一起吃了一顿饭。结账时,萧原突然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件倒霉的事情:他的钱包都被可恶的小偷带走了。于薇的钱包还在。但结过账之后,她的钱包里只剩下了两枚硬币。幸好还有这两枚硬币,否则他们至少要走五公里路才能去最近的银行办理银行卡挂失手续。但是,直到这时候,坏运气仍然没有远离他们--他们上错了公交车。当萧原发现这个错误的时候,车已经开动了。 那辆公交车的车票是每位两元,这意味着两枚硬币只够一个人乘坐。在售票员的炯炯目光逼迫下萧原缩起了脖子。结果,在满满一车厢乘客的目光注视下,萧原不顾已经付出的两枚硬币,尴尬地拉着于薇中途下车。当他们走到路边的人行道时,于薇突然模仿起了萧原尴尬时缩着脖子挠头的样子,并且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笑过之后,于薇突然拉起萧原的手说:"我们走着去吧。现在,让我们开始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接着,于薇给了萧原一个温柔而俏皮的微笑,拉着他大步向前走去…… 向我讲述这一段小插曲的时候,萧原脸上的表情是愉快的。他甚至跟我开玩笑说,如果警察抓住了那个小偷,他要去送一面锦旗,但不是送给警察而是送给小偷,因为如果没有那个小偷,他就没有机会享受这样的快乐。 我分享到了这种快乐。我发现,我已经很欣赏这个家伙了,以至于自己很容易被他的情绪感染。尽管我欣赏他有些忧郁的气质,但我仍然希望他活得开心一些,因为他每一次向我绽开笑容的时候,都代表我即将收获一个"好消息"。 接下来的某一天,当萧原带着他的阴郁表情来值班室找我的时候,我知道,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萧原告诉我,于薇从殡仪馆取回的,并不是她父亲的骨灰。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想象力能够到达的范围:那一天,于薇的课程表里有一堂解剖课。她将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习怎样在人体上准确地使用手术刀。走近解剖台的时候,眼前的那具尸体令她颤栗。当她看清楚那张已经发青的面孔时,瞬间袭来的震惊和悲痛几乎将她击溃--那是她的父亲。 一边是父亲的遗体,一边是"父亲"的骨灰--是谁在其中做了手脚?她怒不可遏。 接到于薇的电话之后,萧原起初并不相信这个听起来令人惊悚的消息。他认为,也许是于薇对父亲的思念过于强烈,以至于把一个看上去相像的死者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但是,当萧原赶到医学院,进入那间解剖教室的时候,解剖台上那具右手被截断的尸体再次令他震惊了。他的震惊很快就转变成了愤怒。他当即带着于薇找到了医学院的一个副院长。当然,此时萧原只说自己是于薇的男朋友,而并没有表明记者身份。 副院长答应调查此事,并且当着萧原和于薇的面打了几个电话。挂断电话之后,他说,管理教学尸源的工作一直是由教务处的一名工作人员承担的,经过调查,那具尸体的来历确有蹊跷。 萧原和于薇又找到了那个教务处工作人员。那个犯了错的工作人员在质问之下显得很慌张。他请求萧原和于薇不要报警,同时承认那具尸体是他从殡仪馆买来的。他说,他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当时学校急需教学尸源,而那个殡仪馆里正好有一些无名尸,在一个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建议下,这笔交易达成了。但他并不知道对方向他提供的是一具等待亲属认领的尸体。 接着,萧原又和于薇一起赶到了殡仪馆。馆长起初并不承认这笔交易,直到萧原表示要报警来解决此事。 馆长说,在萧原和于薇到达殡仪馆之前,他已经接到了医学院的电话,所以他对关于那具尸体的事情进行了一些调查。他承认,这是一个严重的过错。但他认为,此事是焚化车间一个火化工的个人行为,因为那个火化工此前并没有向上级汇报此事。当然,他也承认殡仪馆在管理工作中有一些疏露。 在萧原的要求下,馆长把火化工叫到了办公室里。根据萧原事后的描述,那是一个50多岁、看上去有些木讷的男人,他满脸皱纹,眼神里仿佛隐藏着难以言传的痛苦。回答萧原的每一个问题之前,他都要怯怯地看一眼馆长,仿佛在征求对方的意见,而馆长每次都报以沉默。 "是你把尸体卖了?"萧原问道。 火化工并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他甚至不敢抬头直视萧原和于薇。 "为什么卖尸体?" "我想……挣点儿钱。" "挣了多少钱?" "几百块。" "几百?"萧原追问道。我相信,那个时候,他的眼睛里冒起了火光。 "六百。"火化工仍然不敢抬头。 一直站在萧原身旁的于薇突然冲了上去,狠狠地抽了火化工一个耳光,然后抽泣起来。 萧原把于薇拉了回来,轻声安抚一阵之后,继续向火化工提问:"你是怎么联系到买家的?" "我认识一个医学院的老师。"火化工低头抚摸着被于薇抽过的左脸,"他说学校里给学生们上解剖课需要尸体。" "为什么要把这具尸体卖给学校?" "这是医院派人送来火化的。办手续时,我听他们说这是无名尸,没家属。推到火化车间时也没人看着,我就偷偷把它藏了起来。" "藏在哪里?" "停尸房里。" "后来是怎么把它送到医学院的?" "那个老师派车来接走的。" 站在一旁的馆长张了张嘴,试图打断这次对话,但萧原挥手制止了他。 "我问你,"萧原继续盯着火化工,"买卖尸体是你的主意还是那个老师的主意?" "跟他没关系,是我出的主意。"火化工突然抬起头来,很快又低下了,"你们别找他的麻烦。" "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们是亲戚。他知道我家里困难,也想帮帮我。孩子上学的钱也是找他借的。" 萧原突然提高了声调:"你们买卖过几具尸体?" "天地良心,这是第一次,就被你们发现了。"火化工的声音里开始有了哭腔。 萧原指了指身旁的于薇,问道:"你们给她的那盒骨灰是谁的?" 火化工抬起眼皮,偷偷地看了一眼于薇,又迅速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可能是个小孩的。" "你为什么说是小孩?"萧原继续追问。 "有些小孩的尸体火化以后,家属不要骨灰。" "他们为什么不要骨灰?" "这是迷信,他们怕小孩的鬼魂缠着自己。" 于薇突然开口了:"你把那些没人认领的骨灰给了我?" 火化工嗫嚅着:"骨灰的样子都是差不多的,我以为没人会发现……" 于薇大声质问:"你就不怕鬼魂会缠着自己?" 火化工沉默了。突然,他瘫坐在地上,用力地揪扯自己的头发,嘴里大声叫道:"你们把我抓去做牢吧。我他妈不是人,你们枪毙我吧。" 见此情形,馆长立即打电话叫来两个人把火化工拉了出来。接着,他关上房门,对萧原说:"他本来就有心理疾病,经不起你这样逼问。" 萧原很惊讶:"你们让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来当火化工?" "他本来没病,但长年跟尸体打交道就变得越来越古怪,经常自言自语。"馆长皱了皱眉,接着说,"另外,他家里非常困难,老婆瘫痪在床上好多年了,儿子大专毕业两年多了一直没找到工作。上学的学费还是找那个医学院的亲戚借的,一直没还,他也还不起。生活压力太大了,人就难免有点变态。" "为什么不给他换个工种?" "殡仪馆人手有限,根本腾挪不出人手来。再说,换谁来当火化工,谁又会愿意?" 萧原叹了一口气,问馆长打算怎么办。 馆长说,他将严肃处理此事,但他希望萧原说明自己的身份:"我敢肯定,你不只是于薇的男朋友。在你问火化工问题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可能是报社记者。" 萧原点点头,并没有否认。 馆长慌了,他请求萧原不要报道此事。他说,殡仪馆和火化工根本无法承受此事曝光以后带来的打击。 萧原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他拉着于薇到门外商量了十几分钟之后,又回到了办公室里。他对馆长说,他希望殡仪馆、医学院和于薇一起坐下来协商此事的解决方案。馆长答应了。 "谈判"的结果是:以"私了"的方式结束此事--医学院将那具尸体交还给于薇,同时承诺免除她此后一年的学费并给予她一些补偿;殡仪馆则答应免费火化那具尸体,并向于薇作出适当的精神补偿。作为条件,于薇和萧原所要承诺的是:不报警,不报道。 在医学院和殡仪馆的要求下,萧原和于薇都各自在一份表示放弃报道和报警的保证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后来,于薇把父亲的尸体再一次送入了殡仪馆,并亲眼看见它在焚尸炉中焚化。接着,医学院和殡仪馆兑现承诺,共同向于薇支付了2万元。萧原说,当于薇接过这笔钱的时候,泪水刹那间涌出了眼眶。 "你不打算报道这件事吗?"我问萧原。 "我希望报道,但于薇不希望。"萧原苦笑着。 "她为什么不希望报道?" "她毕竟是医学院的学生,她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跟学校闹得太僵。"萧原说,"另外,她虽然恨那个火化工,却也有点同情他。她说,那也是一个父亲,担负着一个家庭,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不宽容,使那个家庭陷入绝境。" 我理解。但我想了想,又对萧原说:"但是,这件事太耸人听闻了,你想一想,当人们听说殡仪馆卖尸体……"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原打断了,他说:"如果只是为了耸人听闻,我不会报道这件事。" "但是他们应该承担责任。" "我想,这样的结果也算是一种承担责任的方式。"萧原问我,"难道非要把那个火化工也逼上绝路?"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我沉默了。 最终,这个故事并没有变成一则新闻呈现在报纸上。 萧原曾经要求我保密,他说,他并不希望崔哲知道这件事。在报社里,就像记者没有权力决定一篇报道是否发表一样,他们也没有权力放弃对一件事情的报道,除非管理者知情并且同意。如果一个记者擅自这样干了,将被怀疑收受了贿赂并将受到处罚。 我曾经答应过萧原保密,但我还是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你听,因为保密已经没有意义了--崔哲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我并不清楚崔哲是怎么知道的,总之他知道了。我并没有充当一名"告密者",我相信萧原也不会说出去。事情很奇怪却也不难理解,在报社这样一个弥漫着好奇心和传播欲的地方,想要保守一个秘密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在社会新闻部里,崔哲耳目众多。 我记得,崔哲知道这件事之后,立即找到萧原表达了他的不满。 萧原当时正坐在电脑前打字,崔哲走过去按住了键盘,他问萧原:"殡仪馆那件事并没有人来打过"招呼",你为什么不报道?" 面对崔哲的质问,萧原显得很平静:"因为我不想报道。" 这个答案显然出于崔哲的意料。他一下愣住了。但他好像不想争吵,他换了一种更温和的口吻继续问道:"有些事情不让你报道,你偏要一问到底。有些事情可以报道,你却自己把它压了下来。你是不是……"他突然顿住了。 崔哲的欲言又止使萧原感到惊讶,他追问道:"你怀疑什么?" 崔哲犹豫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收了好处费?" 萧原看了看崔哲,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他并没有开口,只是拨开崔哲按在键盘上的手,继续低头打字。 崔哲并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他又一次按住了键盘,对萧原说:"收了也没关系,你告诉我就可以了。这世上哪有没收过好处费的记者?" 萧原突然推开了键盘,站了起来,他直视着崔哲:"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收过一分钱。" "没收钱?那你为什么不报道?"崔哲似乎很奇怪。 "当事人不让我报道,我也不想报道。就这么简单。"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你用脚趾头想一想也能知道,如果这件事情报道出来会有多么轰动,这可能是你一举成名的机会。" "我并不想成名。" "你不想成名?"崔哲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 "对,我不想成名。"萧原重复着,他仍然保持着淡漠的表情。 "不想成名的记者不会是一个好记者。" "成名的记者就一定是好记者吗?" 当萧原问出这句话之后,崔哲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奇怪,他长时间地看着萧原,就像是在看一只会说话的猩猩。然后,他结束了谈话,叹叹气走了。 后来,崔哲并没有对萧原作出任何处罚。萧原告诉我,关于这件事,崔哲后来只是对他说了一句话:"因为你是我的"兄弟",所以这一次我放过你。但你记住,下不为例。" 萧原还问我:"你告诉我,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说实话,我同意崔哲这样说的理由,但我也清楚萧原这样做的道理,这是一个使我两难的问题,所以我说:"也许……有些事情根本就分不清楚对与错。" 萧原点点头,又皱起了眉头:"如果记者只是一台用来报道新闻的机器,那么,该选A的时候选A,该选B的时候选B。但是,我们不是机器,有些事情也很复杂,根本没有办法找到标准答案。" 我同意。 萧原继续说:"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当记者。" 我好奇地看着萧原,但我的问题还没有出口,他已经接着说:"因为……这份工作一直在折磨我的精神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