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对于一份报纸的社会新闻版来说,交通事故和火灾大概是它能够提供给读者的"保留节目"。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想将来还是这样。如果你是个有心人,可以试着在一年的时间里统计一下报纸上记载的那些死于交通事故或者火灾的人数。我相信那个数字会让你感到惊讶。 在我还是一名记者的时候,曾经采访过一起交通事故。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见一具尸体,那样的感觉令人惊悚。我曾经发誓,我再也不想在马路上看见尸体。但老天并不理会我的誓言,报纸上登载的那些交通事故总是能让我重温那种感觉。 那一次的死者是一名年轻女子。我相信再过十年我也会记得她死亡时的样子。我不想描述,但是你可以想象一下--一辆疾驰的汽车在斑马线上把她撞得飞了起来,她重重地落在马路另一侧,另一辆来不及刹车的汽车轧过了她的身体……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在路灯昏黄的光芒下望着她。她安静地躺在马路上,对周围的惊叫声和叹息声毫无知觉。路人们渐渐围过来,又在交警的喝斥下渐渐散去。在那段短短的时间里,我开始假想我认识她,假想我了解她的过去,了解她的苦痛和欢乐……这样的假想使我伤感。事实上,当时发表在报纸上那篇400字左右的报道并不能表现我内心的伤感,但我能做的只有那么多--告诉读者有一个女人醉酒后闯红灯横穿马路时被车撞死了。 好了,我并不想回忆。但是,萧原经历的那场"交通事故"又一次让我回忆起了那种惊悚的感觉。事实上,那是一桩故意伤害案。但是,在某种力量的支配下,它变成了一场"交通事故"。萧原纵有掰腕子的冲动,却也敌不过那种力量。 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积雪已经融化,土地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仍然有风,但风势也变得微弱而温和了。当我打开窗户开始感受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时,一个电话打进了值班室。 一个出租车司机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被堵在郊区的一条公路上,而堵车的原因是因为前面有一辆卡车轧到了一个村民,众多村民拦截了它。 萧原带着这条新闻线索离开值班室的时候,我想这大概又是一个400字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我已经听得足够多了。我认为,萧原赶到现场之后,要做的也许只是以下几件事: 1、找几个目击者,请他们描述一下事发经过。 2、找医生,了解一下那个村民的伤情报告。 3、找交警,打听事故责任的认定情况以及处理结果。 4、如果可能的话,萧原还应该找到那个卡车司机问几个问题,比如,当时是否注意力不集中还是刹车失灵等等…… 我当时想,最多两个小时之后,萧原就可以回到报社来写稿了。但是,他呆在外面的时间比我预料的要长,他直到傍晚才回到报社。当他情绪激动地向我讲起那场"交通事故"的时候,我不得不感慨:有些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那件事情的复杂之处在于:那个村民是故意拦在车前,而卡车司机是故意轧上他的。卡车司机之所以这样干,是因为他的工头命令他这样干。而那个工头之所以敢下达这样的命令,是因为他倚仗着某种势力。 那天上午,由于路上塞车,萧原所乘坐的采访车无法接近现场,他只好下了车步行前往。当他赶到现场时,围聚在那辆卡车前的村民已有数百人之众。那个被卡车轧到的村民躺在车轮前的一滩鲜血中,不知死活。在医生赶到之前,没有人敢去动他。肇事司机和他的工头躲在卡车驾驶厢里,紧锁车门,任凭那些愤怒的村民们在车窗下大声斥骂。 警察和医院急救人员随后赶到。萧原后来对我说,当护工把那个村民从车轮前抬出来的时候,他凑过去看了一眼。当他向我描述他所看到的情形时,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看到的是:那个男人的嘴角不停地往外冒血沫,两根带血的肋骨从其明显下陷的胸部穿出…… 萧原说,肇事司机和他的工头被警察带离现场时,曾引起围观村民的一阵骚动,他们执意不让肇事者离开,直到一个警察向他们保证"一定会负责任地把这件事调查清楚"。随后,村民们把注意力转向了萧原。他们围住萧原,争先恐后向他讲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萧原说,那些村民对于记者的信任,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个职业带给他的荣誉感。在村民们讲述完了以后,还有人当场咬破手指,非要在他的采访笔记上摁手印,以说明自己可以对所讲述的一切负责。 事情是这样的:有个老板准备在城郊的公路边兴建一个占地数千亩的别墅区,他获得了政府的一纸批文,也获得了足够的银行贷款,却没能获得居住在那里的100多户村民的同意。那些村民拒绝搬迁,因为他们并不愿意把自己的老家让出来供富人们居住。另外,对于开发商提出的拆迁补偿方案,他们也并不满意。 在那段时间里,为了使这个城市更"现代化",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有些马路上就像是安了拉链,前一阵子它刚被拉开改造排水系统,完成之后它被合上。过了几天,它又一次被拉开,工人们开始安装燃气管道……当然,在这场"现代化"进程中,最引人注目的举动是将城西的那一大片平房拆除,以兴建新的居住小区。大规模的拆迁行动引发了一系列纠纷,那些被迫离开平房区的人们开始四处上访。他们纷纷抱怨说,他们所获得的补偿款根本不能使他们获得新的住处。 上访的人多了,政府就开始关注这个问题。接着,就有个官员出来解释。我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个官员关于拆迁的一段高谈阔论,我记得其中的一段话:"城市的现代化进程是任何力量都挡不住的,要发展,就一定要搞建设。从古至今,建设都是从破坏开始的,正所谓"不破不立"。" 我对这个理论似懂非懂。我想,那个高尔夫球场也应该是"现代化"的某种象征。既然是"建设",就必然有"破坏",在"建设"与"破坏"之间,难免产生一些纠纷。只是这样的纠纷原本需要一个由政府、企业和村民共同参与的协商过程,但是,那个工头似乎是个性急的人,他跳过了这个过程。当他雇来的工人被村民拒之门外的时候,他立即失去了耐心,命令工人们先对村边的庄稼地"下手",回头再"收拾"那些农舍。 很快,村子东边的一片庄稼地就被工人们挖成了"鱼塘"。那块土地的主人叫李树望,他自然不会对此坐视不管,因此他立即骑上自行车去追赶那辆满载着挖出的土方已经离开的卡车。 在村边的公路上,李树望追上了卡车并且拦在了车前。卡车司机梁家雄见状,就把车停了下来。 李树望希望梁家雄掉头回去,他说:"这些土从哪里挖来的,就送回哪里去。" 但是,梁家雄并没有打算遵从他的吩咐,场面很快僵持住了。随后,更多村民赶来拦在车前,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这时候,那个名叫胡海生的工头闻讯后带着十多个随从匆匆赶到了现场。胡海生看起来气势汹汹,他企图用威吓手段把拦在车前的人们吓跑。他扫视了一圈眼前情绪激动的村民们,又回过头对着他的随从们大喊:"听着,谁拦着车就把谁灭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的车?" 正当那些随从上前摩拳擦掌的时候,李树望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举动--他就地躺下,横卧在卡车前大约两米远的地方。在躺下的同时,李树望大声喊道:"你们要想把土拉走,得从我的身上辗过去。" 原本喧闹的现场一下子安静了。那些原本打算用武力解决问题的随从们变得不知所措。他们停住了脚步,面面相觑。 突然,干涩的空气中划过一声尖叫:"开车!我就不信轧不死他。" 接着,喊出这句话的胡海生冲向了卡车的驾驶室。他一把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然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不要命的就别闪开,轧死一个赔1万,轧死10个赔10万,老子有钱,赔得起!" 躺在地上的李树望动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起来。 "开车,轧死他!"胡海生继续大喊。 梁家雄看了看坐在身旁的胡海生,又看了看躺在车前的李树望,无动于衷。胡海生大怒,甩手给了梁家雄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你开,你就开。" 梁家雄仍然无动于衷。胡海生暴怒,甩手又给了梁家雄一记耳光:"你他妈的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聋子。想干就赶紧开车,不开车就给我滚蛋!" 接着,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梁家雄踩下了油门。众目睽睽之下,卡车轧到了李树望的身体,然后停了下来。 短时间的沉寂之后,愤怒的村民们一拥而上…… 萧原说,几乎所有的目击者都提到了以下两个细节: 1、卡车前轮接近李树望的身体时,李树望扭动了一下。大概是出于本能,他迅速将右臂挡在了胸前。 2、卡车前轮在李树望的右臂上停了一下,片刻之后,才缓缓从李树望的身体上滚落退回,然后停了下来。 萧原告诉我,那辆卡车自重10吨,载重10吨,当时是满载。当天下午,萧原赶到医院时,医生告诉他,李树望虽没有当即死亡,但看起来凶多吉少。 我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我相信人性中有残忍的一面,但何至于如此残忍? 萧原说,他也很震惊,所以他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使胡海生和梁家雄承担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当天晚上,他就把这件事情写成了一篇报道。但它并没有见报--在编辑正准备把它安排到版面上的时候,被崔哲拦截了。 崔哲说,目前萧原所掌握的证据都是"孤证"。尽管那些证词上浸着许多血指印,但提供证词的那些村民与李树望有乡邻关系,由于某种共同的利益关系,他们有可能说谎。 萧原争辩说,除了那些村民之外,当时还有一些被堵在路上的过路司机也表示,他们看到了整个事发过程,并且愿意为此事作证,即使是上法庭。 崔哲并不理会这些。他认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它可能会使胡海生和梁家雄承担严重的刑事责任。所以,如果要发表这篇报道,萧原必须找到他们,听听他们怎样解释这件事情,否则就可能导致报道失实,进而可能妨碍司法公正。 萧原说,当天下午他曾经去过公安局,希望见一见胡海生和梁家雄,顺便问问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但警察以"正在调查"为由将他拒之门外。 崔哲对萧原的解释不感兴趣,他大声说:"记者是用来干什么的?就是用来克服困难的。如果你找不到他们,没有当事双方的说法,这篇稿子就应该搁置,直到警方出具调查结果。" "但是……"萧原试图再争辩,但韩振东又一次适时地出场了。 "但什么是?"韩振东说,"这件事还有什么好争的,你按崔主任说的去做就行了。" 萧原不再说话,他看了看崔哲,又看了看韩振东,转身走开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2楼公共食堂里遇到了刚刚从公安局回来的萧原。他脸上仿佛写着两个字,一个是"沮",另一个是"丧"。他说,警察已经把胡海生和梁家雄放了出来。 这个消息使我感到惊讶,于是我问道:"他们为什么放人?" 萧原刚要回答,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是李树望的妻子打来的。她同时把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告诉了萧原。"好消息"是: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抢救,李树望已经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坏消息"是:刑警已经将此事移交给交警处理,当天上午,就有交警到医院找她了解情况,并且问她打算向肇事方索要多少赔偿。 "为什么让交警处理?"萧原问我,"难道他们认为这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 我无言以对。吃过午饭,萧原就匆匆离开了。他说,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胡海生和梁家雄。 我再见到萧原时已是傍晚。那个时候,他已经将"沮丧"两个字从脸上擦掉,取而代之的是"得意"。他告诉我,他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 当天下午,在李树望的妻子带领下,萧原找到了肇事司机梁家雄的家中。他说,梁家雄并不像他原本想象的那样暴戾,在他亮明记者身份的时候,他发现对方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畏惧,接着又现出了温顺的表情。这使他认为自己可以完成此次采访,于是悄悄地按下了录音机的录音按键。 我听到了那段录音。 "李树望死了,你知道吗?"萧原用一个谎言开始了提问。 梁家雄"啊"了一声,没再说话。 "你轧死人了,知道吗?" 梁家雄仍然没有说话。 "你知道轧死人有什么后果吗?"萧原步步进逼。 梁家雄继续沉默。 "你以为不说话就可以不用负责任是吗?" 梁家雄有些慌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是胡……胡海生让我轧的。他说他有……有钱,轧……轧死人不用偿……偿命。" "胡海生让你轧,你就轧?" "我不轧,他……他就不让我干了,没活儿干,我一家老小可……可怎么活呀?" 萧原沉默了一下,接着问道:"没活儿干你也不能轧人呀,你是个傻子吗?" "你怎么知道?"梁家雄反问道。 听到这里时,我笑了一下。 萧原看了我一眼,正色说:"他是个智障,轻度的。" 我收起了笑容,继续听录音。 萧原:"我问你,轧过去的时候,车轮为什么在李树望身上停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梁家雄:"我知道真……真的轧着人了,心里一害怕,就踩……踩了刹车,又觉得不……不对劲,就挂……挂了倒档。" 这段录音到这里就终止了。接下来我听到了另一段录音。萧原告诉我,那是他找到胡海生后录下的。 萧原:"我刚刚见过梁家雄。" 胡海生:"你找他干什么?" "他开车轧人,我当然得找他。" "你都找过他了,就别再找我了。我没什么可说的,该说的我都跟警察说了,那个事跟我没关系。"听起来,胡海生的语气似乎很蛮横。 "怎么跟你没关系?"萧原说,"梁家雄说,你是他的老板,你让他轧,他才轧的。" "傻子说的话,你也信?" ""轧死他,轧死一个赔1万,轧死10个赔10万。"这是你说过的话吧?"萧原问道。 胡海生断然否认:"我没说过。" "你没说过?"萧原突然提高了音量,"当时在现场有几百个人,他们都亲耳听见你这么说,有一百多人愿意出来作证。" "好吧,我是说过那句话。我那是喝多了瞎说的。我得赶工期,晚了就得赔钱,经不过那帮刁民折腾。再说我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梁家雄真的轧过去。轧人的是梁家雄,又不是我,这件事跟我没关系。" 录音磁带空转了几秒钟之后,萧原继续说:"有人说他开始不想轧,但你打了他。" "我没打他。" "一百多人都说亲眼看见你打了。" "好吧,我是打了他。我打了他又怎么样?"胡海生说,"就算我打了他,我打的是我自己的工人,关他们屁事?" 萧原顿了顿,接着问道:"你为什么要雇一个傻子开车?" "我想雇谁就雇谁。我这叫做解决残疾人就业困难,减轻政府负担。"胡海生的语气透出不耐烦。 "他没有驾照,你也敢雇他?" "这事该交警管,你管不着。" 到这里,录音突然终止了。萧原说,他后来才发现那台录音机里的电池已经用尽了。 接下来的事情是由萧原向我口述的。 在对话陷入了尴尬局面的时候,胡海生突然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他希望用那2000元钱使萧原放弃对此事的采访。 萧原拒绝了。 "嫌少是吧?5000块行不行?不行你再说话。"胡海生又掏出了3000元,但萧原再次拒绝了。 这时候,胡海生翻脸了,他说:"你不收下这笔钱,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萧原一言不发,转身向门外走去。但他被门口的几个男人拦住了,那是胡海生的随从。萧原试图进入屋内采访胡海生的时候,曾经接受过他们的一番盘问。 萧原心里一沉,立即掏出手机拨打了110。 胡海生并没有制止萧原报警的举动,他冷笑着对萧原说:"找警察帮忙?我倒要看看,警察能拿我怎么办?" 警察很快就赶到了。那几个派出所警察认识胡海生,他们把胡海生称作"胡老板",见面之后就开始寒暄。过了一会儿,才有个年龄稍长的警察想起了被冷落在一旁的萧原。 "是你报的警吧?说说怎么回事?"警察冷冷地问道。 萧原正要答话,胡海生先开口了:"他冒充记者,私闯民宅。" 萧原心头火起,正待反击,警察又说话了:"把记者证拿出来看看吧。" 萧原掏出了临时记者证,警察接过去仔细查看了一番之后,对他说:"你刚才就应该把证件给胡老板看看嘛。" "我一进门,就给他看了证件。"萧原说。 "你没给我看。"胡海生断然否认。 "你……当面说谎。"萧原说,他没料到胡海生如此无赖。 "行了行了,"警察插进话来,"看没看证件无所谓的,现在搞清楚就行了。萧记者找胡老板是为了什么事啊?" 萧原正待回答,胡海生又一次抢先说话了:"他来敲我的竹杠,他非说梁家雄轧李树望是我指使的,还说如果我不给钱,他就把这事登在报纸上。" 萧原告诉我,他当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待他冷静下来之后,又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于是在警察的催促下离开了。 离开胡海生家之后,一个年轻的警察悄悄告诉萧原,胡海生有些"背景"。 "什么"背景"?"萧原追问道。 警察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劝他放弃对此事的采访。 萧原并没有听从警察的劝告,他把录音中的内容补写进了报道里,并且再一次把它提交给了编辑。他认为,在他当天取得的录音资料里,胡海生和梁家雄都证实了自己在事发时的表现。 崔哲再一次拦截了那篇报道。这一次,他的理由是:萧原的采访手段不合规范,而如果程序违规,内容也不能采用。 崔哲对萧原提供的录音资料不感兴趣,他问道:"你录音之前征得对方同意了吗?" "没有。"萧原承认,当时他只想让胡海生和梁家雄在录音中自证其"罪",而并没有想到录音需要事先征得对方同意。 崔哲认为,在未经对方许可的情况下取得的录音,其证据效力是可疑的。 萧原争辩说,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无需征得对方同意。他认为,如果他就录音之事征求对方意见,傻瓜才会同意。 萧原并没有说服崔哲,就像崔哲没有说服他一样。萧原试图将争辩进行到底时,崔哲粗暴地结束了这次对话,他说:"这件事情再争下去也没有意义,只会浪费我的时间,我是你的部门主任,按我说的去做。" 说完这句话之后,崔哲转身走开了。 萧原后来拿着那篇报道和录音资料去找了周自恒,他的请求再一次被拒绝了。周自恒支持了崔哲的看法。他认为,在采访梁家雄和胡海生之前,萧原应该勇敢地把录音机拿出来,并且问对方:"我要录音,你没意见吧?" 萧原曾经问我,他要怎样努力才能把那篇报道发表出来? 我也无计可施,但我提醒萧原注意那个警察所说的"背景"。 "对了,我早该想到的。"萧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又提醒萧原,如果胡海生真的有那种"背景",那篇报道也许难见天日。 "你这么悲观?"萧原问我。 我承认,至少在这件事情里,我是悲观的。根据我的经验,我认为崔哲和周自恒拦截那篇报道的真实动机并不只是因为"采访手段"的问题。我怀疑,在此之前他们曾经收到过某个方面的"招呼"。 我所知道的是,在一些记者为披露某件事情而奔忙的同时,另一些人正在为掩盖它而努力。对于一个记者来说,"招呼"是一种令人讨厌的东西,但是除了听从"招呼"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你知道是谁在"打招呼"吗?"萧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这个问题很可笑,所以我笑了。我说:"他们"打招呼"又不用事先通知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的笑声似乎激怒了萧原,他咬咬牙,恨恨地说:"我一定要查出来是谁躲在背后"打招呼"。然后……我要找他谈谈。" 这又是一个可笑的想法,于是我对他说:"你太幼稚了,你以为……" 不等我说完,萧原就打断了,他说:"我一定要试试看。" "试试看"的结果仍然是沮丧。两天之后的下午,萧原带着一脸阴郁的表情回到了报社。他告诉我,关于胡海生的"背景",他仍然一无所知。他所知道的只有以下这些事情: 前一天下午,梁家雄已经被警方刑事拘留。警察认为他无照驾驶且故意轧伤路人,应对此次"事故"负全责。至于梁家雄将负什么样的责任,警察说,那要等待法院的最终判决。 李树望仍然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他的病情曾几度反复,极不稳定。短短几天里,医生已经发出过5次病危通知。在此期间,胡海生的一个随从曾经去过医院,他给李树望的妻子留下了5万元钱和一句话:"我们胡老板说,虽然他没有责任,但是出于人道,还是得给点钱让老李看病。" 此外,停工几天之后,胡海生再次让工人们开工了。紧接着,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被挖成了"鱼塘"。许多村民的态度开始松动了,尽管仍然不情愿,但他们还是在拆迁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萧原后来又去找过崔哲,当他问起那篇报道还有没有发表的可能时,崔哲的注意力正在一本电影画报上。他连头都没有抬,就回答道:"绝无可能!" 萧原又追问崔哲是否知道胡海生的"背景",崔哲点头称是。然后,他抬起头来,对萧原说:"既然你问了,我不妨再告诉你,关于这件事,上面已经打过"招呼"了。" ""上面"是谁?"萧原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应该知道。"说完这句话,崔哲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本画报上。 萧原的问题并没有完:"报社为什么要听"上面"的"招呼"?" "这叫不可抗力,懂吗?"崔哲再次抬起头来,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萧原,问道,"你是从月亮上下来的人吗,怎么一点都不懂人间的事情?" 当萧原向我讲述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郁。一阵沉默之后,他发出一声长叹:"哎!我要真是月亮上的人就好了。" 后来,萧原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找"上面"谈谈。你知道,"上面"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况且,就算他找到了,"上面"又岂能听从他的劝告?萧原的确有些时候显得很天真,但他毕竟不是个傻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萧原并没有继续把时间和精力投入这场"交通事故"。他像其他记者一样,选择了一些容易操作的新闻线索,然后立即投入采访,采访结束之后,又立即赶回报社写稿。 我知道,萧原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他不这样干,半个月过后,他的试用期限就要到了,他将被迫离开报社。崔哲就在那个终点站等着他。我想,崔哲应该会喜欢那样的感觉。那样能让他觉得自己能够"掌握"别人的命运。 在这场"交通事故"过去一个多月之后,萧原又一次与我谈起了李树望。他说,经历了9次病危,李树望终于活着走出了医院,他上身的右半边己无法动弹。医生说,幸好李树望以前体格健壮,并且本能地将右臂挡在胸前缓冲了压力,而车轮也并没有完全轧过他的身体,否则很难说能有机会从车轮下逃生。 萧原后来又去过那个村里,他发现除了李树望家之外,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已迁离,那些农舍也大都被夷为平地。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胡海生和他的工人再也没走近过李树望家。 萧原说,他去村里的时候,李树望和妻子都不在家中。后来,他是在村东头找到了蹲在那一片"鱼塘"旁的李树望。李的妻子陪在一旁,满脸担忧的神情。 当萧原走近的时候,他突然看见李树望回过头来,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并且指了指他的脚下说:"你慢点儿。" 萧原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到了几根枯枝,发出几声脆响。 李树望告诉萧原,每当他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一阵抽搐。这是那场"交通事故"留给他的后遗症--当车轮轧到他的身体时,他在昏迷之前的惟一记忆是:"我听到自己的胸脯里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骑车辗过干柴伙那样。" 萧原说,那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我突然感到一阵揪心:"那件事就这样算了?" "李树望出院以后到处上访,但没人理他。"萧原说。 "胡海生呢?" "他没遇到什么麻烦,还在搞拆迁。我听说他后来还用李树望的事情恐吓过那些"钉子户"。" "梁家雄呢?" "在看守所里等判决。" 这时候,萧原突然激动起来,他问我:"你说,胡海生真的一点儿责任都不用负?" 我无言以对。 在我看来,记者是这样一种职业:他们知道许多事情,有时候他们会把它们变成公之于众的"真相",另一些时候又会把它们变成不为人知的秘密。就算你觉得遗憾,却也只能遗憾。 我曾经以为,关于这场"交通事故",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但我后来才知道,有些事情并不会就此结束,老天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当然,那个结局到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年之后,我以后会告诉你那个结局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