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时兴起买的烤箱，直到两年后才想起来有这回事。 晚上我去找她时，她正满脸满手面糊糊，冲我招手，我买了一堆烧烤摊上的烤串，她不以为然地皱眉：“怎么还吃这种东西？” 失恋的女人果然精力充沛，尤其前男友居然跟她的一个闺蜜是初恋，在订婚前那两人就这么私奔了。 “有人说即便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不能没有胃口。” 她母亲每次打电话给我都让我劝她，一开始看她还挺正常，就是偶尔情绪不稳定，然后有天小楼告诉我说：“那浑蛋一直在申请移民，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一起走。”原来是一桩“密谋已久的私奔案”。 我看着一团糟的厨房：“你到底在干吗？” “你喜欢吃纸杯蛋糕吗？一整只太浪费，一人份的自己吃正好。” 我点头，领会她的言外之意，想说些什么让她分心，她却说：“像你这样就不错，早出晚归的工作，休息天就宅在家或者琢磨着去哪儿玩，没什么可多想的。” 我听得都不敢正视她了，她家境殷实，又是掌上明珠，虽没有公主病，但开口说话很多时候还是比较直率。 “我烤完这一箱，你一定要尝尝。”她很有信心地说，以为我没听清，还走近冲我晃了下脑袋。 盛情难却，那晚我拎着用纸盒装好的四份纸杯蛋糕回家。 我不知道味道如何，小楼厨艺并不好，她前未婚夫倒是会做一手好菜，朋友们都羡慕她，除了她爸对这个准女婿感觉很一般，每个人都觉得她傻人有傻福。 每次去奶茶店，我都会顺道看下玻璃柜里的蛋糕，很漂亮，很诱人，但即使是最小的一个也有八人份的量。切成小片的一块块被挑走的速度很快，全民饥饿时代，美色兼具的东西不会被轻易放过。 公司里的同事不时会讨论做芝士蛋糕的窍门，女人们最爱发现好店铺来个大肆采购，想着回家自制烘焙省钱又健康。一圈折腾下来，吃得是否健康待定，省钱是万万不可能的，所有材料都是原装进口，总体算下来价格比预订高档蛋糕还贵，然而依然乐此不疲。某次一个同事过生日，带了自己烤的蛋糕招待群众，因为没有小盘子，就用一次性纸杯代替，没有小叉子就用筷子，中午没洗碗筷的赶紧跑去洗。 “我尝到了一口浓浓的芝士味，跟外面店里吃的不一样。” “‘全球购’上买的，一开始还担心货不正宗，看来还不错。” “你要买进口芝士，可以让她们问问客户，她们很多经销商都代理的。” 说话的人指指另外两个同事，她们专门负责进口食品的活动，每年活动上同时举办厨师比赛，即便对做菜不在行的同事，对材料上的讲究、进口食品的口碑差不多都有些了解。 “是有做这方面产品的客户，但他们不一定零售。” “过年的时候我们可以来个团购。” “这个应该可以，我去问问他们。” 每年过年前，正是同事们发起大采购的时刻，最受欢迎的是进口水果（车厘子、猕猴桃）、橄榄油、葡萄酒，比市场上卖得价廉，东西的品质也不错。每次送货人走后，前台那里都有一大堆箱子，老板看见了以后表示下次采购也要告诉他。 最让人惊喜的是车厘子，比市场上的价格优惠了一半，一颗颗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个看起来都像酒红色的宝石，咬在嘴里仿佛融化了的糖霜，果肉饱满，富含水分，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吞下去，不想停。 我买了一箱和小楼对半分，她尝了几个后忽然开始叹气：“我要是一口气都吃完，就什么也不能给蛋糕准备了。” “还在做纸杯蛋糕？” “嗯。我学了很多裱花方法，这些车厘子的外形真美，装饰在顶端非常吸引人。” “像个骄傲的公主戴着酒红色的帽子，还有长长的流苏。” 小楼将刚烤好的纸杯蛋糕放到桌上，厨房桌上规整地放了不同类型的裱花嘴。据说看一个人对生活的品位，就得看对方的厨房摆着多少调味料。那如果只看见裱花嘴呢？ “我和他以前总为了很多事争执不休，通常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他有个很好的习惯，喜欢帮我系鞋带，所以每次吵架后，只要看到有鞋带的鞋子，就会想到他蹲下身在街上替我系鞋带的情形。现在，我只穿不用系带的鞋，要不是有几双鞋实在太贵，我会全都扔了。” “你现在不是有了可以分心的事吗？” “他讨厌吃蛋糕，跟奶油有关的都不喜欢，商量蜜月旅行时我说想去纽约的木兰蛋糕店（Magnolia Bakery），去看看最正宗的纸杯蛋糕发明地。我喜欢厨房里摆着丰富的美食，每样都很精致，如果他有朋友来做客，就能尝到我的厨艺。我不擅长任何事，连妈妈也说要不是爸爸宠着我，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找不到工作，连生活都是问题，能找到人娶我就赶快嫁了吧，爸爸的事业将来会留给弟弟打理。”她有个双胞胎弟弟，叫小楠。 小楼的母亲是事业型的女强人，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她此前很少谈论家里的情况。 某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迎面走来，对方也在转头看我。可能以前认识，但想不起来了，我在长椅上坐下时，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这才突然想起他是谁。 小楼的前未婚夫，嘉文。 他坐在我身旁的位置：“好久不见，真巧。” “真巧，你怎么会在这儿？” “移民的事搁置了。” “为什么？” 我和他并不算熟，以前只见过几次。他是个温和的男人，长相干净，很多女孩喜欢的单眼皮男生。但不知为什么，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得他和小楼早晚会分开。曾有人告诉我：“男人不能只看表面，表面上深沉神秘的人往往内心阴暗，一肚子坏水，外表越是看起来乱七八糟无所顾忌的男人，反倒会很安分。” “我跟公司辞职前，他们给我升职加薪了，一年前的决定太仓促了。” “你一直没走？” “小楼知道，我们见过面。” 我应了声，小楼没有说是不希望让别人知道。要是有个你一直放不下的人，甚至伤害过你的人，突然回心转意来找你，就算明知不可原谅，还是会有忍不住想去见对方的冲动，不然怎会形容感情是飞蛾扑火？ 周末我坐在咖啡馆里上网，其实是在赶工，为了多申请几天假期，一连串的邮件要回，家里来了一群莫名其妙的亲戚，顷刻间成了灾难片现场。母亲对我临阵脱逃很不满，但也只能笑着对亲戚们说我去公司加班。最主要的是我在等演唱会门票的情况，如果有人能帮我买到就得开始制订计划，出发去追星了。 手机响的时候，我以为是关于门票的事，却是小楼打来的，她换了手机号。 “那浑蛋来找我了，说他很想念我。他一个人在澳门出差，赌了几把钱，运气很差，喝了很多酒，在街上吐。” “你听得心里舒服点儿没有？” “他说心里很难受，觉得特别特别难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说他想我，想我陪他聊聊天也好。” “你怎么想的？” “我现在在澳门，你有什么想让我带的吗？” “你会顺便去香港帮我买演唱会的门票吗？” “我问他去不去，晚点回你。哦，我刷爆了他的信用卡。” 小楼回来时没有带门票，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晚上，我买了炒面去看她，还有烤玉米，她有被我同化的趋势。被她母亲认为没出息的小楼，她自制的纸杯蛋糕已经在咖啡店上架了，也不知她当初怎么一家家去开口兜售的，换成从前她可拉不下这个脸。 她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负债累累，从前还有几分闲愁的小楼，变得沉静内敛多了。 “他知道吗？” 小楼知道我说的是谁，点点头：“他说在忙，晚点打给我。” 我和小楼都很喜欢电影《十二夜》，当女主角张柏芝冲着男主角陈奕迅问：“你还爱不爱我？”他的回答是：“我在忙啊。” 有天，我打电话给很久以前的那个人，他接起电话很快说了声“我在忙”，便挂断了。 千言万语到嘴边，往往只能囫囵吞下。 夜里下起了大雨，路面上眨眼间便湿漉漉油亮亮的一大片。 “这次真的是彻底分手了吗？”我忍不住问她。 “我和嘉文从没谈论过分手，上次如此，这次也是。” “他看起来很冷静很斯文，这就是他的风格？” 小楼敲碎几只鸡蛋在碗里，转身去找打蛋器：“男人不会花时间来分手，他会无视你，去过自己的生活，直到你要求他说清楚。” 烤箱里是新鲜烘烤完的纸杯蛋糕，小楼极其细致地裱花做装饰，我抱着一只大玻璃碗搅拌鸡蛋，她先后加上牛奶、油、朗姆酒和低筋面粉。 生活一再的面目全非后，追求精美的食物成了对保持原有生活仅剩的办法。《绝望主妇》里的完美女人Bree，竭尽全力地维持生活的完美，从小成绩全优，是父亲眼中的完美女儿，嫁给当医生的丈夫后，成功步入美国中产阶级的主妇生活，出入会员制的高尔夫俱乐部。有一双儿女，对家里的每件事都细致入微，不放过任何瑕疵。像个斗士般时刻展现完美精致的一面，却无法挽救自己的婚姻。丈夫劈腿闹离婚，儿子没有同情心，开车撞死邻居后只想着怎么逃避责任，性向混乱，连女儿也成了单身母亲。Bree追求的完美生活仅仅是金玉其外的一盘散沙，只有对厨房的掌控力，才是她寻找美好生活的精神寄托。 回到家已将近午夜时分，手上拎着一盒新鲜出炉的纸杯蛋糕。我剥开纸咬了一口，每一口都像是假日的味道，糖霜的口感正好，纯粹美式的纸杯蛋糕非常甜腻，还必须搭配黑咖啡才行。小楼对于甜度的掌握出乎意料地精准，我一连吃了两个，第一个糅合了坚果，香气十足；第二个上面是一层如白雪般覆盖的奶油，剥开纸里面是猩红色的蛋糕，让我想到妖娆的高跟鞋鞋底。 妈妈之前一直很好奇我从哪里买回来的，有天她帮忙照料邻居的孩子，孩子一直吵闹不休，妈妈后来拿了蛋糕哄他。对着花花绿绿裱花精美的小蛋糕，孩子爱不释手，一边咽口水一边还舍不得吃。孩子的母亲来了后，他嚷着要去买很多很多带回家。我想，也许食物真的具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吧。 “你知道纸杯蛋糕是怎么被发明的吗？” “不知道。” “蛋糕店师傅无意间将剩下的面包团做成了迷你蛋糕，没想到这种边走边吃的蛋糕立即大受欢迎，而且因为可塑性强，每年还有很多真人秀比赛，我也想去参加一次。” “好远，在美国。” “我喜欢那种一切皆有可能的想法，就算是下脚料也会成为下一个大热的美食产品。” “对，就像生活支离破碎后，拼拼凑凑意外翻出了新花样。”我抬头看到咖啡馆玻璃窗外某个眼熟的身影，对方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转首与身旁的女孩说话，两人亲昵地从一旁走过。 “是他？” 我低着头喝了口咖啡，小楼冷冷地瞅了眼：“我认识他的那天，钱包被扒手偷了。我很伤心，因为里面有张很重要的照片。他和我在同一幢楼里上班，见过几次面，他听到我在电话里报案，就问我够不够钱坐车回家，我那时一下子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最初认识的几个月，我惊叹他的完美，会下厨，不抽烟也不喜欢喝酒，更没狐朋狗友一大堆地不上进。” “缺点呢？” “我和他分手以后，才知道他身边从来没有少于两个女孩，他就像核电站，从不放过机会结识新的女孩，长着一张童叟无欺的斯文面相，几乎很少失手。” 我等着小楼说下去，尽量不做出惊讶的神情。她低声道：“那个初恋女友什么的，信口胡诌的，他可没那么怀旧。” 最终揭晓的结果和小楼本身很搭调，她就是有办法在一切看似正常的事件中爆出惊人消息。 “他是这种人？” 小楼说：“刚开始做蛋糕时，我花很多心思在装饰上，蛋糕烤坏了也不在乎，只要好看就行，他就像烤坏蛋糕上的车厘子，单吃水果很不错，等你吃了口蛋糕才会真正明白个中滋味。要不是曾经铭心刻骨，任何人都是面目模糊的路人。” “他真的没再找过你？” “男人经历过了，就不会再想起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