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素素确实有种亲和力--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慧黠的光芒,反应很快,不管你和她说什么,都不觉得自己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伤害。李云僧在这一刹那心生感激,她传递过来的些许温暖,让漂泊在无边大海中的他抓到了一小块浮木。 “菜色还满意吗?” “吃久了,都一样,反正就是把胃填满。”她含笑说道,并没有抱怨的意味,“做这行,胃口好不好,跟菜色好不好未必有关,行情好,胃口就好了。” “嗯,说得也是。做这一行,业绩不好,就食不知味。” “李协理,我们都久仰你大名很久了。很早就听说你是总公司董事长最器重的青年才俊,昨天听你主持会议,果然名不虚传,你很有魄力。”她说。 这几句话说得李云僧轻飘飘地,多少安慰了他不得志的沮丧。 “谢谢你的赞美。不愧是最佳业务,说的话都很中听。” “我是真心赞美你,而你似乎在讽刺我哦。”她嘟起嘴,有一点撒娇的模样。 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十分柔媚,像个娇憨少女。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没没……我是……真心赞美。我看过你的业绩,很……很不错啊。你真的是公司……重要员工……”他说话忽然结巴了起来。 “你脸红了。”她眨了眨眼睛,转眼已收拾好餐盒,“我还有电话急着回,你慢用吧。” 离开前,还回头给他一个调皮的笑容。 他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随后主动跟两位男同事聊了几句才离开。 女人会不会撒娇,似乎是一种天性,他想。 有些人浑然天成,说些话,做些小表情就风韵无限;有些人刻意模仿,却画虎不成反类犬,还不如维持本色来得好。 他的妻子惠敏从来不撒娇。 两个人从学生时代就认识了。惠敏当时长发披肩,看起来很清纯。不过,由于是军人子弟,说一是一、个性刚毅,连开玩笑,她都会当真。 跟她在一起,他也渐渐收起开玩笑的习惯来。 惠敏年轻时线条柔和,一脸清纯,年纪增长后,脸部线条也渐渐变得锐利刚硬了起来,和国字脸的岳父越来越像。做什么事情都必须按照她的规矩来,家里向来有条不紊,大家都说她是贤妻,不过,有时候也会觉得要配合她的种种做法,十分辛苦。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把其他女人跟自己的妻子拿来作比较了。 如果这世界上有立志从一而终的男人,李云僧会被票选为其中一个。他宁愿把复杂的心思全用在工作上,在感情上想得简单,要求也不多。 确实有一种男人,并不祈求浪漫爱情与甜蜜婚姻,他一出生就打算负责任,养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娶个妻子,生两三个孩子,对列祖列宗有交代。他们是堂堂正正的好国民,连脑海里出现什么不良的想法,都会尽量在三分钟内将之消除。他们是芸芸众生中的中流砥柱,支撑安定社会的安定力量。 李云僧一直被认为是这种人。他一直觉得父亲把他的名字取错了,不认识他的人,都误以为他应该是个漂泊潇洒的浪子。 郭素素不是故意对他放电或撒娇的,那是她对客户说话的方式。也是她谋生的本能之一。她就是可以给任何心情紧张的陌生人亲切感,在几秒钟内,吸引他们的注意。 有些人说好话让人觉得虚伪,有些人说好话让人心服口服。差距只在于,说者相不相信自己说的。如果他自己也相信说出口的话,那就是诚恳了。 郭素素有一种天生的诚恳。在这一行十年了,从生嫩的菜鸟、不被信任的新人到现在变成新进人员公认的好姐姐,她也吃了不少苦头。经历过这行每隔数年就轮回一次的股灾,各种惊涛骇浪,也都走过来了。 没有优秀家世或学历支撑,想在社会上拼斗,都要有点认命。出身单亲家庭的她知道,当时能考上这家颇有知名度的金融机构,已经很光耀门楣了,只能尽力做下去。 上任后不久,就碰到一年一度的公司大联谊。为了表示全公司员工都是一家人,老董多年前就下令,每年总公司和各分公司人员,至少要以娱乐名义集合一次。而且,为了增进同仁们的家庭幸福,也邀请员工眷属一起参加。 今年,在近郊的一座森林游乐区举办。 一个星期前,李云僧问过妻子和两个念小学高年级的儿子,要不要一起出门玩玩? 答案都是否定的。惠敏并不喜欢大自然,她相信草堆里的虫子会是她的最佳过敏源,而且也不喜欢户外活动,对有洁癖的她来说,跪着把家中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显然比到野外呼吸新鲜空气有趣。 野外有泥土,也有花粉,会让她过敏症发作。而已经快迈入青少年时期的孩子,一点也不喜欢被大人“带”出去玩这个主意。被一个无聊的大人带出去,又被迫跟一群无聊的大人在一起,没人有兴趣。小六的儿子说他要到学校打篮球,小四的儿子说他早已经和同学说好,要去同学家打电玩。 噢,电玩。“现在的小孩,宁可认‘电玩’作父。”他曾这样对妻子感叹。不过惠敏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她是这么正经回答的:“话不能这么说,现在的父亲也很忙,没法一直陪孩子,跟孩子一定有代沟,对孩子来说,爸爸比不上电玩有吸引力。至少我有控制他玩电玩的时间,要把功课做完才可以玩,考到九十分才能玩一个小时……” 李云僧其实很想打断她,他只是发个小小牢骚,她不需要这么认真讨论与响应。对于任何跟教育和家庭有些许相关的话题,总能引发惠敏的长篇大论。她像一个严格的教务主任一样,搬出一套教育经。 这一讲可能就是半小时以上。自从辞职后,家里就是惠敏的所有天地。她对于家事,总是克尽其职,这些年来,免疫系统的问题更严重了些,但她的要求高,自己负荷不过来,也不愿意请佣人来分忧解劳。 “别人做的我不习惯。”惠敏说,“没办法像自己做得这么仔细。” 但若做了太多事,她的表情也不太好看。 在她身体最不好的那段时间,李云僧曾经请过一个外佣来帮忙。 有个陌生人住在家里总是怪怪的,不能只穿着内裤出房间。 外佣在惠敏的指导下,看起来是完成了很多细琐的工作,但也让家庭关系更紧绷,他和惠敏间的床边相处,常变成她抱怨佣人的时间。对他来说,耐心倾听这些抱怨实在很疲倦。 结果,那天下午三点才回到办公室。 如果同事们心够细,就会发现她走进来的时候,头发飘散着不一样的洗发精气味,眼神里多了一丝难解的神秘色泽。而他脸上的一层阴绵绵的雾被风吹散了,笑容变得更干净开朗,笑起来一口白牙显得更明亮。 “整理好了记得给我。”他走到她座位来这么说。他的手离开桌上时,偷偷捏了一下她的手背。 “我整理好了就给您。”她故意以同事听得到的声调这样回答。 下午,他进会议室开会时,她接到了一通苏菲亚打来的电话,要张百刚回电给她。 有时她会想,这世界真不公平。 苏菲亚手上一个皮包,就等于她一年的薪水。 何况,苏菲亚同类型的皮包有好几十个。苏菲亚一定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人连午餐可不可以多花十块钱都要算得一清二楚。 她也一定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女孩过了十六岁,就要靠自己才能有饭吃。虽然紫娟再也没有回到爸爸身边,但每个月她还是会东凑西凑,挪出三分之一左右的薪水汇给爸爸。那笔钱,爸爸应该都赌掉了吧?但是,至少她觉得心安。 她知道自己跟张百刚在一起是不对的,可是,自己没有一次能说出拒绝他的话。只要他找她,她会推掉所有跟朋友的约会。 坐在张百刚车上,因为醉意,她不知不觉睡着了。睁开眼,天色已经是半透明的黎明。还是清晨,他所说的第二十座皇宫到了。 “新开的,很热门;早上人少,不用等。”他说。好像是带她来游乐场似的。 车子驶进停车场,房门一打开,眼前是一座豪华的阿拉伯皇宫。房间的主角是一张金色大床,床上有一套镶着金边的薄纱浴袍。 他要她把衣服脱掉:“穿上!” 有时候,他会用命令的口吻对待她,像一个有威严的国王。 圆形的大床上有着金色的帷幕,床边有一张雪白的按摩椅。 “这张按摩椅好漂亮。” “这不是按摩椅。” 他要她坐上去。他将她的手脚固定在椅子上,像一个做错事、等着接受惩罚的女奴。 “求我饶了你。”他命令道。 她照做了。刚开始有点不好意思。 他轻轻地打了她的臀部一下。“我要你入戏。”他说。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上班的时候,张百刚是她的主管,有时她会幻想,她是他的女奴。 她接受一切命令,好像她真的是他宫中的女奴一样。最后,两个人就像是同一枝头上的两片叶子一样,微风吹来,在某种旋律中一起感受着颤动。 身体的接触是微妙的。这一天,她觉得他的身体有些不一样。 他身体的温度比以前低了些,节奏也缓慢了些,不像以前那样,轻快而流畅。 他好像一边做爱一边沉思。不一会儿忽然停了下来,说:“嗯,让我喝口水。休息一下。” 身为女人,她也有敏锐的直觉。她感觉不久之前他才和另一个女人上过床,那个女人是苏菲亚吧。“你刚刚……和她……在一起吧?”紫娟本来不想说的,却挡不住自己的嘴巴。 他背对着她,没有做声。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提过苏菲亚的名字,这是两人心知肚明的默契。 他们是盟友,共同背叛苏菲亚,因而绝口不提。 她想,自己猜得没错。 女人的直觉,最原始的本能,超乎世上所有逻辑。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不要提她好吗?我现在眼前只有你……”他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着她。 “你生气了?” “没有。”他撇着嘴角给她一抹无奈的笑。 “你很累了,为什么来找我?” “我刚刚……很不舒服……” 紫娟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跟苏菲亚上床了,但显然不是很愉快。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想从她的体温中索求一些安慰。 张百刚确实不舒服。来找紫娟之前,他刚从苏菲亚的漂亮房间离开。他表现得像个完美情人,要她“好好睡”。并且在她额头深深一吻。 “不能陪我睡吗?”苏菲亚要求。 “不行,明天一早跟你伯伯约好去打早球。我怕我明天带着两个黑眼圈,就不好了。” 一离开苏菲亚,他就迫不及待想除去她留在他身上的气味。苏菲亚是个体味浓厚的女人,又喜欢用气味浓郁的香水,那股气味让他很不悦,但他当然没有将情绪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