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给银娇写第一封信。虽然现在不会邮寄出去,但那也叫做信。我的舌尖就像含着糖块的时候那样甜美。其实,这期间有很多日子想给你写信了。但是,我年事已高,你青春无限。我多么想否认这些啊!如果在年轻的时候遇见你的话,也就是说你我之间没有任何禁忌的话,也许在遇到你之后,我就不会再写诗了。因为给你写信就行了。就算是岁月流逝,但我对你的情感却还是始终如一,依然浓厚。如果你问我怎么连一封信也没给你写呢?如果那样的话,也许我就不会在死前留下这个笔记了。
今天,我想了很久,我为什么被你迷住了。
我有个习惯,就是总问为什么。我为什么遇到了你?我为什么被你迷住了?我为什么觉得你漂亮?啊,我为什么如此强烈地想要拥有你?如果说是因为爱的话,就能够结束一切了吧。人们都说是因为爱,因为爱。但我不相信那话。为了让你能够听得懂,我简单地说明一下,因为爱情既看不到也摸不到,所以我不相信那话,不相信爱情。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你已经成了大学新生。虽然希望你能够像你看到、触摸到的那样接受我写的文章,但是不管我用了多么简单的词句,这些话根本上是抽象的。因此,说实在的,我真的担心作为大学新生的你能否接受并给予理解。比方说,“爱情既看不到也摸不到,所以我不相信什么爱情。”像这样的句子中,爱情这个词语本身是指称没有形态的某种情感,所以它的含义很模糊,很难理解。但,“爱情既看不到也摸不到,所以我不相信那话”这个句子没有任何抽象和虚假,所以是很简单的。但是我知道人们的感受通常相反。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担心的是这个。因此,孩子啊,我希望就像我所写的那样,你也能够简单地,不要添加什么,也不要删减什么,纯粹地接受。
因此,我不打算说是因为爱你这话。我想尽可能地如实表白。你也应该知道,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话组合起来就叫做事实性的文章。虽然我一直觉得你纯洁、善良、光彩照人,但我不想用那么模糊的词语来说明我的爱。我一整天都在想我为什么被你迷住了,首先想到的,是你的手。
我第一次看到的你的手,很自然地放在我家平台的摇椅扶手上。你散步途中进到我家,无意间坐在那把椅子上睡着那天我看到的你的手。请注意我的表达“放在”那里。那不是由你的意志支配着你放上去的,而是被偶然地放在那个地方的。松树枝杈白色的树荫在你那像静物画般的手背上静静地荡着秋千。象牙色的纤纤玉指,手背上像水脉一样的深绿色血管纵横流淌着。你的手腕好像仅仅比手指粗一点点。我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好一阵。从手腕开始流向拇指和无名指间的血管隆起着。哪怕是现在也好,看看你手背上的那血管吧。大概在那血管的中间部位,有个很小的像疙瘩一样的部分,就好像是幼苗一样。就在我意识到血管的那个疙瘩在跳动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开始扑通扑通地跳。我欢呼了。那手背上的脉搏跳动着。
很安静又很有力地跳着,就好像你的心脏在跳动似的。不,我看着你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乌黑又整齐的睫毛颤动着。你的胸部有力地起伏着,就像踩踏着跷跷板似的。我看着你那弯曲的腰身曲线,感受着它的诱惑。我一辈子都很渴望,却未能实现的传奇文学就在那里。那瞬间,你的形象从“少女”转换成了“处女”。
“处女”这个词语有多么神秘,你不会知道的。代沟在这种时候就会出现。有时候从某些词汇各自联想到的形象的差距,就像前世和今生那么遥远。比如,虽然铅笔对你来说就只是铅笔,但是对于生活在不能安心学习的环境里的我来说,铅笔就是眼泪。如果你说:“爷爷,请给我削铅笔。”这话在我听来,那就是说:“爷爷,请给我擦擦眼泪。”我断言,在你我之间没有比这个更大的悲哀了。同样,对你来说,处女就只不过是处女。但对我来说,那是第一次,是阳光,是贞洁,是祭坛。自古以来,和神相通的神官也都是“处女”,献给神的祭祀品也是处女。比如,朴木月先生的诗《妙纱带子》:
雾气弥漫
流向江河
咕咕地梦呓的
夜莺
在这样的夜晚,自然而然地
遥远的处女们……
妙纱带子
历历在目
妙纱带子
历历在目
在看到平台上你这个被随意搁置在松树树荫里的“处女”的时候,我知道了,我的内心只不过是思慕着某个神秘的“处女”,但是现实中却“无奈地”活着。那时我并没有马上认识到这一点。单方面地相信被认识到的事物是很危险的。所认识到的事物有时和那个事物本身是很不同的。总有一天你也会认识到这一点,就像某个词语所唤起的形象是千差万别的一样。
明确的是,这所有的一切在那天看到你的手背就已经开始了。
我在这个笔记的前面部分描写了和你初次见面的情形,我称你为“少女”。现在想来,那是虚假的。我平生擎着各种名分的大旗生活过来。这些旗帜中,有革命,其中还有诗。在我摇曳的旗帜上有时标写着神性,有时标写着不朽。但是脱去那些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到的外壳,所剩下的就是在我经历了各种不安稳的时代后,我真正迫切地思念的“处女”的“气息”。和你的气息相比,我所挂出的各种名分的旗帜全部都只不过是“迫不得已”。
在身为处女的你面前,我只不过是丑陋的。写下传世佳作《群盗》的德国作家席勒说时间的脚步有三种,“未来踌躇而至,现在像箭一般地飞逝,过去永远静止”。在你身边,我把这一切都看得一目了然。我的过去被我视为勋章,却是毫无意义的“静止”。我的“现在”像箭一般,嗖嗖地从身边溜走。“踌躇”而至的我的“未来”更是没剩下多少时日。哪里还有踌躇的工夫呢?在注视着酣睡中的你的瞬间,我有限的时间也在刷刷地,比风更快地飞逝着。那声音我听得很清楚,像暴风一样的悲伤抽打着我。那悲伤里,怎么会没有我想抚摸的你的悲伤呢?怎么会没有我想爱抚的你的悲伤呢?还有,我怎么会不想杀死你呢?回想起来,有很多瞬间,我都想杀了你。就像想要杀了我自己一样。
十月的某一天,你结束了清扫后走进了我的书斋。
“曾几何时,爷爷您不是问我了吗?”你说道。
“问什么?”我反问道。
“问我胸前画的枪。那是人体彩绘。”
“啊,你是说某个男孩子给你画的那个枪吗?”
“是的,爷爷。那时我就知道爷爷您也想试试那个。”
难道那时你已经觉察到你这把枪已经牢牢地插在了我这个老头子的胸前了吗?
“不,不。”我很惊慌,摇了摇头,然后退后了一步。
你捂着嘴嘻嘻地笑了。“我就知道您会说不。可是您心里想做。大人们做的事,我也都想做。爷爷您当然想做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做的事。这个很容易。我从那个男孩子那里要来了水彩,还拿来了设计图案本。”
“我都说不了。”
“您躺在这里。解开几个衬衫扣子就行了。一个,两个,三个。”
我推让了一番。你就像一个弄得年幼的弟弟发痒的姐姐似的。如果我生气说不弄的话,也许你也会改变主意的。但是,我很怕痒,在那种情况下我却笑得无法发火。
徐志宇那时不在家。
“和我弄的那个一模一样。枪,是枪。”你让我躺在房子中间,然后这样说道。
现在想来,在诗人李寂寥的人生当中绝对不会有的场面那天却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你开始在我的前胸作画。“爷爷,我听说海娜是原产于印度的一种树叶。”
“嗯……”我闭着眼睛,自言自语。
你一会儿走到我头这边,一会儿走到我肩膀、肋骨这边,按照设计图案画着。你的头发掠过我的额头和肩膀,就像微风那么柔和、温暖。难道是另一个清晨来临了吗?我隐约地感到全身死去的细胞就像清晨的春草一样,正在苏醒。
“您的前胸很光滑。”
我的前胸光滑其实是因为长了老年斑的缘故。那是死细胞的尸身。但是穿透死细胞,向上升腾起来的那陌生的情感,使我的内心有些惊慌失措。
“人们还用海娜染头发。我也给您染染头发,怎么样?”
“不……”我话没说完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因为你的胸部轻轻地贴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抽动了一下。
“您别动。看来大人也怕痒。”
先是你那芳香的秀发掠过我的肩膀、额头,然后就像温和的先知者似的,这次是你的胸部嗖地蹭过我的肩膀向头部移动。那是再过两个月就十七岁的少女的胸。就像既不盈余也没有丝毫不足的,充分地吸收了南海阳光的橙子似的。即使闭着眼睛也总是能看见那金黄色橙子圆润的轮廓。看见了向大海延伸的,豆粒般的乳头和褐色的乳晕。那些就像你手背上跳动的血液循环一样,像箭一样插进了我的视野,然后渐渐膨胀。你的胸触碰到了我的肩膀,随着你不断变换位置,还碰到了我的头、颧骨,还轻轻地按压了我的下颌。
我屏住了呼吸。手指尖疯狂地想要去剥开那层表皮,嘴唇强烈地想要吮吸橙子的甜汁。香气来自你的秀发、胸部。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里写的,让世上所有的时间都解放的“处女的香气”。
“爷爷,我吧,脚脖子最怕痒。脚脖子弯儿那里。”你说道。
这话马上就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效果,就像在我身体这个大油桶上划着了火柴似的。我很惊愕。我不想迂回地表达——突然,我的下体猛烈地竖起来。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我不知不觉猛地推了你一把,噌地扑到了你的脸上。
人们无不称颂的那个高尚的诗人李寂寥,本质上只不过是个疯狂的、变态的好色之徒而已。那一瞬间我的力气不知道有多大,都把你推到了对面墙那里,撞到了你的头。
欲望之火是那么的可怕。
对你的欲望是很“现实的”。关于这个,我写了很长。如果想要听“我爱你”这些话,还不如说这爱太可怕了。那天你被我残暴地向后推,然后撞在了墙上。你的脑袋为什么没有像玻璃一样碎掉呢?回想起来,如果不是你的话,那时我的肉体本身还是坟墓。所以我现在要问,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
你走后,我趴在那里好一阵,然后起来关上了门。下午的阳光正向西边的窗户照射过来。我锁上了窗户,拉上了两层窗帘。虽然徐志宇很可能突然到来,但是我没有心思去费神那些。和门道连接的客厅的一角挂着一块能够照到全身的大镜子。那是你常常照的镜子。“爷爷,银娇来了。”你进了门道就大声喊着打招呼,习惯性地在镜子前站一会儿,看看自己的样子。我在镜子前就像在做无言的表演似的,一件件地脱掉了衣服。最终在吊灯的灯光下,我全裸的身体洒洒脱脱地映在了镜子里。
虽然肤色仍然是天生的那么白皙,但已不再是以前那种健康的颜色。我看到稀疏的头发下面那布满皱纹的额头,高高突出的颧骨,狭小的脸庞,还有均匀地围绕着长长的下颌的胡须。有的皱纹像洞穴一样又深又黑,有的皱纹却是一副新生儿的表情。年轻时曾一度被大家称颂的俊秀的脸庞已不再有了,炯炯有神的双目也已失去光彩。我的身高本来是一米八三,现在只有一米八一了。肩膀比较水平地伸展着。因为直到不久前还一直不懈地做运动,所以肩膀还保持得不错。我从监狱出来后,数十年间每天都举一百下六十公斤的哑铃。偶尔还游泳。到大前年为止,冬天每到周末就去滑雪场。我还曾一度痴迷于高山滑翔运动。四十多岁还常去拳击场。说到运动,没有我未尝试过的。写完诗也常常感觉精力充沛。那只不过是父母给的天生的健康体质而已。甚至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健康体检中心还诊断说我身体肌肉的年龄为四十多岁。
我是如此健康。你或许不知道,徐志宇会努力做运动,说来也全是受我的影响。
但是,镜子里映着的那个男人不是我。
肌肉松弛,开始褶皱的身体到处都布满了老年斑,饱满的肩膀和胳膊也变得松弛了,胸肌也干瘪了,肚子也突出来了。我的下体就像死而复生的海参那样耷拉下来,仅仅是三十几分钟前还抬头挺立的那没有廉耻的气概也找不到了。睾丸耷拉得不能再耷拉,支撑着鹌鹑蛋一样的那个东西的血管就好像是凄惨死去的爬虫的尸体。我感到它比洞穴还黑,比打蔫的草还无力。
呕,肉体就像草一样。
不!我摇了摇头。这不是我李寂寥!我想起了你的秀发和乳房拂过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想起了你韩银娇,还有你那令人迷惑的香气。镜子里的老人太陌生了,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似的。到底,你到底是谁?我凶狠狠地攥着那陌生的老人的下体摇晃。但是它就像是被霜打过的草似的蔫蔫的。我听到死神的脚步正嗒嗒地向我靠近。我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慌,用拳头“啪”地敲打镜子。镜子的碎片扎到了我握着的拳头。血流出来,滴滴地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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