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姆• 拉杜塞特引着他的第一位客人坐到那只雕花椅子上。其小心翼翼的程度就像是带着一位鞋不合脚的残障人士穿越结冰的湖面。媒人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顾客舒服地坐在手绣萝卜图案的坐垫上。其呵护备至的样子仿佛一心扑在独生鸽蛋上的母鸽。随后,他缓步走到印着墨迹的桌子的另一侧,小心翼翼地坐到转椅里。冒着金光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新来的顾客。 “欢迎来到‘心之愿’!”纪尧姆大声宣布,咧嘴微笑,胡子翘到了耳朵旁。“您想来点咖啡吗?” “好的。” 纪尧姆急步走到店后面,从铺着蕾丝桌布的小桌子上拿起咖啡过滤器,把咖啡倒进杯子里。他将一杯咖啡端到客人面前,然后自己坐回到转椅里,大手一挥,拔掉笔帽,开腔发话:“嗯,正式开始之前有一些程序要走。”钢笔尖朝着白纸,他抬起眼睛问,“名字?” “我的名字你再熟悉不过了。”客人回答,“我们俩知根知底。” “姓名?”纪尧姆又问了一遍。 沉默在两人之间膨胀。 “伊夫斯• 列维克。”最终响起了回答的声音。 “地址?” “我是你的隔壁邻居。” “地址?” “丽河爱村,位于法国西南部绿色佩里戈尔,除非你自己都不记得住址了。” “年龄?”纪尧姆头低垂着问。 “三十五。”牙医回答。 “年龄?”媒人重复他的问题,倦怠的神情就像在一辈子职业生涯中听了无数个谎言的法官。 “好吧,四十四。” “那么,我能为你效什么劳呢?”纪尧姆问,双手在胸前相扣,放在桌子上。 “嗯,”他说,“我听说你当媒人了,于是就想着过来参观参观。一个好邻居就该这么做。” “太好了!我们提供三种档次的服务——” “我们?”牙医边问边环顾四周。 “‘心之愿’提供三种档次的服务。”纪尧姆继续说,“全部精心设计,只为满足客户独特的需求。我们有无与伦比铜质服务、无与伦比银质服务,当然还有无与伦比金质服务。” “都有些什么内容?” “无与伦比铜质服务帮助你提高寻找真爱的本领。我们会为你提供一系列建议。比如,你哪个方面做得不对,你的外表哪里有待改进。也许还会指出你必须摒弃哪些不良个人习惯。其余部分就全靠你自己了。选择无与伦比银质服务的顾客将获得与我们名单上合适人选相亲的机会。当然,我们对他们的服务也将更加尽心尽力、周到用心。最后,无与伦比金质服务的顾客可以具体指出他们青睐的对象。前提是对方的住所不是远在天边,或者配偶健在、儿女绕膝。选择无与伦比金质服务和无与伦比银质服务的顾客,自然有权免费享受无与伦比铜质服务的一切待遇。”纪尧姆一口气说完,靠向椅背。钢笔在他手指间转动起来,他等待着牙医的反应。 伊夫斯• 列维克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指,调整了一下眼镜。 “那么,你的名单上有多少个人?”他问。 真相有如脱缰的野马,纪尧姆还没来得及拉住就脱口而出,“一个也没有。”他随后将钢笔放回到桌上,仿佛已经嗅到了失败的气息。 “知道了。”伊夫斯皱起眉头问,“这些服务怎么收费?” 纪尧姆心里又涌起希望,手指激动地敲击桌面。他伸手拉动桌子左手边上层抽屉上的黄铜把手。他将几张世界奇迹的明信片推到一边。其中有一张制作精美,印着哈利卡纳苏斯陵墓。然后,他取出印在米色卡片上的价格表,用食指将它推过桌面。伊夫斯看了一遍价格表,随后又看了一遍,确保自己没有误读。与此同时,纪尧姆缓慢地拉开胸前的狭窄抽屉,拿出橡皮和订书机,静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一心指望自己的专业精神能打动这位顾客。 “是这样的对吧?”伊夫斯手里拿着价格表,身体靠向椅背,说,“我花上一小笔钱,选择无与伦比铜质服务的话,就能得到你关于定期修剪指甲方面的建议。如果我支付得再多一些,选择无与伦比银质服务,那么明摆着,你就能让我自己跟我自己配对。再次,如果我选定无与伦比金质服务,付给你一笔可观的费用,你就会偷偷地走到某人身边,告诉她我喜欢她。” “嗨,得了,得了,列维克先生。” “纪尧姆,你只管叫我伊夫斯好了!这样的称呼你都快叫了一辈子了。我们上同一个学校,你还记得的吧?” “伊夫斯,我的名单只是走走形式。虽然目前榜上无名,但用不了多久,就会风生水起。何况,作为我的第一位顾客,你当然能够享受百分之十的折扣。不过,我要指出的是,无与伦比铜质服务绝对不是为你这样一位阅历丰富的先生设计的。老天啊,绝对不是。你天生就知道在女士面前如何表现得端庄稳重。这些年来,我亲眼看见你和好几位女士交往,你的表现毫无令人指摘之处。我也没有发现你有什么不良习惯需要矫正。我觉得你的问题仅仅是缺少机会。为了增加找到爱情的机会,你都做了哪些努力呢?去你那儿就诊的女士里头肯定有许多合适的对象。你可是方圆几里之内惟一的牙医啊!” “唉,”伊夫斯陷入深思中,视线越过媒人的头顶,过了一会儿说,“你知道的,我的工作要求我贴近女士,所以我把自己拾掇得干净整洁。来诊所的人没有对此有挑剔的。我也总是奉承她们刷牙技巧一流。不过,和病人谈恋爱,一旦分手,她们再来就诊,就出问题了。你要是建议她们补牙,她们就认为你只是想让她们忍受更大的痛苦而已。” “明白了。”媒人回答,“你最近为了创造机会,做了什么努力,结果却成了无用功,或者雪上加霜了吗?” 伊夫斯摇了摇头,他的松果发型的尖顶顿时撞来碰去。“我想不起来。”他回答。 “或者在你的外表上做过什么尝试?”牙医两眼茫然地盯着媒人看了几分钟。 “嗯,或许你能想出点什么小事来。”纪尧姆飞快地说了一句, “那么,选哪种呢?无与伦比铜质服务、无与伦比银质服务,还是无与伦比金质服务?” “哪种我都还信不过。” “我想你一如既往这么下去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令人倍感羞耻的是,显然你的努力不起作用。夜深人静时,脊背能挨着女人胸脯上那两座柔软的小山丘,还有比这更好的滋味吗?”媒人说。他精湛的推销技巧在过去的十九年中帮他卖出了一万五千零九十四把梳子、五百零七个假发套、一百四十四个假胡须、三百一十二个鼻毛剪、两百五十六双假鬓角、二十二双假眉毛、三套假阴毛。 伊夫斯依然一言不发。 “一个女人正等着找到你,你也等着找到她。”纪尧姆继续说,“我的工作就是赶在她找到其他人之前,让你们俩结合在一起。” “可是你的价格简直高得离谱!”牙医抗议。 纪尧姆靠回椅子里,看着窗外。“我昨天碰见正在当差的吉尔伯特• 杜比森,”纪尧姆说,“他说他牙痛得厉害,正打算和你约看病的时间。”媒人停顿一下后接着说,“听上去好像要做根管治疗。” 又一阵沉默袭来。纪尧姆抓起橡皮,仔细查看,等待对方作出决定。可是,伊夫斯一言不发,感觉到五年来一直横亘在他的心里的寂寞棱角蠢蠢欲动。他被堵得患上了慢性便秘症。即便将一块洒着核桃酒的埃斯佩兰斯修道院奶酪,于深夜放在他的床单上,也没法把他肚子里的阻塞物引出来。他坐在椅子上,手掌摩挲着褪色的椅子把手,寂寞的感觉慢慢升起,堵在他的喉咙口。他越是想开口说话,喉咙就被勒得越紧,双颊涨得通红。他抓住坐垫的边沿,闭上眼睛,最后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终于将堵塞物吞回肚子里。可是,五年寂寞的时光仿佛为他的舌头涂上了一层铜锈。他最后开口说话时发出的短促而尖厉的声音就像一杆生锈的风向标。他咳嗽了一声,然后低声说:“无与伦比银质服务。”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伊夫斯倾吐出自己多舛的爱情经历,连他自己都惊讶于故事之丰富多彩。苦水倒完之后,他站立起身。离去前,他先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确保附近没人看到他从婚介所走出去。他的裤袋里装着一条橡皮筋,那是兴高采烈的媒人赠送给他的告别礼物。他收下时一脸迷惘,不过心想其中的寓意自己大概稍后会明白。 牙医走后,纪尧姆将他的武装设备收进狭窄抽屉的格子里。他翻过挂在门上的招牌,锁上门,往家里走去。太阳不再如正午般嚣张,丽河岸边的野薄荷在永不止息的风中摇头晃脑,散发出阵阵清香,媒人对此却视而不见。其实,短短的回家路上,他对任何事物都视而不见,因为他正沉浸在狂喜之中——他的名单上终于写下了第一位顾客的名字。在心里突然涌起的兴奋之情的冲击下,他两眼茫然,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弧形的红色屋瓦、古代石墙上的野鸢尾花、忘记飞翔只会徒步行走的鸽子,而是另一番场景——勃兰托美河岸边的一家优雅餐厅的露台上,伊夫斯和一位女士面对面坐着,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等到媒人归家路走了一半时,那位长着一口漂亮牙齿的女士已经着迷于牙医迷人的内涵。等到媒人走到家门口的那条街上时,这对夫妇已经站在罗马教堂里,面对着神父许下庄严的婚誓。悬挂在教堂里的耶稣受难像上爬满了绿色霉菌。新郎终于向担任伴郎的纪尧姆道歉,为还给他一箱乱七八糟的假发表示歉意。 媒人走到家门口,双手拢在前额,挨着厨房的窗户朝里瞧。然后,他朝着前门移了一小步,悄悄地将钥匙插进门锁,轻轻地转动钥匙。他缓慢地推开门,然后从摆放在窗台上的花钵后拿出一面小手镜,从门缝里伸进去,朝着各个方向照去。从镜子里他将厨房的各个角落看得一清二楚。 “晚上好,纪尧姆!你究竟在干吗?”一个声音突然从媒人身后响起。他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塞尔夫人手持洒水壶,抓水壶手柄的手指因为上了年纪而扭曲变形。 “啊,晚上好,塞尔夫人。哦,没什么,我没干什么,什么也没干,啥也没干。我要是真在干什么事情,也不可能是现在这副模样。一点事也没有。说真的,我得走了,真得去干点正事了。再见!”媒人回答,然后敏捷地关上门。 一进屋里,他就从冰箱里拿出一杯无汽矿泉水,倒了一杯,然后坐到餐桌旁。桌子上放着一个油桃。之前他生怕油桃上有虫子,洗得干干净净。他一边切油桃,一边思忖,庆祝胜利的晚餐该吃哪几道菜。吃完油桃后,他抓起自己最喜欢的那条绣着名字首字母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然后拿起餐盘,让油桃核从餐盘滚到垃圾桶里,随后将餐盘丢进水槽。他走到地下室门口,旋开挂着一串干红辣椒的门把手,慢慢走下楼梯。 走进地下室,他抓住电灯绳往下一拉,一盏没装灯罩、蒙了一层灰的灯霎时发亮。地下室是他童年最喜欢出没的地方,至今仍能从中找到极大乐趣。地下室里存放的大多数水果果酱、蔬果腌菜都是他亲手做的。架子后面另有一些是他母亲留下的,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臭味道。不过,他每次看到母亲手写的标签就备感安慰,所以一直留着这些陈年腐菜。 地下室里还存放着其他宝贝。比如,祖先留下来的鞋底钉着小型马蹄铁的木屐。孩提时,纪尧姆喜欢穿上木屐,粉红色的小脚丫拖着木屐在种子还没发芽的泥地上转圈。他最喜欢的是杨树木头做底、雕刻着精美花纹的那一双。祖父只有在星期日和参加葬礼时才会穿上。纪尧姆十四岁的时候,有十一个月他的脚与这双鞋相当契合。不过,他父母禁止他把鞋从地下室穿到屋里。他们对自己的儿子了如指掌,知道无论谁一旦对他们儿子的东西表示出丝毫的喜欢,他们的儿子就会像贝都因人那样把自己的宝贝送给别人。 除了木屐之外,还有其他有趣的玩意。有一个被叫做“修道士”的大个儿木架子,里面放上炭炉,就可以用来暖被窝。修道士每日的功课之一就是为主教大人暖被窝,所以这个玩意得了这样的名字。另外还有牛轭、一对大型的风箱。风箱专门用来为小牛吹气,便于轻松剥皮。躺在角落里盖着蜘蛛网的是一些古代的木质、铁质用具,大得出奇,没人想得出这些工具的用途。纪尧姆年轻时,经常相信这些东西能派上用场。或许取出一件放到院子里,擦擦干净,就能大显神威。结果,有一天他花了整整一下午,把一条贞操带打造成园艺网筛。 祖父周日专用的木屐纪尧姆如今穿着有些夹脚,不过他不予理会,在地下室里依然穿着木屐走来走去。他沿着摆满罐头的架子往前走,像一位炼金术士一样极为小心谨慎地检查那些瓶装的夏朗德葡萄甜酒。去年酿造的这些酒呈现出不同的发酵程度,瓶里的果肉如今看上去恐怖异常,就像人体纤维组织浸润在体液里的模样。纪尧姆首先将葡萄籽用搅拌机碾碎,然后用从杂货店女老板德尼丝• 威吉尔那里买来的一条紧身裤当过滤网,筛掉残渣。 他买紧身裤时引来店里许多人的嘲笑,德尼丝总是再三强调,如果纪尧姆是买给自己穿的话,真该挑一条大尺寸的。过滤完后,将足量的白兰地兑入,百分之四十的酒配至少百分之六十的葡萄汁液。他看到有几瓶顶部四分之三已经呈现晶莹透亮的颜色,不由满心欢喜,心里想着,用不了几个星期,他就能开瓶品尝美酒了。 他从盐渍的西红柿罐头旁经过,西红柿一个个涨红着脸蛋儿紧紧地贴着玻璃罐子。他仔细盯着去年八月份酿的核桃酒看。整整一个下午,他兴高采烈地从院子里核桃树上摘下绿色的核桃,打碎去壳,倒入白兰地,拌上白糖,撒上那年新加的食材——橙子和肉桂条。然后用一条新紧身裤完成过滤工作。那次他特地跑到勃兰托美买紧身裤,免得德尼丝再嚼舌根。他凝视着浑浊的液体,心想是不是该多放点肉桂条,味道会更加美妙。 纪尧姆搬回家住之后,对地下室进行的惟一大规模改造就是在木架子上面的墙上贴上了占星地图和行星图表。随着年纪增长,纪尧姆无可奈何地像所有男人一样,有一天在自己的胡须丛里发现了一根白须,同时像一个刚刚坠入爱河的恋人一样深情地呵护他的菜园。为其迷人的收成陶醉不已,又被变化无常的歉收折磨得心焦力竭。 纪尧姆基于贴在墙上的彩色地图和图表发展了一套说辞。他相信行星和潮汐一样受到月亮阴晴圆缺的影响。作为按照月亮运转来开展园艺种植的狂热分子,无论那样农活儿是多么微不足道,他一定要等到月亮运行到相应的星座时才开始做。只有等到月亮经过摩羯宫、金牛宫、处女宫的时候,才能开始松土、播种、除草。种植绿叶菜诸如生菜和菠菜的最佳时间是月亮经过巨蟹宫、双鱼宫和天蝎宫的时候。月亮经过双子宫、天秤宫、水瓶宫时,就该播种朝鲜蓟、芽甘蓝和花椰菜。他的另外一个信条就是一个月里有四天不宜耕种——月亮离地球最近的时候,种下的作物会长得又长又细,就像还未发育的少年;月亮离地球最远的时候,种下的作物易于患病。另外每一个月有两次月亮经过围绕太阳转动的地球赤道平面,在天体摄动的影响下,种子不易发芽。 纪尧姆在白天里像投身宗教般热切地实践他的占星理论。不过,他不是孤身作战,新的门徒不断加入他的阵营。他们往往也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一缕白丝,于是突然无望地意识到人到中年。之后便事无巨细,缠着纪尧姆询问黄道星座的星相,因为纪尧姆有最详尽、最新版的地图和图表。虽然有些地方内容重复,但是一想到收集的材料像百科全书一样全面,他就感到心满意足。 媒人查看完月亮的位置,费力地脱掉祖父的木屐,再穿上超市皮凉鞋,顿时觉得舒服极了。他关掉电灯,走上嘎吱作响的楼梯,然后朝着后门走去。他推开门,先探出脑袋,四下转动,瞧了瞧院墙顶,瞟了一眼草坪,再眺望了一下粉色花边绣球花丛底,然后才自信满满地走出门,朝菜园走去。 他大踏步走过草坪,经过石板顶小水井和种着樱桃红色天竺葵的白色旧水槽。他将赞赏的目光投向成排的大蒜。为了收获大个儿饱满的大蒜球茎,他赶在月圆前四天播种,又趁着月亮运行到摩羯宫前松土。他对朝鲜蓟有些不抱希望,虽然他趁着月亮在双子宫的时候播种,可是一棵棵朝鲜蓟非但没有士兵般挺拔的身姿,反而有一帮天敌正对着它们磨刀霍霍。望着朝鲜蓟垂头丧气的模样,后悔没有往核桃酒里多加肉桂棒的念头又挥之不去,媒人突然间有些气馁,随后就想起了伊夫斯• 列维克。他一边摘下嫩芽,抛进菜篮里,一边心里犯嘀咕——他果真能找到这样的一个女人,她能不在意牙医那遭人非议的小气脾性,接受牙医死死盯着说话对象牙齿看个不停的恼人习惯,还能无视牙医一门心思种植小黄瓜的痴迷?纪尧姆弯腰摘菠菜的时候,心情已经万分沉重。 不过,抓起第二把菠菜时,他突然想起1999 年那场著名的小龙卷风。狂风过后,村民仓促展开搜救帕特里斯• 博丹的行动。他却在拔掉一大把耷拉的树叶后撞到了好运气。“那样的一个女人一定存在,我一定要找到她。”他鼓励自己,于是绝望像流沙一样消失殆尽。他拿起摘下的菜叶大步流星走回屋里,准备烹饪庆祝晚餐。当时纪尧姆没有在他的菠菜地里发现骨瘦如柴的素食药剂师,却找到一幅精美的油画。画上是一位年轻女子,朴素的衣着显示她并非来自富裕之家,可是女子的魅力却毋庸置疑。无名画家大胆奔放的着色让人对这幅画肃然起敬。在画师笔下,女子款款柔情写在她绯红的双颊上,披在肩头的卷发洋溢着她的爱意。她的眼里射出浑然天成般忠贞的光芒。她普通的白衬衫透出犹如埃及棉般的纯净洁白。衬衫上的便宜纽扣透出光泽,闪亮如梵蒂冈妓女衣着上的高档纽扣。 纪尧姆不知道画的主人是谁,也没有从画上认出自己的母亲,于是将画拿进屋子,小心翼翼地擦掉沾在上面的泥巴,修补镀金的画框。接着的几个星期里,他逢人便问,有谁在暴风雨的恶劣天气里丢了一幅油画。询问无果,他最后将画挂在了客厅壁炉右边的墙上。他经常坐在扶手椅里凝望这幅画,心里揣测画上的女子到底是谁。 莫罗先生从来不曾想到,龙卷风把他家木棚的屋顶掀掉的时候,他的油画也顺势飞了出去。他当时一心认定是小偷把画偷走了。从六十年前他把画挂在那里起,这就一直是他的心病。他从不敢把画搬进正屋,惟恐他的老婆认出这个后来成为她宿敌的女人。莫罗先生一往情深的单相思恒久绵长,就像变脆不易翻折的褪色纸页般历史悠久。当年的那个晚上,他也坐在马戏团大型白色帐篷的黑暗角落里,看到弗罗伦丝• 福佐引人注目的小内裤。其实,他对她的爱情之火早在两年前就被点燃了。有一天下午,在学校的操场上,小女孩突然跑到他身边,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小男孩以为那是爱意的表达,可是小女孩却另有隐情——她只是因为长期吃不到足够的盐而想尝尝咸味。 那天晚上,他坐着观看一个矮个子趁下一个表演开场前的空当儿清理一堆还在冒着热气的美洲驼粪便,一边心里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尽快告诉小女孩,他钟情于她。可是当灯光亮起,一头比利牛斯山熊却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那头熊逃回到圆形表演台上,一个穿红色丝绒拖鞋的男子跟在后面追,而几分钟前熊还后腿直立着轻吻那个男人。赫奈• 莫罗最后终于站起身,准备去寻找小女孩。可是,观众们兴致盎然,不舍离去,挡住了他的去路。等到他终于追上她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有人已经先下手为强。 他将人生中最大的不幸归罪于自己不一心一意完成紧要大事的缺点,于是从那以后的数年里为了克服性格里的弱点,潜心学习油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绘画作品非同凡响。可是,除了他那失之交臂的爱人,其他的他一概不会画。结婚之后,他便放下画笔,心里认定婚后再握着画笔不放就是对妻子的不忠。他从各个角落里搜出全部肖像画,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火,将画作付之一炬,只留下他最喜欢的那一幅。他心里万分割舍不下,便将那幅画挂在木棚里,外面用一堆木柴盖住。他按特别的方式堆积木柴,只要抽掉一两根就能窥视油画。每年他盼望着冬天的到来,因为一到冬天,他妻子就会时不时喊他去木棚取生火的木柴。 这样一个藏在心里的秘密,他只有独自一人在树林里散步的时候喃喃私语。他的渴望陷入绝望的深渊,连树上的鸟儿也被吓得惊恐万分,他走过的曲折小径两岸寸草不生。莫罗先生每次看到拉杜塞特夫妇因为拉杜塞特夫人洁癖强迫症发作而产生龃龉时,心里都会情不自禁地涌起对拉杜塞特夫人的爱意。当他的妻子在公共场合与拉杜塞特夫人作对时,他会使劲浑身解数劝他老婆息事宁人。为了分散他老婆的注意力,他为她买下各种各样滑稽的玩意,比如,从流动摊贩那买来的丝绸缎带,还有亮晶晶的口哨。可是他老婆只乐于再买一公斤熟透的西红柿。最后,他黔驴技穷,只好藏起老婆的“弹药”。结果,他老婆只会买得更多。莫罗先生一直没有明白,他人生最大的不幸并不是没有娶到弗罗伦丝为妻,而是一辈子放不下人生的挚爱,并为此执迷不悟。 退休之后,他将这份挚爱投入到观察蚂蚁上。每每这个时候,他异常地全神贯注。可是,他却没有从中找到油画带给他的快乐。当他再次拿起画笔,却又发现自己对松节油过敏。 母亲和莫罗夫人旷日持久的公开战争总是让纪尧姆尴尬不已。1999 年那场著名的龙卷风过后不久,他将母亲另外一件被西红柿击中的外套拿到干洗店清洗后回家,顺路邀请莫罗先生到家里喝杯开胃酒,一心希望莫罗先生劝说他老婆放弃战斗,或者至少削减弹药,毕竟他母亲近来身体孱弱。莫罗先生再三为他妻子的行为道歉,然后解释说他结婚这么多年,无论在哪一件事情上,一次也没能改变他妻子的想法。他最后只能安慰请他喝酒的纪尧姆说,庆幸他老婆如今年事渐长,命中率下降,扔出五个西红柿里命中的只有一个。 就在他们俩喝第二杯家酿夏朗德甜葡萄酒的时候,莫罗先生抬头看见那幅肖像画,顿时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顿时断定纪尧姆就是那个小偷,惊讶之余连忙放下酒杯,推说有事必须赶回家。接着的几个月里,莫罗先生再没有心思研究蚂蚁,满脑子想的都是油画。他穿着棕色尼龙裤子、戴着蓝色帽子坐在长凳上,一心渴望再看一眼他曾经耕耘了数月的那两瓣嘴唇。久久萦绕在他心里的是那嘴角美丽的弧度,让他想起拂风的柳叶。他也想像着纪尧姆深夜溜进他家的木棚,从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幅肖像。虽然他至今无法想像理发师怎能如此轻易行窃,但他似乎看见他取下油画,装入一个大袋子,带着画溜出院子。更糟糕的是,这个小偷居然胆大妄为,敢把偷来的画挂在自家客厅的墙上,供来人观赏。可是,他不敢索回油画,因为他相信歹毒的理发师已经认出了画中人,说不定会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然而,终于有一天,莫罗先生忍无可忍。那天下午,一阵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浇醒正坐在长凳上打盹的莫罗先生。醒来后,他即刻冲到纪尧姆家里,狠狠地敲门。莫罗先生无视纪尧姆请他落座和递上的毛巾,径直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肖像画前的扶手椅里。雨水从他头发上啪嗒啪嗒地滴落。他接过纪尧姆递给他的夏朗德甜葡萄酒之后随即像得了健忘症一样,一次也没有把酒送到自己的唇边。纪尧姆发现来客像一头淋湿的山羊一样难闻,而且对方根本不理会他一厢情愿的讲话。最后,来客的心不在焉让纪尧姆沮丧至极,他只好顺着莫罗先生的眼神看去,终于将视线停留在那幅肖像画上。然后,他随口问到:“你喜欢这幅画?” “你想像不出我有多喜欢。”他回答,也为窃贼的厚颜无耻惊讶不已。 纪尧姆立刻站起身,摘下肖像画,递到他手里,干脆地说:“给你!”于是,莫罗先生胳膊下夹着塑料袋包裹的油画离开了纪尧姆家。窃贼终于幡然醒悟,物归原主,他不由心情大好。纪尧姆关上大门,心里涌起付出带来的幸福感。
佩里戈尔的媒人——第六章 第一位顾客
书名: 佩里戈尔的媒人
作者: [英] 朱莉娅·斯图亚特
出版社: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原作名: The Matchmaker of Périgord
译者: 高勤芳
出版年: 2014-1
页数: 333
定价: 29
ISBN: 9787208118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