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人,第一次去台湾的心情,对我而言,比任何一次远行都更紧张,也更迫切。从香港到台湾,只需飞行一个多小时,但为了这一个多小时,却等了那么久,久到对岸的一切都变成了传说。在学校的时候,也有台湾来的同学,常听他们说起那边发生的新闻,网络电视里,那面的娱乐节目,也早已烂熟于心。但心里的台湾,总是和这些没什么关系,心里的那个,还是杨德昌、侯孝贤电影里演的那个:天空里总有些雾气,油绿的稻田,灰白的城市,清新的人,飘散着一丝淡淡的乡愁。 临行前,朋友赠我一本电纸书,免得我在路上无聊。小小的电子晶片里,好朋友帮我储了一堆读物,其中一本,便是廖信忠的《我们台湾这些年》。我一面看,一面忍不住透过机舱看窗外,心中,偶尔又泛起在北京看过的话剧《宝岛一村》,它所讲的,也是过去这几十年台湾发生的故事。我慢慢地想象,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它的轮廓,然而越是想,越是让它的轮廓模糊,直到泪水充满了眼眶。 低头,猛然发现机翼下的风景已从港岛的摩天大厦变成了鱼池与田野,台湾,已经缓缓登场了。台北的天空,刚下过小雨,跑道边有些许积水,天空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诗意。飞机一落地,我的耳边便传来空姐清脆的笑声。没有意外,没有文化上的冲击,没有任何特别的异样;有的,只是一种从未离开的熟悉,这种感受一直在心里,如此温暖,又如此自然。 “到了吗?”电话那头,是郭伯伯的声音。 台北原本让我有点无依无靠,唯一熟悉的女友宴慈,在我到达前已经回了高雄老家。又是母亲托了同事毛伯伯,找到了他的朋友郭先生。我叫他郭伯伯。 郭伯伯,台湾人,却把大部分职业经理人生涯留在了大陆。他任职的公司,亦是在上海和北京都有办公室,他常年在上海,时不时也去北京出差。 第一次同他讲电话,他正在北京出差:“中午有时间到我的办公室里见一面吧。” 在世贸天阶一座崭新的写字楼里,我见到的他,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浓黑的头发,戴一副黑边眼镜,灯芯绒西装,棕榈色的,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完全不像已近六十的人。笑容,很谦和。似乎台湾人都很会笑,一挤眼,一张嘴,笑容就像发射式地弹出来,磁场很强大,叫对面的人完全没了戒心。 “不要掉以轻心。”我认识的一位妹妹特意提醒过我。去年她从台湾旅行回来,洋洋洒洒地写下8万字的游记,一路认识的台湾人,感动了她,也感动了很多读者。她的游记,亦在台湾出版了。而她却对我说:“不要以为所有的台湾人都是好的,再说,我还是‘黑道高手’呢。”我倒吸了口凉气,我这不会武功的,千万别大意。可是,他们一笑起来,我就全忘了。 “春节不回家,爸妈不挂念吗?”郭伯伯问的是个好问题。去台湾的日子,恰逢中国人最重视的春节。也恰恰因此,我特意计划去台湾。家人亦是理解的。 “总觉得春节来台湾有特殊的意义。”我轻轻地笑。 郭伯伯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书吟,与我同岁,跟了台湾济慈功德会证严法师做善事,据说春节要去花莲做义工,回不了家;大儿子在上大学;小儿子,亦在念大学,一边上课一边在外做工。 “我家里有两个儿子,你一个女孩子,怕是不方便。” 我原想说不介意的,出门在外,虽是女生,但不娇惯。倒是郭伯伯想得细,说他台北有好友,好友的女儿正上大学,恰好也可以采访,住他朋友家应当没有问题。 “我儿子,就叫他们陪你四处看看,也可以做采访。” 我连连说好。他又道:“台湾的年轻人很爱现,人越多的地方,什么火车站啦,捷运站啦,带一台播放机,插上电,就在路上跳街舞。”经他这么一说,这些小年轻儿的形象,就活灵活现了。 “我到桃源机场来接你。” 郭伯伯说好一定来,就不再推托。 一到台北,郭总经理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邻家大伯。他穿一件开衫夹克,说话,走路,笑容,说不出和在北京时有什么不一样,但就是觉得更加随和。 进入市政大厅的主干道,感受更强烈。笔直的林荫道后,竖着不少日据时期修建的房屋,仍是政府的办公地点。抛开历史不谈,仅说建筑,至今看来依然很标致,融合了日式与欧洲建筑的风格,简洁,大气,沉稳,又不失细节。 行至中正纪念堂,郭伯伯说:“蒋介石以前就在这里发表演说。就站在那上面。”我顺着郭伯伯指的方向看去,二楼的演讲台,今天已经成了咖啡厅,几顶遮阳大伞下,隐约露出几位客人的头顶。楼下的广场上,三四个少年在玩滑板。 西门町。这里,曾是台北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在新区出现以前。今天的西门町,依然是年轻潮人的聚集区,琳琅满目、色彩纷呈的时装店及打扮新奇的少男少女,让人想起北京的西单。中心广场的诚品楼外贴满了广告牌,真善美剧院上挂着《极速秒杀》的巨型海报,整形医院、日本的大创百货、HTC等广告夹杂于其中。广场上,穿白衣黑裤的男子,戴着白手套模拟天王迈克·杰克逊的舞姿,看客,围了一圈又一圈。西门町,曾是日本人占领的区域。西门红楼,是日据时期修建的剧场,而今天,它已经变成了台北的创意市集。 郭伯伯替我订的宾馆,是王家卫电影里出现的那种,昏黄的调子,镶了金边的古朴的灯,枣红色的桌子,宽大的床,被围绕在满满一圈镜子里。我心里喜欢,但四面都贴满镜子的墙,却也有些让人害怕。 “我菲律宾的朋友们都很喜欢这家宾馆,每次都托我订这家。”郭伯伯在楼下等着,等我放好行李,就带我去周边转转。 这些,可是他打小就走过的道,说起来滔滔不绝,曾在哪家电影院看过电影,在哪条街道的书店里找过乐,又在哪家小吃店前驻足……庆幸的是,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却总能找到些痕迹,许多食店依然健在,吃客,还是如往昔般排着长队。这对我这个来找台北印象的人来说,真是太感激了。 先从卖年货的华荫街转起,一路上都是吆喝声,每个摊位前都围满了看客,吵翻了天,却不让人心烦。从红糖姜母茶到健康膳食,从保健酒到现磨豆浆,走过路过,买不买,都先拿个小杯,请你品尝。台湾人很重养生保健之道,一路顺着街逛,就顺着吃过去。 “蚵仔煎,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面前这位老哥,在洁净的煎板上,打下4个鸡蛋,白的白,黄的黄,四朵鲜花一般得好看;再撒上新鲜的蚵仔,便是小牡蛎;他左手放豆芽,右手撒嫩绿的生菜,新鲜的葱花倒下去,水淀粉一裹,盘子里透亮的,正是蚵仔煎。 “吃一个?”郭伯伯走到后面的小桌前,拉开椅子,叫我坐过去。台湾的小吃摊,在我们那儿俗称地摊,却是一尘不染的。金属包过的桌面,擦得锃亮,一点儿油污也不见。 “没见过蚵仔煎吗?”老哥一边做一边问。 我老实地点头。不一会儿,两份蚵仔煎就飘着香气过来了。蚵仔,又嫩又鲜,肉汁丰满,鸡蛋煎得酥酥的,咬下去很筋道,再加些生抽,满嘴都在流汁。 “怎么会没见过蚵仔煎呢?”老哥这会儿空下来了,抽根烟,走过来同我聊天。那神情像是说不知道蚵仔煎都不能被叫做地球人似的。 “我没见过世面嘛。”我头也不抬地开玩笑。 老哥笑得更开心了:“好好吃,欢迎你到台湾来!欢迎欢迎!” 旁边做鱼丸汤的阿姐听说客人是从北京来的,也很欢喜。 “来两碗鱼丸汤!”郭伯伯兴致极高。 这鱼丸,和平日超市里买的、吃火锅时放的,都不一样,是地地道道用鱼肉捏出来的手工丸。 “把旗鱼和虱目鱼肉打碎了再捏。”阿姐在一旁做解说。仔细一看,果然,旁边放了好大一盆雪白的鱼肉,另一个盆里,是捏好的鱼丸,却没有规则形状,全是放在手掌里,使足了劲挤压出来的,咬起来却很带劲儿。 “来来来,你洗个手,也来捏一个。”阿姐好热情。 我笑着看她,摇摇头,汤却喝得一滴不剩。 再往下走,就不知不觉到了宁夏夜市。天,算是黑了,灯火照在街上,比白天还热闹。 “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吃小吃。”郭伯伯像小孩子一样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