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遍路这回事,大概是来自1999年的电影《死国》。这部片子由筒井道隆、夏川结衣和栗山千明主演,栗山在剧中的角色早逝,她母亲便以一种传说中的牵魂术来使女儿复活:“以亡者的年龄作为步行四国遍路的圈数,这样亡者就能重生。” 电影里不时会出现四国的遍路地图,还有一些穿着白衣、拿着金刚杖的人。不过我那时候以为这只是一种传说,而且是比较可怕的那种。 一直到2006年底,我才比较清楚“遍路”是怎么回事。那时看了一部日剧——《迷路的大人们》(ウォーカーズ〜迷子の大人たち),由江口洋介主演。故事讲述了一群人在四国遍路的途中相遇,然后一起走完遍路;在这段漫长的步行期间,每个人都在和自己遇到的人生困难和迷惘作战,不停地澄清着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而当他们走到第八十八所寺庙时,每个人都在照相机前留下清朗的笑脸。 看完这部戏时,我才知道遍路完全不像《死国》那样恐怖神秘。而且看完后,我有一种非常满足的感动,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具有流动感且温柔的力量,产生了一种充满希望的愉悦。 而遍路旅程的四个县,分别代表了“发心、修行、菩提、涅槃”的不同阶段,更加让人着迷,那不就是我一直期待的事吗?这似乎是我长期忧郁的解药,只要沿着这条明确的道路行走,必定会带来某些顿悟。 那时我即刻动了想去遍路的念头,还试着上网查询遍路的各种信息,但没多久后就摇摇头关闭网页了。 因为仔细算算才发现去一趟至少要40天,每天的住宿费、饭钱,加上来回机票,大概要准备20万台币。而且看起来一路上得经过很多乡下地方,日文需要很好才行。还有,如果是我一个人去的话,应该会很可怕吧?人真的是很有趣的动物,我们常常会说自己想做什么事,有什么厉害的理想,但是只要一遇到困难筑起来的墙,就马上摸摸鼻子说此路不 通而转向了。 我想钱和语言能力是我遇到的最大困难。那时我的想法是有20万台币的存款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如果我有了这笔钱并且可以随便花的话,为什么我还非得拿我辛苦存的钱去做这件辛苦事? 而语言能力的困难,或许好好去学习就可以了,但我就是感到麻烦 而懒得做。还有还有,我有一个人去的勇气吗? 所以说,我想去四国遍路吗?我想去做这件可能是“解除我人生困境的灵药”的事吗? 还是想啊!可是…… 要是这些借口强大到把想去的念头都打死就好了,偏偏戏也不是这样演的。去“四国遍路”的想法于是变身为一个小小的愿望,以一种不疾不徐的姿态在我心里住着,它容许我用上述那种“鬼打墙”模式来对待它,不会催我,不会骚扰我,也不会负面评价我,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出现来提醒我一下。 2007年,我去了一趟京都。受了遍路的影响,加上我对京都并不陌生,此行的移动方式就以走路为主。 旅行的倒数第三天,我在伏见稻荷大社绕行完全程,原本还是个太阳天,但走到一半却突然下雪了。离开稻荷大社后我徒步到东福寺,雪下得很大,地上都是积雪。从东福寺去东寺的路上,则又下起雨来,天色变得灰蒙蒙且冷得要命,让我在这段路上心情顿时落到低点。 没想到走到东寺时,太阳又出来了,眼前的世界像是重新换了布景一般,路程中的灰暗消失,我走在东寺的广场望着五重塔和来朝拜的人 们时,突然不晓得我刚刚为何要感伤了。 进了东寺的园区,看到几位穿着白衣的遍路者,进入殿里也看到了商店贩售着遍路用的地图、衣服等用品,翻了其中一本书才晓得,原来东寺正是四国遍路的起点。东寺是由空海大师所开创之真言宗的根本道场,所以许多遍路者会先来和东寺的菩萨报告,再前往四国行遍路。 这是一种暗示吗?我很正经地和那里的菩萨说话,没有用肯定的口吻,也不敢说一定要去,此时的我显得迷惘,在菩萨面前只能供上“我愿意更接近这件事”的小心意。 回到台湾后,我感觉到想去遍路的心愿已在我心里长大,或许我心里的那颗遍路种子,已经发出翠绿的芽来了。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很新鲜,它完全不像我以往用减法过日子时,大量排除后所剩下的“伪兴趣”——因为只剩下这个了,于是我以为我喜欢它。遍路在我心里积极又开朗, 且不介意我对它进行任何评价,甚至攻击。 那时候我经常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人在想要去做一件比较困难、自己需要付出较多代价的事时,到底要想到什么程度才能化为行动?要想清楚自己的目的吗?要想清楚它会有的回报吗?要想到可能带来的风险 吗?要知道自己有多想去做吗?那么,多想才足够呢? 以前也有为了想要考上不错的学校而好好念书,想要拿到好成绩而好好写报告,或是想要去哪里玩而好好存钱的经历,但是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有一个清楚明白且普世认同的目标──你有心愿,你的心愿可以 为你之后的人生带来顺遂,你在过程中的期待和努力不会受到质疑,且会欣然接受追求到的成果。 但是四国遍路对我的意义是什么呢?走到终点的时候,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呢?受人尊敬吗?赢得对未来人生的轻松吗?一段貌似人生解药的旅行,我真的能被疗愈吗?这是一条宗教意义上的朝圣之路,但我接受这种信仰吗?好像都没有。与之相反,我得花一大笔钱,忍受身体的极度疲劳,挑战我最讨厌的爬山,还有旅途上无止境的不安。 其实一直找不到一个百分之百说服自己的理由,但是每当我思考的时候,就像给那株嫩芽灌了水、添了肥料一样,使它在我的心里慢慢地长大。 转年一月,任职的公司组织了一次去京都的员工旅游,基于我对京都比较熟悉,所以行程的安排多是我来处理。其实我的日文并不好,但在那一趟旅行时,不晓得为什么就可以说一些了,虽然语法和词汇都不正确,不过可以达到沟通的目的就好了,于是,关于语言能力的迷思突然解除了。 接着我又给自己安排了一趟四国自助旅行,亲自踏上那片土地,并去其中几个寺院逛逛。也因为这趟旅行,渐渐能具体想象踏上四国走遍路时,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况。 大概是那一次四国旅行回来,就决定要付诸实践去走一趟,而且是一次走完。那棵芽又长得更高了,它的存在已大到让我无法忽视。 我已感觉到所有的箭头都指向那里,原本两成的意愿,马上长高到六成,心意已过半,我得好好来存钱和鼓足勇气了。为了凑足一笔旅费,必须每个月存下一笔钱,有了明确的目标,理所当然地,过往生活常有的开销也逐渐减少了。 关于勇气的问题,也因为好友M要加入同行,变得简单许多,只要把钱存好,放下工作,就能上路。 2006年冬天起心动念的梦想,经过一些时间消除迷思及安排准备,终于在2009 年春天起身实践了。 在完成遍路之后,当我开始回想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时,才发现当我在思考遍路时,遍路的思考方式已在教育着我。它让我意识到发心时的喜悦,经历“鬼打墙”的修行魔考,面对自我质疑的烦恼挑战,享受自在充实的上路准备。 原来,当有了想望,尽管前方的路不清楚,也没有关系,只要试着往前走,就有办法实现。人生即遍路,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