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微光中的第一排 到达格林尼治天文台时,天空万里无云,春衫薄衣就入园了,等到从海事博物馆出来,突然乌云密布,噼里啪啦下起冰雹,一旁的陈宽定教授急忙拿下他的围巾,叫我披上防寒。宽定教授总是如此细心照顾旁人,尤其是他的学生。 2015年的师铎奖参访团中,宽定教授是整团的快乐发动机。二十年前,曾在世界奥林匹克厨艺大赛中,一人包揽双金的陈宽定教授,放弃凯悦主厨的高薪,在李福登校长力邀下,创办高雄餐旅大学西餐厨艺科,以教育将餐饮在台湾的位阶提升到今日的高度。但如果他不说,没有人知道他五年前曾罹患淋巴癌,而在他养病的一年时间,四十个学生轮流到他家煮饭给他吃,用他教的烹饪技术。 为什么学生愿意如此回报一位老师?那是因为这位老师付出的更多。宽定教授把所有心思全花在学生身上,出钱出力,教技艺,更教品格。为了栽培接班人,他向企业募款三百万,送学习态度最好的学生留学;但条件是,回来后一定要投入教育,把台湾学生再带到世界上发光。 其实整个团的老师都像宽定教授一样,念兹在兹的都是下一代的出路。同寝的杨志朗老师,推广阅读推到要爆肝,每个月还捐一万五千元给学校买新书。 台湾第一所生态学校——樟湖生态中小学——校长陈清圳忙着保护山林溪流,忙着教学生认识家乡,忙着扶助弱势,忙着用登百岳、骑脚踏车环岛的方式,把学生的自信带出来。“出来这几天,一个学生说想校长,天天哭。”清圳校长虽是开着玩笑讲,但我知道那是多少牺牲才带出来的感动,是多少坚持才能得到的些微成果。 走到本初子午线时,雨势渐小,团员们纷纷横跨东西半球,踩在标准零度经线上——1884年在华盛顿会议上由各国决定的虚拟线。那时,英国还是强权,但在政治与经济皆进退失据的2015年,英国教育当局渐渐转向,要走回台湾过去考试至上的老路,而台湾却已决定要往西方开放的传统靠拢。 不管东西方教育,似乎都像今日格林尼治的天气一般,充满了不确定感,但确定的是,在世界各国交流愈来愈快速的今世,单一的教育思维已无法应付瞬息万变的世局。于是在出版了两本书之后,我仍不断思考要如何以教育为经、能力为纬,构建出下一代年轻人的青春盛世。 半年来累积了一些文字,今经时报出版公司结集为《有种,请坐第一排》,我没把握自己的文字是否能扛得起这么磅礴的书名,但我有把握的是,像宽定教授、志朗老师、清圳校长和我,永远都愿意当小小的火种,照亮台湾的青春世代,带领他们在世界的微光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第一排位置! 推荐序 我有种,跟老师坐到第一排 学生黄筱晴 蔡老师是个怪咖,办一堆与升学不相关的活动。他教我们班英文,却每个星期五早自习教同学读诗、写散文,我不喜欢文学,所以高一时都躲在最后一排。 老师是图书馆主任,却举办很多国际活动,拓展同学眼界;同学请他指导国际网博,他却带同学去改善一中街,最近还带同学去抢救杨逵的东海花园。他希望学生在体验中学习,而我大概是体验最多的吧! 初三时,跟他一起接待美国得州的交换学生;高一时,参加他创立的中台湾模拟联合国会议,还被他带到波士顿与姊妹校签约。高二时更疯,参加他利用午休时间举办的“让世界走进惠文”的三十几场活动,认识了三十几个国家的朋友。老师也让我有机会参与国际性会议,最后还采访到一位美国名模,与她成为泡桑拿、谈心事的挚友,甚至与她在家中开睡衣派对、半夜聊人生,即使请了几十堂课的假,我也认为非常值得。 我曾怀疑蔡老师举行的这些活动对我有什么帮助,时间证明,跟着他的脚步走,一定获益。他教英文却不局限于教室内,我的英文反而更好!他教文学,让我们这个不被看好的班级,拿下了全台湾网博第一、校刊金质奖,以及几十个诗、散文、小说和微电影的奖项。 原来老师可以不只教课本上的东西,不硬把知识塞给学生,蔡老师觉得最重要的是“激发热情”。 学生若有兴趣学习,怎么会不想读书呢? 蔡老师是我的恩师,凭着他傻傻做事的热忱,给了我的人生好几个转折点!他常常跟我开玩笑:“Shelly,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会利用我的人!”我就要毕业了,很庆幸曾经坐在蔡老师课堂的第一排,“好好利用”过他。他让我知道,世界充满了机会,能够利用机会学习,是学生需要具备的基本态度。有了这样的态度,“找不到工作”“没资源”等抱怨就不会一直被年轻一代挂在嘴边。 恭喜老师出新书!更希望大家读了这本书之后,像我一样,从教室最后一排,坐到世界的第一排。 PATR ONE与磨炼、机会面对面——勇敢坐到第一排 有种,请坐第一排 坐坐第一排, 你会发现一片崭新的风景, 甚至找到一个魔幻入口, 抵达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生。 每次学校召集老师开会,大家都挤在后面,留下空荡荡的前排,令人不觉莞尔,因为上课时,学生同样喜欢离老师远一点,没人要坐第一排。若偶尔坐坐第一排,你会发现一片崭新的风景,甚至找到一个魔幻入口,抵达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生。 小学时,个子矮被迫坐前排;高中时,叛逆只选后面座位;大学时,对课堂的质量极其失望,我难得进教室,去了当然只坐最后一排,因为逃学也快一点。 大二时,一位刚拿到硕士学位的年轻影评人担任讲师,他每周都会介绍新电影,甚至有系统地探讨各国导演。我愈听心愈热,不仅不逃学,反而愈坐愈近,最后坐到第一排了。 从小津安二郎的三尺镜头听到爱森斯坦(Sergei Mikhailovich Eisenstein)的蒙太奇,下课后再追着老师,从伯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的《第七封印》聊到特品弗(François Truffaut)的《四百击》。那个学期,我的生命就像《四百击》中最后一分多钟的长镜头,逃跑的小男孩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海滩,看到了不曾看过的海;又像电影结尾的定格,小男孩对观众回眸,好像在问:“你为你的梦想跑过吗?” “我没有,但我就要开始跑了!”我当下如是回答。 于是我开始有系统地看书、看电影,一年内啃完志文新潮文库,还拿打工的钱看了上百部经典电影,最后竟然拿到一个大报的大专影评首奖。我终于知道那位影评人对我的影响有多深,也知道自己不是不爱上课,但前提是——那位老师要有料。 但有料的老师太难找了!许多台湾的老师是从书堆里爬出来的,是thinker不是doer,只讲空洞的理论,说不出具体的关键细节,所以我又逃学了。 大三、大四时成了文艺营干部,有权邀请名家演讲,但发觉这些名家大多没经过口语表达训练,普遍“写的比说的好听”,一场演讲下来往往空洞无物。更惨的是那些“博士翻译”,他们引进国外最新思潮,满口“符号学”“现象学”“解构主义”,讲完后台下听众睡眼惺忪。 “我们程度太差吧!”听不懂的我们,只能这样自我解嘲。 没想到几年之后,我当了老师,甚至担任行政职务,一年要安排逾二十场演讲,这下子我不仅要担心学生不坐第一排,而且还要担心他们睡成一片。 十几年过去了,我听了不下两百场演讲,都坐第一排。其中像是讲散文的石德华、讲新诗的严忠政和讲小说的许荣哲,都非所谓的名家,却能旁敲侧击、博引巧喻,用心准备每一堂课,过去像雾又像花的文学术语变得具体可触。我甚至不断叨扰他们,坐到他们生命的第一排,重新学习,才得以在辍笔二十年后,重新进入写作状态。 但我心中亦有遗憾——过去的我和无数世代的学子,浪费了太多时间在无效的课堂上。 人类在21世纪把升学游戏玩到最高峰,管你喜不喜欢,过半的年轻人命定要进入一个叫大学的地方,如果遇到每年集满论文点数就能长保金刚不坏的老师,就被合法浪费最宝贵的时光。但是时间不等人,学习不能停止,每位年轻人都必须面临职场的最终审判。 所以,不要忘了寻找校园内外的真正达人,他们可能是在业界打滚多年的兼职教授,可能是外聘的技术讲师,可能是把学生看得比升学更重要的“异类”,更可能是刚刚拿到教师资格,却用生命去准备、去翻转每一堂课的具有师魂的人。 记得去找这些良师,然后坐在第一排,就像二十多年前那个朗朗的夏日,一个怯生生的硕士颤巍巍步上讲台,却让我的眼睛一开,天空也开了,我开始相信有一天,我也能够在教室里挪动位置,慢慢坐到世界的第一排。 游进自己的那条河 每个人都是天才, 但如果你用爬树的能力来评判一条鱼, 鱼一生都会相信自己很愚蠢。 寒假带女儿回学校拿东西,女儿随口嘟囔:“我不喜欢回到这个伤心的地方。” “哈!”我很讶异,“中学的老师不是都对你很好吗?” “老师都很好,但在这里我是白痴。” 我终于懂女儿的意思,因为中学时,数理科让她苦不堪言,算数学题常算到哭,就算尽了全力熬夜拼搏,月考成绩也只能落在中段。联考后,同仁的小孩过半上第一志愿,其他也都念明星高中,就我的女儿落点PR60多,连自己学校的高中部都考不上。 我决定让女儿念高职,同事很惊讶,连女儿都不置可否,所以我必须先说服她:“你觉得爸爸做事是不是很有信心?” “超臭屁,超有信心。” “但爸爸过去很没信心,因为爸爸的数理也不好,所以考高中考了两次,大学联考数学考十二分,只能念私校,但因为学业的打击,长期自我期许不足,大学念到重修科目太多,要补修到第五年才能毕业。” “那奇怪,为什么你现在变得自信到有点自大?” “哈,那是因为我毕业后选择了自己擅长的跑道。我发觉当英文老师,只考国文、英文两科,刚好是我擅长的科目,结果怎么考怎么上,才知道以前中学比五科,我是白痴,但现在只比两科,我是天才。” “爸,我好像懂了,我不想再当白痴了。” “所以我们不要再念五科课业都很重的高中,我们念高职好吗?” 女儿接受了,虽然高职也有数理史地,但课程轻、难度低,女儿竟然喜欢上了数学:“爸,大人为什么自以为是,老给我们太难的课程,然后说这是适合我们的程度?其实高职的数学不难,我反而愈读愈有信心。” “大概是制定课程的教授和老师,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和他们一样会念书吧!”我只能如此自嘲。 女儿在高职如鱼得水,最后考上第一志愿,现在自信心十足,不仅当上系学会副会长,还敢一人站在台前带几百人跳舞,和以前的退缩胆怯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爸,我很幸运是你生的,因为你知道哪一条路适合我,如果我是别人的女儿,现在还会自觉是个白痴。”那天回程在车上,女儿有感而发地说。 爱因斯坦曾说:“每个人都是天才,但如果你用爬树的能力来评判一条鱼,鱼一生都会相信自己很愚蠢。”即使是爱因斯坦,高中时都因为背科[背科:注重背诵的学科。 ]不行而被退学,不能在德国考大学,结果只能跑到瑞士念一所“重视理解不重死背”的高中,最后世界才诞生了这位不世出的物理天才。 在我所任教的高中里,有一大半的学生因为“总分不高”,自信心低落,但我知道他们都是某几科的天才,所以他们指考[指考:指定科目考试,是台湾高中生的第二次能力测验,每年七月举行,学生可以自行决定考哪些科目,然后依据考试分数去申请大学。 ]时大多能考到自己理想的校系。然而台湾目前高等教育的趋势是减少指考名额,最后废掉指考。 虽然“教育部”强调未来的“新型学测”会保留指考精神,但我们都知道现在前几志愿的学校仍采计“五科总分”,孩子们还是被制度绑架,没有脚的被迫爬树,没有鳍的被迫游泳,最后大家都痛苦地活着,缺乏自信与创造力,导致整体国力下滑。 一个国家可能只需要十分之一的人是五科全能,其他的人好好学习及发挥自己的天分即可,我和女儿,甚至是爱因斯坦都属于后者。我们选择不和所有的人爬同一棵树,毅然跳进属于自己的河流后,开始用自己的鳍去界定世界的疆域。 但那滞留在树上的岁月,好苦。 在涵育百川的大地上,还有许多新生代搞不清楚自己肩上长出的是翅膀还是鳍,希望“被认为是万能”的学者和老师能知道,能帮助那些有强壮背鳍的“异类”,不要再逼他们去爬树,让他们勇敢游进自己的那条河吧! 如何批判,怎么思考? 数据经过整理后变成信息, 信息经过思辨后才会变成知识, 但只有经过发表及批判后的知识才会有逻辑。 “你凭什么认为美国人是拯救世界的超人?” “萨达姆•侯赛因从美、德、英、法等国获得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技术,还对库德族人发动化学武器攻击,一天内造成超过五千名库德族人死亡。你说我们能不对这个邪恶政权宣战吗?” 2010年寒假,到美国得州参访姊妹校,一进入地理教室就看见全班同学轮流质询台上的学生,他手上拿着一幅自己的漫画作品,图中是穿着超人服装的美国士兵拥抱着哭泣的库德族小孩。 “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是个笑话,2007年,美国国防部向国会提交的报告,已经认定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消息是可疑的。”质询的同学手上也拿着自己的漫画,图中的美国前总统小布什被画成一个屠夫。 另一个画着小布什在偷石油的同学,也在老师的同意后发表意见:“布什在得州经营石油产业,还创立布什能源公司,他打这场战争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与美国的石油利益。” 我坐在台下瞠目结舌,这哪里是地理课,简直是国际会议的交叉诘辩。下课后,我连忙请教地理老师Kent,他是如何办到的。 “因为这周的课程上到中东,而美国在伊拉克已打了七年战争,所以我要求每位学生要画一幅漫画,表达他们对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想法。” “只画一幅漫画?不用背诵一堆地名、气候、物产之类的资料吗?”我想到以前学外国地理时,快被这些资料搞死了。 “不用,那些数据网络上都查得到,我的教学目标是希望学生能从时事理解这些国家。” “但只画一幅漫画要如何理解中东这么多国家?” “呵呵,其实画漫画才是学生最害怕的课程,因为他们必须搜集数据、阅读数据、形成洞见(insight),再以图画表达立场,整个过程必须花很多时间。” “对啊,我想起一位台湾学生告诉我:接待她的Buddy这个周末没陪她出去玩,因为他从图书馆借了十几本书,说是为了画这堂课的漫画。” “其实学生最害怕的是要为自己的画辩护(defense),我打的成绩与他们画得好不好无关,主要是看学生辩护的逻辑。如果他没累积足够的知识量,一下子就会被同学问垮了,这比写考卷还可怕,因为根本不知道同学会问什么。” “辩护的逻辑?”我对Kent谈到的逻辑很有兴趣。 “是的,数据(data)经过整理后变成信息(information),信息经过思辨后才会变成知识(knowledge),但只有经过发表及批判后的知识才会有逻辑。” Kent丢出一个个我无法在高中校园想象的名词,尤其是“批判”这个词,我感到太好奇了:“Kent,你是说批判性思考(critical thinking)吗?” “没错,知识是拿来解析现世与预测未来的工具,所以一定要有批判性思考的能力。” “但是训练同学针锋相对,互相批评后不会伤和气吗?” “怎么会呢?而且批判性思考时,学生要批判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自己?”我被搞混了。 “当然,先要批判自己的论点是否扎实,然后才有资格批判别人。” 回台湾后,伊拉克战争终于停战了,但我大脑的战争到现在还未停止,现在还常面对着我的学生陷入思考,当背诵还是王道的今日,我们要如何先学会对自己批判,然后再思考世界问题? 我不知道,我还在批判自己,我还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