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7年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周迅。在摄影棚等待她出现,工作人员说:“她刚才从你身旁跑过!”连忙回头去看,一个穿黑色大T恤衫的女孩,身形小小的,完全不知道是她。那次我们聊得特HIGH,特好玩,说到《穿越时空的少女》,她叫起来:“我看过那部电影!”然后就从凳子上跳下来,跳跃着穿越时空,宛如封面上的少女。采访过程中,她不停地扮演,从树袋熊到艺妓,让我们捧腹大笑。 那时候,我知道她疯狂地喜欢电影,品味脱俗,她说她喜欢一部电影叫《老人与海》,描述起来,其实是安哲罗普洛斯那著名的大艺术电影《永恒与一日》。她喜欢漫画,喜欢音乐,喜欢随时放给别人听,喜欢香水,喜欢各种奇妙的气味。那时,还有大齐,跟着她忙前忙后,带着温和的笑容,偶尔加入谈话,诉说自己多么喜欢《恶童》。她说起他从台湾搬来如山如海的漫画,带着亲密的抱怨,还有恋人的自豪。他跪在她面前,为她整理靴子,她自然地把脚放在他手中。那时,他们是完美的一对,她是他的作品,他是她的灵感。 那一年,她刚演完《如果•爱》,正在上升期。人们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珍贵的可能性,商业和艺术兼容的可能。终于出现了一个女演员,绝佳的演技,绝顶的敏感,然而艺术不会孤立她,商业也不会淹没她。她不怕被商业,也不怕被艺术。 她还不知道自己将站上金字塔的顶端。访问过程中,她一直盘腿坐在高高的酒吧椅子上,像个小孩一样大笑,抽着烟,兴高采烈,无忧无虑。一切对于她来说,好像是一个游戏。 2 2008年,访问她的那一天,正好是汶川地震当天。在摄影棚中不知发生了什么,隐约听说地震了。她那天状态不好,脸孔苍白。完了晚上一起吃饭,在三里屯,露天一个酒吧,巨大的杨树在风中摇摆,哗啦啦作响。她点了一款自制三明治,得意地说是她发明的!她自称没有烹饪天分,做三明治倒是特别拿手。 那一晚上聊得很多,亲密而自然。大齐说起为她设计的家具,满足了她的小习惯:坐在地上看书。只要有沙发、灯和桌子,就是客厅的阅读区域,大齐将灯管插在沙发中,简单而实用。《女人不坏》刚拍完,他是美术师,滔滔不绝地讲述设计理念。周迅的话一直不多,就是笑着听,她描述起一种感觉来,往往停下来想一想,他帮她说出来,于是她松口气,大笑着说:“对!对!” 次日,我们才知道那次地震意味着什么。为杂志又补采了她一次,是电话访问。当时她人在香港,说起电视上看到的新闻画面,说起一个母亲和小孩,电话那边一片沉默,随后,我听见她低沉的哭声。没有挂也没有说,我们就在电话两头,我静静地听着她哭泣。 她为杂志写了一些励志的话。我记得第一句是:“上帝说,要有光!所以就有了光。”她说,地震时每一个幸存者,描述当时的体验,第一句话总是,“我看见了一道光,然后……”她说,那一道光,就是生命和希望。 那一年,周迅如日中天。辉煌的商业片,锋利的文艺片,细腻清新的小造型,优雅简单的小文艺范儿,周迅成为演员中的演员,明星中的明星。那是宇宙能量大爆发的一年,演了那么多戏,参加了那么多活动,设计,环保,旅行,得奖,慈善……目不暇接。生活对于那时的她来说,是一个丰盛的加法,什么都可以品尝,什么都乐意尝试。 虽然我老记得拍照当日她的脸,有挥之不去的疲倦。 3 2009年访问周迅,是和大齐刚刚分手以后。在一个豪华酒店的套房,开阔的空间,到处都是人。不知何时起她身边多了很多人,进进出出,流水一样。 还说电影,还说书,还说音乐和香水。说了一大堆名字,我记不住了,她写下来。也许是因为人多,她的话少了,也许是因为刚结束一个活动,她显得有点累。也许因为发生的变故,神色中多了一些矜持和防备。 她推荐我读心灵成长类的书,佛学入门的书。当时就送了我一本。记得其中一句话说:“人的心就像钻石一样,有很多面,要切割,要擦拭,要雕琢。”感觉当时的她,不再是一颗原石,而是一颗钻石。 最后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八卦,问她:“为什么要分手?现在是什么状况?”她沉默了一会儿,不以为冒犯,只是慢慢地说:“我能做的一切努力,我都做了。” 这就够了。这真是周迅。当时,她穿小短裙,两腿并拢坐在沙发上,坐姿端庄,就像丹麦的小美人鱼雕像。会有一种错觉,她真的是小美人鱼,为了爱生,为了爱死,为了爱付出一切,为了爱变成泡沫。 这一年,她拍的都是大制作。继续风光,继续得奖。她演得顺风顺水,得心应手。但是这种顺畅里,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孤独。我窃以为,这些大商业制作,难以呈现周迅的全部。 因为,她喜欢的电影是汤姆•迪克威的《天堂》,是迈克尔•李的《无忧无虑》,是简•坎平恩的《钢琴课》,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她喜欢这些深沉、锋利、直指内心的艺术电影,而她喜欢的女演员,是凯特•布兰切特,是全度妍,是伊莎贝尔•于佩尔。这些珍贵的女演员们,焚尽生命能量,在电影里贡献出最棒的表演——真实,准确,微妙,有力。 这一年,华语电影十分繁荣,票房激增。而这是一片荒凉的繁荣。《苏州河》、《李米的猜想》,甚至于《如果•爱》这样的电影都难得一见。周迅很忙碌,银幕也很忙碌,但是在两年之后,我们回忆起那一年,却难以记住一个关于她的镜头。 也许,就是在这一年,在无限风光的一年,她感觉到累了,想停下来,想改变生活,更新自己。只是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的决定。 4 2010年没有访问过周迅,倒是有过两次偶遇。一次是在百老汇,看《志明和春娇》出来,库布里克书店的门口,有人喊我:“邦妮!”她和三五个朋友一起坐在露天桌子上喝咖啡,气氛和悦。我远远地问她:“最近在忙啥?”她笑着仰着脸说:“锻炼身体!” 这时候,她已经半隐居了很久。不再频繁上封面,不再接采访,不再出席商业活动,甚至,也不太拍电影。当人们意识到时,才发现她有计划,有目的有层次地退出了最风口浪尖的视线,就在她如日中天的顶峰。 还有一次,在彭浩翔监制《指甲刀人魔》的拍摄现场,我去探班。戏上和戏下,周迅特别不一样。平时的她有点没形没状,穿着大T恤,戴着黑框眼镜,披着长发就出门,把自己的气都消散了,完全是普通人。试镜时,她来了,会穿金色小跟鞋和米色针织衫,小精致。拍片时,她光彩夺目,那就是一颗光芒四射的钻石,一点都不收敛,盈盈于四周,气场大,能量足。那个时候,她看你一眼,眼神也特别凝聚,深邃。原来她的景别一直在变,日常时是大全景,试片是中景,拍片时,她给自己特写。 看她拍戏,虽然是个小短片,但是怪异有趣,她有兴趣。镜头里的她美极了。隔了一段距离看她,这是她为自己预留出的距离,越发能觉出她的可贵。 除了她,还有谁,在银幕上通达世故,在生活中不弄世故,即便是红得透顶之后,依然故我?除了她,还有谁,在爱情中不夹杂任何杂质,要给就是全部,再给还是全部?除了她,还有谁,在后青春期,仍旧不憧憬世俗生活,又美又强大,只站在电影里?除了她,还有谁,经历了一切,得到了一切之后,只为了兴趣活着,开始做减法,减去生活里矫饰的、浓艳的、虚浮的成分,活得越来越本真,越来越恬淡,越来越纯粹? 只有周迅。唯一的周迅。 5 这次见周迅,是在798一间酒店里,拍照拍得很过瘾,她一派开心。穿灰蓝色小复古连衣裙,短短的,头发长长的,赤脚坐在沙发上,脚趾甲是漂亮的白色。笑容很好,是前所未有的松弛和宁定。 是的,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宁定。发自内心,恰如其分。以前,她曾经形容自己的频率是:“呲呲呲呲呲的!”如今,她的频率舒缓了下来,那个漂浮在空中的总是让人担心的女孩,缓缓落地扎根。说起这种变化,她用东北话说:“大家都成熟了!眼神儿都深邃了!”说完哈哈大笑。 怎么形容这个变化的过程?她想了想说:“大扫除!就像是大扫除!收拾屋子,丢掉垃圾,擦洗地板,开窗透气。生活和心,都需要大扫除!” 这种变化是,她说,变得不再害怕孤单。“以前我挺害怕孤单的,身边不能没有人。不管是工作,还是待着,我都喜欢有人陪着我。现在呢,除了工作,除了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工作,就是自己待着。我不强迫自己,也不强求自己,想开心就开心,想哭就哭,想喝醉就喝醉,怎么样都好。” “怎么样都好”,让我想起伍迪•艾伦的《WHATEVER WORKS》,似乎是她新的口头禅。“怎么样都好”,是一种生活态度,随性,随心,自然,顺达,有一种消极的积极,真正的积极。 这种变化是,她说自己,这一年活得特别的轻松。“我不喜欢无谓的曝光率。从去年九月到现在,没有旅行,没有休息,其实一直在工作,但是心里很轻松。我做我的工作,拍我的戏,做该做的宣传,除此之外,别的事情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不想去掺和,我也没那个性格去掺和,你看,我不太喜欢交际,不太喜欢玩,也不太会说好话,我只会做我会做的事,那就是演戏。在台上演戏不累,在台下演戏我不会。”她说着,又笑,倔强孩子的笑,我们就喜欢她这种笑容。 这种变化还包括,她一贯关注世界,关注环保,关注自然,到如今,关注人。我说起她给自闭症儿童唱的那首《这世界唯一的你》,她说起她给配音的《遥远星球的孩子》,关于自闭症儿童的纪录片。 “过年的时候我在家看纪录片,我本来就很喜欢看纪录片。我问陈国富,你最近在干吗呢?他说看一个纪录片,我说那给我看看。其实之前,我不太了解孤独症儿童。看了才知道,原来他们活得那么艰难。人们不理解,甚至会歧视,以为他们是精神病,是怪僻,其实不是。他们就像是罩在机器人里的孩子,想动手,结果动的是脚;想说话,发出的却是怪声;你抚摸他,他也感觉不到。但是在机器人里头的他们,一样有温柔敏感的心,一样需要爱。” 说着说着,会有点动情。“里头自闭症儿童的父母,说得非常诚恳,他说:‘其实自闭症小孩也不是要来打扰你们,就让他们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小世界。请不要欺负他们,请关爱他们,给他们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就很好了。’” 我们说起自闭症儿童的父母,他们如何对待痛苦。我欣赏小蔡的方式,他是一个喜剧编剧,他的儿子叫喜禾,是先天自闭症儿童。他用节制的方式面对痛苦,用幽默来消解痛苦。周迅问了这本书的名字,又问了孩子的名字,然后说:“写喜剧的人很单纯,很强大。他其实是对的,生命本来就有很多痛苦,对待它最好的方式就是欢笑。如果你学会自我解嘲,就更好了。” 这种变化可能还是,她越来越接近宗教,从中得到智慧,得到化解的方法。她说,最近读的书是宗萨仁波切。“我得到最大的启发就是,人活在世上,有很多外界给你的条条框框,有很多自己寻来的烦恼。烦恼往往来源于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我们的念头是非常非常非常多的,但它只是念头。当我们以为它是真的,把它夸大,烦恼就来了。念头就像流水,如果你是河水中的石头,对自己说,让它流过我,我不会动。那么,你的烦恼就会少一些。如果你是河边的岸,那你就更安定了,你的烦恼就会更少。我当然也在学习中,让念头自由来去,但是不要跟随它。” 还是忍不住会问她那个最后的问题。关于爱的答案,我们一直在变,如今对她来说,“爱是什么?”她想了想,慢慢地说:“不管是要爱什么,爱是……如果你爱一棵树,你就让它自由地长。你爱一只鸟,你不要让它在笼子里。然后你爱一个人,就让他开心。你爱父母,不要让它担心。你爱朋友,就让他们在你面前最自在。爱不是要令自己更舒服,爱是要令对方更好。就这么简单。” 那么,还会那么期待爱情吗?她大笑,说:“念头,那都只是念头!我不想有那么多念头……” 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周迅,我突然想起了朋友说的过一段话。“在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是上升的太阳,拼命地散发光芒,觉得自己无穷无尽。但是即将中年,我们要学会把自己的光芒收拢回来,学会珍惜和节制,要用那些光去照亮自己,温暖自己。” 是的,现在的周迅,光芒收拢在心里,照亮了她自己。 ——From 柏邦妮《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