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点30分,小米已经到达了《精英》栏目的小院。今天第一次给主编报选题,一路上她心情大好。 小米穿了一条真丝质地的黑色吊带连衣裙,外加一个白色小坎肩,细长的脖子上配了一条SWAROVSKI水晶项链,脚上穿着KISS CAT的新款黑色带钻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咯咯直响。小米放轻了脚步,来到《精英》二楼的领导办公室前。一把巨大的锁拦住了小米的去路。《精英》的牌子挂在玻璃门上。走廊里的复印机清晰可见,上面散乱放着诸多白纸,地上还散着好几张。 这里是领导办公的地方,怎么也像编导室那么乱?难道电视台的人就是这种风格?一会儿见到主编,应该怎么自我介绍?如果主编问起以前的工作经历,自己怎么说?小米靠在门上浮想联翩,直到腿发酸才回过神来,双手撑住栏杆揉揉脚。一看表,已经9点15分了,还是没有人来。按理说,电视台应该是最有时间观念的地方,每一则广告都是以秒计费的,电视节目也是以秒掐时间的。小米上高中时,母亲去香港出差,给小米买了一块名牌瑞士机械表,一万多港元。这是小米人生中的第一件奢侈品,银白色的表带、精巧的内置……让小米爱不释手。但这表有一个缺点,就是每天都得上弦。全家人都有看准点新闻的习惯,因为它的时间是最准的,小米每天都在那时上弦,这也成了一家人的幸福时光。 听见楼下有脚步声,小米赶紧恢复淑女状。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地往楼上走:一个大约40岁,个子很矮,大波浪头,雪纺低胸上衣显得“波涛汹涌”,包臀牛仔裤短裙,尖头高跟鞋;另一位胖胖的大脸盘,40岁靠上,蓝衬衫、直筒牛仔裤,全身发胖、毫无身材可言。 小米往前一步,微笑着说:“你们好!” 这两人目光冷冰,把小米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腔调:“你是谁啊?这么早在这干嘛?” 小米一边暗想:上班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电视台的人时间观念不过如此。一边说道:“我是卢建国老师的助理,我要给吴鸿主编交选题。” 两人并未理会小米,径直开门进去。大波浪一边嬉笑,一边说:“又来一个助理,看他换助理比换女朋友还勤。” 大脸盘一边给所有的房间开门,一边面无表情地说:“你去前面第二间办公室等吧,吴鸿十点才来呢。” 小米边走边扫视其余那些办公室,好像都有些乱。小米走进第二间,一进门就看见两张并排的办公桌,桌子上摆满了文件、照片,还有一些小零食,凌乱不堪。最里面有一张沙发,上面散乱放着几本书。 大波浪也走了进来,把包往靠门的那张办公桌上一扔,一屁股坐下来。她歪着脑袋,手里拿着一个小镜子描眉。 “请问您是?”小米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问了一句。 大波浪看都没看小米一眼,只是哼了一声。 “够美啦,别捯饬了。”大脸盘带着一个清洁工走进来。 “哎哟,我这妆怎么化不好啊!” “哎,那个谁,卢建国助理……”大脸盘冲小米一努嘴,一脸傲慢,“叫你呢。” 小米依旧微笑着:“什么事?” “出门左拐往前走到头,从第二个门进去帮我拿卷手纸来。” 小米心里有些不悦:这人怎么这么爱指使人啊?肯定不是主编,是秘书吗?一般秘书不都是小姑娘吗?是这里办公室人员?算了,没有搞清情况之前还是先不得罪为好。 小米忍住已到嘴边的“不”字,起身走到那里,一看居然是厕所。一股怒火冒了上来:这也太不尊重人了,决不能容忍。 小米直接走回去,对大脸盘说:“很不巧,那儿没有手纸了。” 大波浪说:“你去楼下取吧,那儿肯定有。” 小米心一横说:“我不去,我要在这里等主编。” 大波浪拉长脸,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别在这里等,去下面等。” 小米按捺不住正想发飙,只见一个小矮个、锃亮大光头的男人挎着一个黑色大书包走了进来。 大波浪的黑脸立马变成了媚笑:“您来了!今天还蛮早的啊!” 小米看见大波浪撅了撅涂抹得猩红的嘴唇,胃里突然说不出的难受,感觉这人简直可以去演喜剧。 光头把包往沙发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使劲晃了晃老板椅,对大波浪嬉笑:“昨晚睡不好,起来得早。” 小米心想这光头肯定是主编。于是站起来问:“您是吴老师吗?我是卢建国的新助理,他让我给您交新选题。” 光头立马坐直,收起了笑脸,从头到脚快速地打量小米,嘴呈“O”状:“哦,卢建国动作还真快,又找了一个。” 小米把打印出来的选题表递了上去,吴鸿并未接,又仔细地看了小米一眼说:“你再复印一份交给方绮。”然后转过脸对大波浪方绮说:“你一会儿准备一下开会材料,我要去受那帮孙子的骂了。”接着他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走廊里的复印机设置了密码。小米折回去问方绮:“请问复印机的密码是多少?” 方绮撇撇猩红的嘴,装着没听见。 小米走到隔壁房间,两个女人正在那里聊天。一个45岁左右,长着一张冬瓜脸,一口京腔;另一个看着挺年轻,也就20出头,眯着一双细长的小眼。 小米在门口敲了一下门,两人停止了聊天,一副看见新鲜东西的眼神。 “请问您二位知道复印机的密码是多少吗?” “你是谁呀?” “我是卢建国的新助理。” 两人相视一对眼:“哟,又来一个。” “你应该去问隔壁的秘书方绮啊,我们这是财务室!”然后两人接着聊天。 小米又往前走了一个房间,看见大脸盘正在指挥清洁工擦洗书架。小米刚张口,大脸盘大手一挥:“别在这儿捣乱了,我忙着呢,有什么事去找秘书。” 小米僵在那里,大失所望。自己一直认为电视台里窗明几净,帅哥美女,打扮得体,彬彬有礼。今天可算有了新见识。上大学时,小米的外号叫做“轴牛”,因为她认准的事情总要一做到底,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这会儿,小米的轴劲又上来了:我干脆在复印机边上等着,不信你们一上午都不来复印东西。 过道很窄,复印机处就显得更窄,小米站在复印机旁边。方绮时不时拿着文件去别的房间,每经过小米身边就把头抬得高高的,晃着脑袋,一脸得意。 小米盼着有人来打破僵局。一个有些熟悉的高个男生从楼下走上来。男生背着一个大包,戴着一个棒球帽,脸上写满疲倦,风尘仆仆的样子。黄飞,卢建国的另一个助理,小米一下子想起了他的名字。 小米有个本事,只要见过人一面,第二次见面,中间无论隔了多久,基本上三秒钟之内就能想起对方的名字来。 黄飞依次进入每个办公室,热情的招呼声和哈哈的笑声传了出来,冷冰冰的办公室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黄飞一路招呼过来,终于走到小米面前。他满面笑容地说:“你要复印吧,密码是666888。” 这哥们儿真是招人待见啊。他怎么知道没人告诉我密码啊?小米心想。 黄飞说完,一边问小米要复印几份,一边操作着复印机。哗哗哗地,一分钟就完事了。小米连连道谢,一上午的郁闷就此烟消云散。 黄飞继续微笑着:“中午一起吃饭?要不你一会儿先去大瓦罐占位,我把东西放好就过来。” 小米一看表,已经11点多了。两个小时的等待一分钟就搞定,这真是人际关系决定工作效率啊。 湘菜馆的风格就是辣。黄飞一下筷子,就直吸溜鼻子,小米倒是吃得镇定自若。 黄飞是北京人,有着北京人特有的幽默,也有着北京人惯有的高谈阔论。虽然辣得不行,也不耽误他眉飞色舞地聊着时下的热点话题,逗得小米时不时地哈哈大笑。 小米并不关心这些国际形势,急于摸清《精英》栏目的门路。眼看这个话茬要收不住了,还是赶紧给他另一个话茬吧。于是,小米直接问:“我看你和办公室那些人的关系很好呢,他们看着个个很牛啊。” 黄飞满脸不屑:“谁跟他们好啊?那帮光拿钱不干活的寄生虫。我这不没办法嘛。” 黄飞一一介绍起来:大脸盘叫张雅莉,40岁,负责办公室日常事务,是跟随制片人多年的人,她基本没有表情,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大波浪是主编吴鸿的秘书,40多岁,原来是在其他栏目做编导,来这里转为秘书,而且工资特别高,每个月将近一万,大家都猜测她有大后台。财务室那个年纪大的冬瓜脸是栏目的会计,估计后台也很硬,气焰嚣张,好像每个人都欠她钱。那个小细眯眼叫李芳,更不得了,中专毕业,名义上是财务助理,其实什么都不干,天天在办公室聊天,一个月还发给她4500元的工资。 “她们都是ZNTV的上等人啊!”小米疑惑的表情大大激起了黄飞好为人师的欲望,“我跟你好好讲讲ZNTV的人员构架吧。” 也许很多人不知道,其实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目前ZNTV实行的是一套很怪异的用人体制,分为“正式人员”和“临时人员”。 第一等人属于台聘,约有2000多人。他们是电视台有事业编制的正式职工,医疗保险、分房……各种福利一应俱全。一句话,台聘的人官最大,干的活最少,拿的钱最多,人人都有后台,所以简称“台聘”。 第二等人属于企聘,约有4000多人。企聘现在看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当时可是很稀奇,其实就是2007年华为事件后各企业热炒的“派遣制”。 事出有因。ZNTV眼看频道不断扩展,需要的工作人员越来越多,业务不断壮大而单位编制有限,该怎么办呢?先由自己的人成立一个“中伟劳务派遣公司”,然后给各栏目一些人员指标,让这些人和中伟公司签合同,然后再由中伟公司派遣到电视台。这样一来,这些被派遣的人既能为电视台工作,又和电视台没什么太大关系。这一招真是绝了。成立一个新栏目要多少人?60个?先给你五个企聘指标,与中伟公司签订劳务合同,由对方派遣到电视台。你要是能干,当然是干下去;要是电视台看你不顺眼,就会像退货似的给你退回去。 尽管名不正、言不顺,每个栏目依然为这个企聘指标而打破了头。因为企聘也会给员工缴纳北京市规定的最基本的三险一金。对于漂泊在北京居无定所的电视人来说,一份合同就意味着多年的努力得到了肯定与回报。虽然这种肯定与回报或许远远低于付出,甚至大打折扣。 一句话:企聘的人是媳妇熬成了婆。这些人当年因为理想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北漂多年,现在大部分已成了栏目的主力。由于他们干活多,制片人给出的待遇会比较好,但总归是被欺压着,被称为“企(欺)聘”。 第三等人属于编聘。一个新成立的栏目,如果大约需要60人,只有10个企聘指标,那么其他的50个人呢?当然就是干活最多、收入最少、最受压迫、随时可以走人的一群人了。他们是栏目编导在外面请的人,已经被压扁了,所以被叫做“编(扁)聘”。小米就是卢建国的“编聘”。 ZNTV有很多正式人员虽然占着编制,却大都不怎么干活,而是把片子包出去,雇佣那些临时人员干。不仅如此,他们还可以随意盘剥临时人员的报酬。临时人员的流动性太大,不好估算,但少说也有7000多人。赶上高峰期,一万人都有。 这种史无前例的用工制度人为地把从业员工分成了三六九等。别看大家都在同一片蓝天下、同一个办公室里,“正式的”和“临时的”有着本质的差异,身份不同决定了他们的地位不同、待遇不同、收入不同。因此,很多正式人员有着天生的优越感,看临时人员的眼神都不一样。打个比方,如果他们的孩子在一起发生了矛盾,一个孩子说:“我父亲是正式工,你父亲是临时工。”这一句话就足以让对方败下阵来。 “这也太夸张了吧,那怎么没人反对?”小米觉得不可思议。 “哎哟喂,老虎驾辕,谁敢哪?”黄飞说到这里,满脸笑容变为愤怒,“那帮孙子!杀人不见血的吸血鬼!”说完,他的脸涨红了,喝了一大口水。 “为什么不敢?”小米费解地问。 “这个嘛,算了,我不说太多了,以后你自己体会吧。”黄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脸凑向小米,“哎,我告你一个秘密,听说咱们栏目还有四个企聘指标,好好争取吧。办公室那帮人为什么那么得意,因为他们都是靠关系进来的。你要多个笑脸,送个小礼物,他们好打发。最关键的是,要想办法和领导搞好关系。当然,一个栏目总是要有人干活的,制片人会想办法留住那些能干的人。”说完,黄飞给小米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听了黄飞的一番话,困扰小米多日的疑问终于揭开了:为什么自己这么容易就进了栏目,原来压根就没有进ZNTV,只是电视台的一个边缘人而已。 当初小米义无反顾辞去报社的工作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理想与ZNTV的金字招牌。与黄飞谈话后,小米明白自己只是一个电视台的边缘人,未来充满了未知和不定,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与茫然。晚饭也没有心情做了,于是便赖在床上胡思乱想。梁主任的苦口婆心犹在耳边,未料预言转眼就变成了现实。小米成了一名无固定住所、无固定收入、无任何保险的“三无人员”——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北漂”。 但是,与其后悔、害怕、担心,还不如想办法。小米不认识电视台的任何一位领导,走关系这条路是不可能了。 对了,黄飞不是说,栏目制片人为了留住特别优秀的人,会给予企聘指标吗?自己好好干,将来做一名优秀的编导不就行了?再说,ZNTV有数千个和自己一样的难兄难弟呢。如此一想,小米豁然开朗、心情放松。 小米一向是一个有计划的人,她为自己定下了目标:两年内成为《精英》栏目最优秀的编导之一,成为制片人主动想留住的人。 不过,现实总是残酷的。为实现这个目标,时间耗费之长、过程实现之艰难都是小米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