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表的铃儿响了,不过,事先还上好了要在八分钟以后才响的一档。奈加子伸出手来摸索着够到放在枕头旁的手机,按了几下手机键解除了闹表反复响的功能。 其实,奈加子一直希望自己能在闹表响起来的此时此刻就能一骨碌爬起来,每晚睡前她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把闹表反复响的频率调成了每隔一分钟就响一次那一档。她真想在七点四十五分就起来,之后,还想稍微抓紧一点儿快些换好衣服,然后从切片面包袋里抓出两片来扔进烤面包机里,再趁着面包一点儿一点儿被烤热这工夫把牙刷完,同时想把脸也洗了,并往杯子里倒上橙汁,再从冰箱里面把黄油拿出来放在餐桌上,然后把黄油涂到刚从烤面包机里拿出来的面包上。 可是就连奈加子自己也觉得,在这八分钟时间里想干完这一堆事儿简直就是在做梦。如果想把这几件事都做完的话,大概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即便如此,奈加子还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闹表只上到七点五十三分上。因为如果仅仅设定了一个时刻的话,很担心会睡过头儿;而睡回笼觉这一小段时间里那种半睡半醒的、界线稍有些模糊起来的感觉对于从被窝里爬起来这个行动来说十分必要;而且,最最害怕的,是心里会产生一切爱咋咋地的想法。 闹表又响了,奈加子皱着眉头一咬牙开始慢悠悠地但动作还算利索地爬了起来。把脸伏在翻卷起的被子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呆了几秒,直到后背感到有点儿凉丝丝的了她才好不容易从床上起身下来,之后,打开了灯。 窗帘一拉开,一直被阻挡在外面的早晨的阳光就一下子涌进了这间六帖大的屋子里。 她感到有点儿恶心。 奈加子又仿佛充满仇恨一般伸出手去粗暴地把窗帘一把拉上,把阳光从房间里驱赶出去,然后从昨天收进来之后就那么堆在那儿没叠的衣服堆儿里找出内衣和袜子扔到了床上。袜子呢,进入初秋以后,她一律都穿那种同样是黑色、长度也相同的东西,所以,要想把质地上仅有一点点微妙差异的袜子每一对儿都准确配好是要费一番心血的。每天早晨她都在想:为什么在晾衣服时自己没有把它们每一双都顺手配成对儿好好地晾起来呢?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明明清楚地懂得比起洗衣服晾衣服的晚上来,必须出门去上班的早晨要更难受啊! 好不容易找出了两只质地相同的袜子后,她打开了电视。电视上还是在播放政党内部那些鸡毛蒜皮的冲突和摩擦。还是觉得恶心,嘴里面味道很不对劲儿。于是奈加子一边忍受着寒冷,一边走到了洗脸池前。地板异常的凉,也许马上就要到该找出绒线袜子来穿的季节了。 面前挂着一面镜子,可她看都不看一眼突然一把拧开了水龙头,然后双手掬起了一捧水。因为如果看一眼那映在镜子上的自己刚睡醒的这张脸,或许她一定会绝望得瘫倒在地板上吧。 把脸一伸向冰凉的水流,奈加子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心里踏实起来。她确认到了自己的身体依然还能从床上起来的这种感觉,尽管多得数不清的夜晚和早晨她在心里都想着真的再也不想动一下了。把脸整个儿埋在用洁面网打出来的稍微硬挺些的洗面奶泡沫里,奈加子心想真希望就这样一遍一遍地一直清洗下去。 用毛巾把脸上的水分擦掉后,她才好不容易开始抬眼看看自己的脸。因为眉毛很淡,所以,基本上算是一张可怕的脸。虽然她对自己的五官有着成筐成篓的不满意,并且这个长相也曾经遭受过别人的嗤笑,但是,奈加子本人已经和自己的脸达成了和解——因为不这么着就没法儿活下去了。比起这件事,她更觉得自己二十九岁那年长出来的左侧脸颊上的色斑似乎颜色加深了。右侧脸颊上开始稀稀拉拉地长出来的淡褐色的斑点也令她感到毛骨悚然。她曾听说过一个人脸上色斑的数量好像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根据所沐浴过的紫外线的量而决定了。怎么会有这样混账的事儿啊?一想到这儿,她真恨不得一边用双手敲打洗脸池一边大声哭出来。从十岁出头到十五六岁之间的那几年,她都没有养成涂抹防晒霜的习惯。那时候她一边隔着距离远远地看着那些不遗余力地热衷于化妆和皮肤保养的略有几分早熟的同班同学,一边冷漠地在心里想:不管怎么捯饬,娘胎里带来的一张脸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啊。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想冲着那样一个从前的自己大声骂一句:你怎么这么二啊!一个人的脸长得是什么样只要不整容也许就无法发生改变,可是,脸上是有皮肤的。脸可不是一个框架,脸就是脸! 这张脸已经疲惫不堪了。那时候没有养成涂抹防晒霜的习惯,是因为她生来皮肤就白,从来没怎么被晒黑过。现在,皮肤的颜色已经越过了白色阶段,也越过了下一步的苍白阶段,看上去甚至已经无限度地接近淡绿色了。是光线晃的?还是因为洗脸洗得过于用劲儿而使皮肤下的静脉透出来了?每天熬夜工作到半夜三点,之后稍微睡一会儿然后再出门上班去做另一份工作,如果一直过着这种日子的话,脸就会变成绿色的吗?难道真的会是这样吗? 刷完牙后,奈加子返回了起居室。可是,刚才自以为已经配好了的一双袜子到底还是错的,一只的水印格子图案比另外一只大了一些。可是,她又没有力气重新配好图案完全一致的一双,于是,就那么着把那两只袜子穿上了。拿过散乱地扔在房间一角的一套前天穿过的衣服穿上后,把两条胳膊塞进了那件眼看着已经疲沓得臊眉耷眼的大衣袖子里。一边满眼怨恨地盯着分秒不肯停歇地向前行进着的屏幕上的钟表时刻,一边关掉了电视。不过就是把遥控器举起来晃了那么一下,手臂就感觉累了。手的动作失衡,大概有些不稳了,所以,刚才描眉时肯定把眉毛都描歪了。 奈加子骑着自行车匆匆往车站赶去。至少这脚踏板总该蹬得轻快一些吧。横跨郊外住宅区的这条奈加子上下班的道路和小学生们上学放学的道路是同一条,因而每当碰到这些孩子们走着走着就毫无规律地改变行进方向或者突然跑起来的光景时,奈加子立刻就会觉得自己的脑浆好像瞬息间就会发生腐烂、仿佛随时都可能爆炸一样。正因为每到此时她都会劝诫自己不应该责怪这些孩子,所以,自体中毒才会成倍翻番。她甚至想,没准儿什么时候自己就会因此神经错乱一下子直冲到电线杆子上面去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希望当时就能撞死。只不过骑自行车撞到电线杆子上要想马上就死掉,这恐怕也相当不易实现吧。 终于到了车站前的自行车停车棚。停在那儿的自行车又被整理得每一辆之间都隔开了一个微妙的距离,奈加子为此仍然差点儿呕吐出来。那个负责这片区域的、今天当班的夕阳红精英管理员大概是认为这样排列更易于自行车的进出,所以才好心地这样进行等间隔排列的吧。可是,就是因为他这么一弄,被挤出这片区域的定期使用的自行车才不绝于后。奈加子的自行车曾经成为那些被挤出去的自行车中的一辆。因为他们把临时使用的自行车和那些定期使用的自行车不加区别地一勺烩,统统放进了同一片区域并且整理成等距离间隔,所以,在临时使用的自行车较多的区域对那些违法停在里面的自行车进行清理的日子,停进这片区域的自行车就会大幅增加,因此,稍微晚一些赶到停车棚就会找不到存车的地方。这种事经常发生。每当遇上这种情况,没办法就只好把那些隔开一定距离的别人的自行车搬紧凑些,好腾出一块地方存上自己的车。一大早就干这样的活儿,真是对时间和体力的巨大挥霍与浪费。所以,实际上,与其把每一台自行车之间按照等距离排开,不如根据前来存车的每个车主各自的判断,把每一台车都紧凑些排列,车与车之间的间隔凑得狭窄些更好。奈加子心想:只要在从过密状态中把自行车往外拔出来的时候,管理员能过来搭把手就足够了。 不知道其他的自行车管理员是如何下达的指示,无论如何,只有奈加子被分配到的那一片停车区域的那名管理员总是以等距离间隔法在进行整理。如果不是他当班的话,那么自行车就会被排列得十分紧凑。他还算是一个和气热情的人,也有些在这儿停车的用户会跟他笑容满面地相互打招呼。可是,奈加子却觉得,正如这种自我满足式的整理方法所体现出来的一样,这个人实际上是一个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人的、丝毫不懂得灵活变通的人。以前,在撤出违法停放的自行车的日子,由于明明临时使用的自行车增加了,他却依然进行等距离排列,因而被挤出停车区域的自行车层出不穷。就是那样的一天,奈加子虽然是定期存车户,却没有地方存车了。为此,奈加子曾对他提过意见,可是,他却脸色异常难看地正告说:那就只好请你把车停到离这儿远一点儿的那块更宽敞的临时用户专用停车棚里了。好像对于他来说,比起那些明明签订了定期存车合同的用户没地方停车这件事来,是否把自行车进行等距离排列似乎更重要。 奈加子幸运地找到停车的地方,刚把车顺溜地停进去,那位管理员就一边满面笑容地打着招呼说“早上好!”一边走了过来。奈加子把脖子勉强地往前伸了一下冲他点头行了一个礼,然后快步离开了停车棚。存车场的另一方,一个声音极高的女人在用一种几乎会刺得人头痛的声音向管理员寒暄着。奈加子心想: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有许多更加需要热情关注的事也有需要同样去热心对待的人,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对那个管理员抛洒你的热情呢?你就那么缺个说话的人吗?还是因为你原本就是一个过分容易亲近的人呢? 或许,是自己的内心过分逼仄过分地缺乏余地? 明明该把月票插进检票机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要把家里的钥匙掏出来。奈加子想,我这可真是太不靠谱了。而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却随手掏出月票这样的事儿她也常干。 走进月台时,离下一辆电车进站还有大约四分钟的时间。在月台的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来,打开昨晚临睡前发到手机上的文案底稿,奈加子打算稍微干点儿活儿。奈加子平时除了在一家设计事务所作为一名白领每天上班以外,还在干一份写稿撰文的副业。虽然还未达到可以自称是一名撰稿人的程度,却也常常去一些餐厅采访,或是把一些书籍以及电影等作品的梗概简练地进行归纳总结后撰文概括出其看点来。在今天凌晨临睡之前她一直在做着的工作,就是在为一份免费报纸写一篇关于早餐专辑的稿子。上星期六的早晨,她从头一天晚上就没睡,接连采访了好几家餐厅。这恐怕怎么着都不能称作是早餐吧——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时地对照着记事本在手机上写下标题:《传说十点之前就会被抢光的、肉料满满当当的法式火腿干酪三明治乃本店绝品!》截稿期是今天二十一点,奈加子想,如果午休时和晚上下班后能再稍微赶一点儿的话就可以弄完了。 发布电车进站信息的电子预告牌上通知说下一班电车马上就要开进站来了。奈加子停止文案编辑作业,掏出了耳机,把耳机的两端一头儿插在手机上一头儿塞进自己的耳朵里。今天也是一样,所有乘客都像是某种柔软的消耗品一样被推搡进了电车里,互相之间无一丝缝隙。离奈加子单位最近的车站位于一片住宅地上,所以,几乎没有几个人在那个站下车。 双脚每次踏进上下班所乘的电车,奈加子的脑海里总是不由得会掠过电视上播出的那种无限量食品装袋比赛的画面。大体是这样一种比赛:在超市或者百货公司地下食品楼层的无限量装袋售货摊上,许多被称为“无限量装袋名人”的各个年龄层的家庭主妇们把各种各样的食品使劲往塑料袋里装,装进去的东西最多的那个人就成为获胜者。然而,在乘坐上下班的电车时,奈加子每次想起来的一定是那些往一只只袋子里装进鲑鱼肉块和咸明太鱼子等海鲜类的、颜色略有些血腥的食品材料时的影像。 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些人也都和那些鲑鱼肉块或者咸明太鱼子什么的一样——奈加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满脸竭尽全力的悲壮表情把手向车内的吊环够去。时而会在电视影像中被放大的那些“无限量装袋名人”们伸出来的那种看起来十分柔软的、被水泡白了的双手或者青筋肿胀起来的尖锐的手指会让她觉得那似乎是一个个女巨人的双手或者手指。那些女巨人们一半是玩儿一样地一个接一个不断把人塞进电车有限的空间里,然后,再让它沿着铁轨向前奔驰。 费了好大一番劲把被夹在身后乘客与另一个乘客中间的背包拽回到自己身前,从包里掏出手机进行操作。只要一个劲地按“确定”键,就可以用上车前塞进耳朵里的耳机听到昨晚下班回家时听的那首歌。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样,为了在干完一份工作再转向另外一份工作之间调换一下心情,奈加子把以前手头就有的那些唱碟里的曲目全都下载到手机里了,因此,曲目一览里接踵排列着大学时代听过的那些歌曲。 手机里响起了“起床的孩子们”乐队的《Coming Clean》。奈加子心想:当年把这首歌录下来的时候,这个乐团的所有成员都还是高中生;而如今无论是乐团成员们还是在听这首歌的自己,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Coming Clean”,“清洗”,这个常用词好像还有“坦白交代”的意思。奈加子双手紧紧握住吊环,把额头贴在自己的手腕上闭上了眼睛。 到底要从什么地方清洗出来呢? 咬紧槽牙,很快就因为过于使劲儿而感到有些累了,奈加子于是马上让下颚放松下来。睁开一只眼睛,透过手腕与手腕之间的空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面一片片陈旧的住宅楼区从眼前飞逝而过的光景。 “I’ve made up my mind(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句歌词被反复唱了好几遍,可是却没有唱出来到底下了什么“决心”。肯定是写下这首歌的乐团成员们自己也没整明白吧。 “没有任何必要感到内疚!我什么坏事也没干!”听到这儿,奈加子想:我也没有任何需要坦白交待的事!可是为什么我要在车里受这个罪要被挤得这样难寻立锥之地呢? 下一站马上就要到了。那个女巨人那肉眼看不见的双手还会把一些人塞进电车里面的缝隙中,让他们加入这如同已经死亡了的行军队列里。奈加子把马上就听完的一首歌又重听了一遍。大概是声音漏出去了吧,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不满地啧啧咂了几下嘴。
白领纪要——第一章
书名: 白领纪要
作者: [日] 津村记久子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ワーカーズ・ダイジェスト
译者: 赵晖
出版年: 2012-11
页数: 192
定价: 2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中日青年作家优秀作品集
ISBN: 9787513308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