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出差了,生平第一次不用自己花钱出路费。同行的是付主任,按照级别,住酒店的时候他单独住一间,我只够住双人间,可惜没人搭伙,所以我也就住单间了。这是我第一次住酒店,我决心给我爹写封信报告这个好消息。住下的当晚,一个女人来敲门,进来之后我问她找谁,她问我想不想干“那个”,见我不明白,她拿出一个塑胶套子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避孕套。我很快就明白了,我很想干,可是我不敢,也不好意思问多少钱,只好说自己没兴趣。后来她说她有发票,我有些惊讶,这个行当什么时候开始纳税了?我说我不相信。她把发票拿给我看,原来是一个文具店的文具费。这时候我又有些惊讶,避孕套怎么属于文具了?最后那个女人很失望地走了,我听见她敲付主任的门。回到单位,付主任把发票都给我整理,结果我发现其中竟然有那张文具发票。那一刻我明白了,公费除了可以吃喝之外,甚至可以嫖娼。公费真好,能掌握公费更好。——摘自《伍天舒日记》伍天舒是农民的儿子,也是老农民的孙子。老农民临死的时候把伍天舒叫到身边,用最后一口气对他说:“二狗子,你要吃上公家粮啊!”从那时候起,伍天舒成了一个有理想的人。他拼命地读书,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考上了南大,并且四年后顺利从南大毕业了。离校那天,每个人都哭了,只有伍天舒仰天长笑。想到从此可以吃公家饭了,他没有办法不笑出来。他被分配到了家乡所在的省城的一个什么局,具体什么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确实是个什么局。伍天舒的理想实现了,这就意味着他没有理想了。没有理想的人也就不会再有奋斗,就像伍天舒,他根本就不去想自己能不能捞到一个好职位,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捞不到好职位。去报到的那一天,他买了一份报纸,想要从报纸上了解这个城市。结果他发现,报纸上的新闻都是些套话,唯一让他看得下去的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因为打喷嚏在游泳池被呛死的新闻。“娘的,这下吃不了公家粮了。”伍天舒觉得这个同学挺可惜。经过一个星期的入职教育之后,伍天舒正式被分配了工作。“伍天舒,局办公室。”人事处的老刘给伍天舒一张字条,然后扶一扶老花镜,认真地看了伍天舒一眼,眼神里说:“看不出来啊,这个狗日的土包子还挺有料。”伍天舒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这可是一同分来的毕业生们梦寐以求的职位啊,怎么就轮到自己头上了?这简直不是理想,而是超乎理想了。他也认真地看了老刘一眼,眼神里说:“这狗日的老刘不会在骗我吧?”老刘没有骗土包子,伍天舒就这样去了局办公室。“为什么我被分到了局办公室?”一段时间内,这是伍天舒每天都在思考的问题。自己没有有权有势的亲戚,长得也不帅,也不是太会说话,穿得也不好,总之,自己没有理由有这样的运气,除非局里负责给大学毕业生分配工作的人瞎了眼。很多人都在议论,但是没有人知道原因,最后大家的结论出奇地一致:妈的,真是瞎了眼!任何局的办公室几乎都是一样,除了一两个干活的是男人之外,其余的就是女人了。而这些女人一个个都是有来头的,都是某某或者某某某的亲戚。局办公室大概有十个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一个人时来时不来,不知道该不该算。加上伍天舒,就是大概十一个人。大概十一个人中,除了伍天舒就只有两个男的:一个是主任,就是付主任;一个是副主任,就是郑副主任。因为付主任听起来就是副主任,因此大家就叫他主任;而那个副主任如果叫郑主任或者叫郑副主任都明显有歧义,人们只好叫他老郑,把主任两个字去掉。付主任五十多岁了,皱纹已经不少,兴许是笑得太多的缘故。从我见到主任开始,就发现他总是笑眯眯的。笑眯眯的同志通常是外向型人才,主任主要负责跟外面打交道。老郑四十多岁,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很老知识分子的样子,办公室内部的事情归老郑管。 伍天舒去局办公室报到的那一天,尽管他长得不帅,还是弄得大家群情激奋,女同事们唧唧喳喳热闹非凡,像迎来了王子。“终于有人打开水了。”有人大声说道。“灯泡坏了也不用去找别的部门了。”有人这样应和。伍天舒想起那句话:骑白马的不一定就是王子,还有可能是唐僧。他突然想起家乡来,在农村家里,他这样的属于壮劳力。显然,现在他也是局办公室的壮劳力了。伍天舒的工作除了抄抄文件看看报纸打打开水干干杂活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要他做。但是他很满足,现在吃的是公家粮,自己是国家干部,而不是村干部了。至于那些大姐和大嫂们,她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聊天。伍天舒想起毛主席那句话: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他体会到,干革命当然不是请客吃饭,还要聊天。伍天舒很小心谨慎,管每个女同事都叫大姐,并且很愿意陪她们聊天以及成为她们聊天的内容。大姐们对他都挺好,在城里还真不好找这样一个实心眼的土包子。伍天舒对面办公桌坐的是马大姐。马大姐三十七八奔四十的人了,局里的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是出了名的“包打听”。马大姐很高傲,似乎很瞧不起那帮同事,有时她会私下里对伍天舒说:“小伍子,长点心眼,别听那帮娘儿们整天胡说八道。”不知道为什么,伍天舒对马大姐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觉得她就像自己死去的姑姑一样。“小伍子,你来。”有一天,马大姐神秘兮兮地招招手,让伍天舒过去。其余的大姐们一下来了精神,一边假装看报纸或者喝茶,一边竖起耳朵听马大姐要对伍天舒说什么。伍天舒有些犹豫,猜不透一个中年妇女神秘兮兮的会对自己说些什么。“来呀。”马大姐挤眉弄眼,有些急了。伍天舒笑笑,推开椅子,来到马大姐的旁边。“坐。”马大姐从旁边拽过来一把椅子,让伍天舒坐下。“马大姐,什么事啊?”伍天舒一边坐下,一边问。马大姐伸出一根指头来,在胸前晃一晃,用嘴左努一下右努一下,示意伍天舒小声,然后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假装不经意地扫视周围,直到确认大家都在偷听他们的谈话。“马大姐,什么事?”伍天舒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压低了声音问。马大姐呷了一口茶,使自己看上去更镇定也更神秘。“我问你,你知道你是怎么分到局办公室的吗?”马大姐问,声音控制得不高不低,属于声波碰上墙也不会反弹的那种,能够让办公室的其他人听见但是又听不大清楚。“这,大概是因为我是学中文的吧。”伍天舒说。他总不能说是管分配的瞎了眼吧?马大姐笑了,很得意地笑了,并且很亲切地看着伍天舒。“难道不是吗?”伍天舒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当然不是了,那个分到施工队的刘万帆还是学文秘的呢!想不想知道?”伍天舒没有说话,点点头。“是这样的,咱们局长前些日子跟一个副市长一块吃饭,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副市长说他有一个亲戚分在局里了,请局长关照关照。局长当然不敢怠慢,连忙问叫什么。你猜叫什么?”说到这里,马大姐卖个关子。“跟我一样?”伍天舒好像明白了什么。“差一点,再猜猜。”“伍淑天?”“淑天个屁!告诉你吧,叫吴天舒!”马大姐笑了,笑得很开心,因为她看见伍天舒张着嘴一脸吃惊的样子,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那……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局长不是喝多了吗?当时就没有记清楚。后来回来让人事处长把毕业生名单给他看,一眼看见你的名字,就以为是你了,二话没说,在你的名字上圈了一个办公室。就这么着,今天你坐在这里了。”马大姐笑得前仰后合,这真的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办公室其他的大姐们一个个恍然大悟的样子,都将目光盯在伍天舒的身上。 “可是……可是那个吴天舒怎么样了?那我不是迟早会露馅?”伍天舒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是这样,自己实际上很危险啊,局长不可能永远被蒙在鼓里,说不定还会报复自己呢!伍天舒郁闷死了。真相是什么?有的时候,真相是乌云后面的太阳;有的时候,真相是太阳后面的乌云。郁闷了一个星期之后,马大姐又把伍天舒叫到了她的身边。其他人照例又开始假装看报纸或者喝茶,还故意弄一点小小的动静出来。“小伍子,看你,大姐上次把真相告诉你之后,看把你吓的,这些天都没有睡好吧?”马大姐说。她很得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嘿嘿。”伍天舒傻笑,除了傻笑,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确实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安生,每天上班都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就像一个荒淫无度的嫖客。“大姐都给你打听好了,你可以放一百个心了。”马大姐一脸得意,很兴奋的样子。“是吗?”伍天舒忙问。“那个叫吴天舒的根本就没有来。”“他去别的地方了?”“他淹死了,来报到之前淹死了。没想到吧?哈哈哈哈。”马大姐笑起来声音爽朗极了,办公室其他的大姐都吃了一惊。“他死了?!”伍天舒脱口而出。“想不到吧,你是个替死鬼。”马大姐笑得更厉害了。“替死鬼?”“你替了死鬼的位置,难道不是替死鬼?”别说,马大姐的解释还挺合理。“替死鬼就替死鬼吧,反正死的不是我。”伍天舒想。他突然想起刚来报到那天,报纸上说一个大学生打喷嚏被淹死,莫非那就是吴天舒?不管怎样,伍天舒放心了。心情好了一个星期,马大姐又向伍天舒招手。“这个星期心情不错吧?”马大姐笑笑。看那样子,倒好像她是伍天舒的救命恩人。“嘿嘿。”“唉。”马大姐叹口气,再次向伍天舒招手,让他靠得更紧一些,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件事,谁也不要说啊!”伍天舒点点头,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局长又跟那个副市长吃饭了,结果知道你是冒牌货了。”马大姐说。果然,大事真的不妙!“啊!”担心成了现实,伍天舒几乎惊叫出来,然后像个小偷一样埋下了头,好像偷东西被人发现了一样。那之后的一个星期,伍天舒神情恍惚,做梦总是被惊醒。梦里,局长总是义正词严地斥责道:“伍天舒,你为什么冒充吴天舒?”过了一段时间,似乎局长并没有要清理自己的意思,伍天舒稍稍放下一点心来。而马大姐有时候也会安慰他。“小伍子,看你那个样子!大姐告诉你,别怕,大不了去当清洁工。”马大姐说起话来轻巧,她怎么不去当清洁工?“嘿嘿。”“不过,八成是没事了。吴天舒都死了,就像打官司,原告都死了,你被告害怕什么?”马大姐这么说,伍天舒觉得好像是自己害死了吴天舒。“再者说,局长整天忙得要死,哪有时间来管你?放心吧,啊?”“局长忙死就好了,忙或者死都好。”伍天舒这样想。心情好了一段时间,又遇上事了。局长要的一份文件打好了,主任交给伍天舒,让他送过去。平时,这样的事情都是小黄去做,那个长得还算漂亮的女秘书。可是这一次,局长在另外一栋楼里开会,开车去嫌太近,走路去又嫌太远,小黄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去,暗示自己今天来了月经。“要快!”主任对伍天舒说。伍天舒飞奔而去。他是一万个不想去,就像小偷不愿意看见警察一样,他实在不愿意见到局长。“局长,文件,主任让我送的。”伍天舒边说边故意喘着气。 局长接过文件,面带微笑,很和蔼地问:“小伙子,怎么我没有见过你?新分来的大学生?”“嘿嘿,是。”“叫什么名字?”“伍……伍天舒。”“你就是伍天舒?”局长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怖的笑容。伍天舒几乎要晕过去了。2你知道什么是做贼心虚吗?我知道。尽管马大姐动不动就开导我,我还是不能释怀。在我冒充吴天舒这件事情上,我总是忐忑不安。奇怪的是,那时候我甚至没有想过我究竟是不是冒充了吴天舒。我学过刑法,我知道犯罪的四要素,我没有主观上的故意或者过失,我不算犯罪。可是,那时候我什么都忘了,我直观地觉得我就是个骗子,是个谋财害命的骗子,而吴天舒就是被我谋杀的。我经常陷入痛苦中,总感觉局长的正义之剑迟早会砍到我的头上。有的时候,我甚至有坦白交代的冲动,想去找局长当面说清我冒充吴天舒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终究无法鼓起勇气。——摘自《伍天舒日记》伍天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终于东窗事发了。”伍天舒坐在椅子上,想起这样的话来。他很后悔,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今天没有请假呢,为什么没有拉肚子呢,为什么就不来月经。发生其中任何一项的话,他就可以不去送文件,就可以不被揭穿。他深深地自责,他很痛苦。长长的痛苦伴随着伍天舒,他学会了抽烟喝酒。伍天舒在情绪上的变化自然逃不过马大姐的眼睛,实际上他的任何变化都逃不过马大姐的眼睛。一个瓢泼大雨的日子,伍天舒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了她。“小伍子,大男人的,想开点。”马大姐开导说。“嘿嘿。”现在傻笑成了伍天舒的习惯。“局长那样问不一定就是想起你冒充吴天舒,也许他早就听说你是个才子呢!”“会吗?”伍天舒突然觉得马大姐的说法也未必不成立。“开玩笑!现在整个局里谁不知道你是个才子?”马大姐瞪瞪眼睛,肯定地说。伍天舒笑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笑过了。可是马大姐的开导并不能让伍天舒释怀,相反,他一天比一天害怕。他害怕看到局长的目光,害怕看到局长的面容,害怕看到局长的背影,总之,局长的一切令他不寒而栗。上下班的路上,伍天舒总是左瞧一眼右看一眼,只要发现了局长的蛛丝马迹,就会立即躲到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来到局里,他不敢坐电梯,生怕与局长不期而遇。他宁愿爬楼梯,好在办公室在十二楼,虽然辛苦一些,但可以用锻炼身体作为幌子。其间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他参加市里的登楼大赛,夺得了第三名。在办公室,他总是低着头干活,抬头的时候也不敢看办公室的大门口,生怕局长从门前走过。他说话的声音压到最低,生怕被隔壁办公室的局长听到。如果要跟谁说话,他宁愿走到那人面前三十厘米的地方再开口。他甚至不愿意别人高声叫他,生怕被路过的局长听到,然后想起还有个谋财害命的伍天舒在他的手下混着。他的白头发一天天多起来,本来就显老,现在更显老。有的时候,伍天舒会觉得自己很恨吴天舒。他为什么要死?如果他不死,我伍天舒就不会成为假冒者,就算是分到一个很烂的部门,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活得像个贼。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活得很累,还不如回家种地。可是,他终究没有这样的勇气。总之,伍天舒在内心里感觉对不起吴天舒,就像是他害死了吴天舒一样。大学的宿舍是八个人一个房间,像个猪圈,伍天舒家的猪圈也没有同时装过八头猪。现在好多了,他享受到了两个人一间宿舍的待遇。 同屋的人叫张大力,伍天舒叫他大力。他比伍天舒早一年来到局里,不过他进的部门并不好。初来的时候,张大力似乎很瞧不起伍天舒,因为他始终是个土包子模样,四年大学生活也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农民气。那时候他们一天也说不了两句话,直到后来伍天舒分到了办公室,大力才正眼瞧他。“想不到你是城府很深的人啊!哈哈,我请你吃晚饭。”大力说。说实话,天天吃食堂,伍天舒吃得屁眼都腻了,早就想出去吃饭,可是又没有钱,现在大力请吃饭,自然不能给脸不要脸。晚饭是在距离局里不远的一个小饭馆吃的,伍天舒很满足。大力点了两瓶啤酒来喝,一边喝,一边套伍天舒的话。伍天舒是个厚道人,什么都说了,包括家里穷得叮当响。“老伍,你这人不厚道。说了半天,关键的你不说。”大力的酒量也不怎样,喝了一瓶啤酒,脸红脖子粗了。“怎……怎么不厚道了?”伍天舒问。“你要是没个什么亲戚是当官的,你能分到局办?”“没有,真没有。”“有,你肯定有。”“没有,真没有。”“肯定有。”……两人争吵起来,小饭馆本来就不大,被他们吵得翻天覆地,人人都看着他们。大力很是恼火,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伍天舒,你不说实话,我走了。”说完,他转身就走。伍天舒一把拦住了他。“我说。”伍天舒说。否则大力走了谁买单啊?大力瞪了他一眼,扭扭脖子,坐了回去。“你可别告诉别人。”伍天舒小声说。他看看四周,见人人都伸长脖子来听,就像办公室的大姐们。大力点点头。“市里组织部的一个部长跟我爹是小学同学,穿开裆裤一块儿长大的。”伍天舒说,装得很神秘,也好掩饰自己在说谎。“那个部长叫什么?”大力听了,果然有些敬畏起来。“不知道,都是我爹跟他单线联系。”“噢。”大力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很爽快地付了饭钱。“娘的,这世道怎么这样?说真话没人请你吃饭,说瞎话反而有人请你吃饭。”伍天舒暗想。不管怎样,从那之后,大力对伍天舒好了很多,平时也跟他说话,煤油炉也拿出来给他用。伍天舒自己买了个小锅,常常买几个鸡蛋下一锅面吃。俩人混熟了,大力什么都跟伍天舒说。原来,他能够分到局里,也是因为他的一个什么远房大伯是局里的老领导,虽然在他来之前就退休了,但是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奶奶的,他死了。”那天大力回到宿舍,心情似乎很不好,然后请伍天舒去喝酒。他一口气喝了一瓶,然后开口说话。“谁死了?”伍天舒愣了一下,看大力那悲伤的样子,似乎这个死了的人跟他很亲。可是听他那说话的语气,那人又像是他的什么仇人,好像是没有亲手杀了他感觉很不过瘾。大力咕咕哝哝地说了一大堆,虽然听着费劲,但总算让伍天舒听明白了,原来是他那个远房大伯死了。“是啊是啊,死得真不是时候。”伍天舒说。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此时此地,大力是应该悲伤并且痛恨的。之后,俩人无语喝酒,无语吃菜。伍天舒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大力,因为他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情。伍天舒知道老母猪发情的时候它会很狂躁,那时候你最好不要管它,要叫要打滚由它去,闹够了它自己会平息下来。伍天舒想大力大概也是这样,不去管他最好。过了一阵,大力果然平静下来。“其实,他病了好长时间了,我在他身上也花了不少钱。”大力说。这个伍天舒倒知道,这段时间大力总是隔三差五买些补品,原来就是给这个远房大伯买的,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成不可回收的投资了。 伍天舒苦笑一笑,本想说“就当喂猪了”,但最后忍住了,那人毕竟是他大伯,虽然是远房的。“死了也好,省得这样半死不活的,再拖下去,我都要破产了。”大力宽慰自己。看来伍天舒没有想错,连老母猪都会自我安慰,何况人乎?看着大力的情绪好了许多,伍天舒才开口说话。“大力,其实我觉得这也不算是一件坏事。你想,县官不如现管,你大伯不过是个退休老干部,靠着他还能怎么样?现在他不在了,你也没什么幻想了,正好可以全力以赴,再发掘一个现行的亲戚啊!”伍天舒说完,大力点点头,然后开始沉思,在想还有什么当官的亲戚可以开发的。想了一阵,似乎没有什么结果,不过他心情却好了很多,在某种程度上,觉得大伯的死像是甩掉了一个包袱。“唉,就当喂猪了。”伍天舒没想到,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大力自己说出来了。伍天舒笑了,他觉得这句话很经典。“哎,你老爸那个小学同学不会这么快死吧?”大力笑笑,问道。“壮着呢!”伍天舒也笑道。“那就好,这年头,谁是靠真本事混的?都是靠老爸老妈;老爸老妈靠不住,就靠亲戚;亲戚再靠不住,那就真的无依无靠了。操他奶奶的,不说这些了!来,为你老爸那个壮着的小学同学干杯,祝他健康长寿!”大力有些伤感,又喝多了点。“干!”伍天舒也举起杯来,为那个根本不存在的老爹的小学同学干杯。当天,是伍天舒请客。他想:就当喂猪了。渐渐地,大力有些看出来伍天舒的忧虑了。“老伍,最近你的情绪似乎不是太好啊!”那天晚上,伍天舒很晚才回到宿舍,他去河边吹风了。那天是他给局长送文件的日子,回到宿舍的时候,他的情绪很低落。“啊?没……没有啊。”伍天舒说。他不希望被大力看出来。“没有?我可看出来了。告诉我,是不是你老爸的小学同学死了?”大力还在刨根问底。伍天舒没有说话。“病危了?”大力接着问。他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如果伍天舒不把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什么老爸的小学同学说死,他今晚不睡觉都要问个明白。“死了。”伍天舒很小声地说,怕声音大了会露馅。“真可惜。”大力说,之后转过身去偷偷地笑了。自从他那个远房大伯死了之后,他就盼着伍天舒老爸的小学同学也尽快死翘翘,那样他就会感到一丝安慰。事实上,为了让他心情好一些,伍天舒好几次都有把老爸小学同学说死的冲动。之后他们出去喝酒了,伍天舒很沮丧,大力假装很同情,实际上很高兴。一个人很伤心的时候是很容易喝醉的,所以伍天舒很快就醉了。喝醉了的最大坏处是会说实话,所以伍天舒到现在都坚信,不喝酒的人永远比喝酒的人要坏一些。喝醉了之后,伍天舒告诉大力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老爸的小学同学,之所以能去办公室,就是他妈的沾了那个叫吴天舒的死鬼的光。他还把自己苦恼的原因都告诉了他。大力使劲地笑,他太高兴了,结果他也喝多了。所以他也告诉伍天舒,他那个所谓的远房大伯根本就不是什么退休的局领导,而是退休的局领导的司机,这让伍天舒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因为大家都喝醉了,也不知道最后是谁请客。按照天气预报的说法,那一天是阴到小雨,一个令人悲伤的天气。大力就在那一天离开了伍天舒。这令伍天舒很失落,因为大力是伍天舒在局里的第一个朋友,大概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朋友。他说走就走了,事先连一点征兆都没有。火葬场的车来接他,伍天舒陪着他一起去了火葬场,他今后就将住在那里。说实话,那里的环境还真不错,只是偏僻了一点。伍天舒这是第一次坐火葬场的车,感觉比想象中好很多。车开得也快,路上行人纷纷为他们让道。 怎么说呢?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其实火葬场真是一个好地方。”伍天舒来到火葬场之后,有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3大力走了,去了火葬场。从那之后,我少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所以我更加痛苦,也更加依赖马大姐。两年多来,马大姐就是我的精神鸦片,她总是开导我,隔一段时间就给我带来好的或者坏的“最新消息”。我的所有秘密都会告诉她,甚至三个月没有遗精这样的绝对隐私。办公室的同事们都看出来我和她走得比较近,有的时候开玩笑说我有恋母情结。也许是真的吧?管他们呢,走我们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摘自《伍天舒日记》伍天舒认识大力的女朋友。她长得还算不错,说起话来嗲声嗲气,好像随时等着你去引诱她。总之,大力把她当成人生的一个收获。在大力的那个远房大伯死后没几天,女朋友也离他而去了。“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呜呜呜呜。”那天伍天舒只听见这两句话,就看见那女的从他们宿舍夺门而去,而大力在屋子里抽着闷烟。大力骗了她什么呢?骗了她的贞操?这年头,这有什么好骗的,何况那女的认识大力的时候有没有贞操还不好说。想来,是那女的终于发觉大力的大伯不过是个退休老司机了。那之后的三天里,大力都很痛苦。到第三天半夜,他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摸着黑来到伍天舒的床前,凑到伍天舒耳朵边上说:“老伍,我想通了,就当嫖了她一年吧!也没白嫖,让她打了两次胎。”伍天舒吓了一跳,大半夜的,他正做美梦呢,被大力这么一吵,美梦给吓醒了。伍天舒的爹经常给他讲一个故事,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傻小子,有一天偷吃了财主家一把胡豆,被狗腿子给当场捉住了。然后财主很生气,令狗腿子将他的裤子扒了,准备在屁股上抽鞭子。谁知傻小子屁股受了凉,放起屁来。说来也怪,傻小子放的屁一开始闻着臭,但是回味很香,而且是越闻越上瘾那样的,类似臭豆腐或者榴莲这一类东西。财主闻得高兴,心想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一顿屁是最有滋味的。于是不打傻小子了,反而对他说:“从今以后,你就吃住都在我家了,也不用干活,就每天吃胡豆,放香屁给我闻。”从此以后,傻小子就住在财主家,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干活,只要每天放屁给财主闻就行了。再后来,傻小子娶了财主的女儿,成了小财主。“遇上倒霉事不要害怕,说不定后面就是好事。”伍天舒的爹这样说。现在想起来,这基本上就是劳动人民版的“塞翁失马”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劳动人民其实也在梦想着不劳而获。大力的遭遇证明了伍天舒他爹的理论。在将自己说成嫖客之后的第二天,大力去火葬场为他那个远房伯父送葬,到火葬场买了一个花圈,贼贵,五百块钱,把他心疼得什么似的。远房伯父的葬礼结束之后,远房伯父就被送进火化炉里灰飞烟灭了。大力一直跟到了火化炉的前面,看着炉子被关掉之后才放心地出来。“嗯,花圈没有被烧掉。”他自言自语,有些高兴起来。众人都走了,大力将自己的花圈扛起来,要拿回花圈店退货。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不干了,他们还要拿去再卖呢。一言不合,动起手来,火葬场三四个人围住了大力。大力急红了眼,也算是化悲痛为力量,再加上从前学过跆拳道,结果一顿拳脚下去,大力虽然也挂了彩,却笑到了最后。火葬场场长大怒,就要报警。恰好场长女儿来找老爸,亲眼看见大力拳打火葬场工作人员,不禁陡生好感,于是阻止了场长,还让花圈店为大力退了花圈。就这样,大力与场长女儿认识了。两人认识之后,竟然互生爱慕,一来二去,就勾搭在一起,没多久,感情就升温到火化炉的温度。 连大力自己也没有想到,火葬场场长虽说官不大,路子却野得不得了。眼看他快成为火葬场场长的乘龙快婿,场长稍稍走了走门路,三两天工夫便将大力调到市税务局一个分局一个科,直接就让他当了副科长。就这样,伍天舒送他去了火葬场。不是火葬他,而是给他搬家。“大力,火葬场场长有这么大能耐?”给他收拾行李的时候,伍天舒问他。“开玩笑?火葬场别看听着难听,实际上多重要啊!你想想,市长家里也要死人啊,市委书记也不能不去火葬场啊。告诉你,单单去年,就有四十多个局级以上干部的家属被送去火葬场。又要火化,又要举行追悼会,事儿多着呢,哪一样不靠火葬场?你得罪了火葬场,好啊,下次你家里人要火葬,告诉你半个月之后才轮到你,你就排队吧!”大力说。“我知道火葬场得罪不起,可是有什么机会拍上面的马屁吗?”伍天舒还是不明白。“去年,啊,对了,就是去年,”大力想了想,很显然是火葬场场长跟他讲的,“市长的老爹驾崩了,一通折腾啊,最后送到火葬场。火葬场场长亲自安排,让工人给老头子做最好的化妆,换上最好的毛料衣服,让老头子看上去比活着的时候还漂亮。整个追悼会大厅布置得跟国宾厅一样庄严肃穆,从火葬场门外直到马路上都摆满了最上等的花圈,门口站着的迎宾小姐都是从礼仪公司请来的专业小姐,个个都是一身黑衣,都配上眼药水,可以随时随地泪流满面。用上最好的配乐,让你一进去就想哭,就觉得死的不是市长的老爹,而是自己的老爹。市长一到,先被迎进贵宾休息厅。从五星级宾馆请来的服务小姐现场为市长服务,场长亲自跟在市长左右介绍火葬和追悼会的精心布置。”大力一口气说到这儿,想喝口茶,才发现茶杯已经被收拾起来了,只好作罢。“后来呢?”伍天舒意犹未尽地问。“追悼会结束之后,场长亲自推着市长的老爹进入最好的那个火化炉。火化完毕,场长亲自将骨灰装到一个价值上万元的水晶骨灰盒里,又亲自递到市长的手里。就为了烧这么一个老家伙,整整花了十万元,市长一个子儿也不用掏,全部由火葬场买单。你说,哎,你说,市长能不高兴?”大力说完了,伍天舒听得直发愣。“那……那还用说,他该恨不得多烧几个吧?”“市长非常满意,临走的时候题词‘人民的好火葬场’,还说在这样的火葬场火化,烧得开心,烧得放心,烧得舒心。操他娘,自己不花钱,当然舒心!”太史公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现在伍天舒知道:人固有一烧,或用最好的炉子,或用最差的炉子。那段时间,伍天舒的心情就像正弦曲线一样波动,像布朗运动一样没有规律。局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了伍天舒和吴天舒的故事,而这成为局里比较经典的笑话。再这样下去,伍天舒怀疑自己很快就会疯掉。直到有一天,他的生命改变了。那一天,他收到了爹的来信,信里说:二狗子(伍天舒的小名),咱们家的祖坟冒青烟了。伍天舒不知道祖坟冒青烟是个什么场景,也不知道是白天冒的还是晚上冒的。但是,他知道一点,祖坟冒青烟一定是着火了,换句话说,他要走好运了。从祖坟冒青烟开始到走好运,大概相隔了一个多月。其间,伍天舒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他爹看错了,把别人的祖坟看成了自己家的。雷电交加,白天简直成了黑夜,雨水像憋了一晚上的宿尿一般倾泻而下,没有人能够挡得住。风将雨水吹到了办公室的窗子上,像雹子一样噼噼啪啪。街上,水越来越深,下水道基本上被堵住了。过去,每当遇到这样的天气,伍天舒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发出一种类似于狼发情的叫声。伍天舒的娘告诉他说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她生伍天舒的时候正好赶上狂风暴雨。但是伍天舒暗中听奶奶说过,他出生的时候正好有一头狼被打死,伍天舒说不定就是那头狼投胎的。 不管怎样,伍天舒还是憋住了不叫出来,他怕把办公室的大姐们吓着。可是,世上最难受的事情就是憋,憋什么都难受。快憋不住的时候,他决定找马大姐聊天以便转移注意力。他正要说话,马大姐突然大声说话了。“如花,来啦?”马大姐对着办公室门口大声说道,声音热情。伍天舒急忙看去,只见一个女人正从门口路过。“是,马大姐。”那女人停了下来,应了一句。“你爸爸在吗?”马大姐问,很关心的样子。“在。”那女人说,并没有走进来的意思。“这么大雨,进来坐坐再走吧。”马大姐邀请道。“不了,还有事,你忙,我先走了。”那女人笑笑,走了。这是个女疯子,这样的雨怎么走?可是,奇迹出现了,雨几乎在一分钟之内停了下来,甚至太阳也出来了。伍天舒顿时好受了许多,他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神奇。他看见外面的街上,刚才那个女人骑着自行车走了。伍天舒目送这个女人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小伍子,看上她了?告诉你,那可是局长的女儿啊!要是泡上她,那可就妥了。”马大姐半讽刺半认真地说。“嘿嘿。”伍天舒依然傻笑。“她在中药厂上班,离这里可不近。”马大姐似乎什么都知道。现在伍天舒相信了,祖坟上的青烟是不会白冒的,那是为局长的女儿冒的。伍天舒虽说吃上了城里饭,但是还没有敢想娶个城里媳妇儿。分配到局里之后,大姐们平时闲得发慌的时候,也给他介绍过几个女朋友,可是除了他瞧不起的,就是瞧不起他的,多数是瞧不起他的。最让他伤自尊的是一个看上去傻乎乎粗壮得像举重运动员的女孩,伍天舒本以为自己看不上她,谁知道她先说她看不上伍天舒,好像伍天舒比她还差,弄得伍天舒好几天吃不下饭。每一次失败,伍天舒都用“我还年轻”来自慰,给自己找台阶。可是,这一次他决心要全力出击了,为了让吴天舒的阴影永远从他心中抹去,他决定搞定局长的女儿。“人家可是局长的女儿啊,我行吗?”伍天舒自问。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大力,人家连火葬场场长的女儿都不怕,我怕什么?伍天舒给大力打了一个电话。大力鼓励他不要放过机会。“要快、要准、要狠,也许这就是你生命中的伟大转机。”大力在电话里说,他还告诉伍天舒他就要升科长了。这一次伍天舒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马大姐,因为那就等于告诉了局里的每个人。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伍天舒动用了他所有的智慧,再加上大力的大力帮忙,局长女儿的资料迅速被他收集到了。局长的女儿叫如花,如花似玉的如花。自从伍天舒暗恋上她之后,就觉得她真的如花了。如花在中药厂生产科上班,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如花人很朴实,毕业于技校,身高一米六,跟伍天舒很搭配,年龄也搭配,比伍天舒大三岁。家乡的说法:女大三,抱金砖。伍天舒买了一辆自行车,加重的可以搭人的那种。他爹和他娘从前看见这样的自行车很眼馋,伍天舒实现了他们的愿望,而且他会用这辆车为他们娶个儿媳妇,如花的儿媳妇。从那之后,伍天舒晚上手淫的对象就成了如花。俗话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就在伍天舒焦急等待勾搭如花的机会时,发生了一件事。那一天,下楼梯的时候局长摔了一跤,因为他踩在西瓜皮上了,下巴摔破了,门牙也掉了半个。全局的人有近一半护送局长去了医院,保卫处则展开了“是谁扔的西瓜皮”的专项调查。伍天舒想凑上去加入护送局长的队伍,结果被主任撵出来了。“你凑什么热闹?没看见都是副处长以上的吗?”主任不客气地说。伍天舒很没面子,他竟然没有救死扶伤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