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孙武,《孙子兵法》 2006年11月1日,星期三,第5周,第23天:大错.. 昨天,老板没来。没有任何解释,反正就是没有出现。本来,我是可以跑去找助理们,揭发他压根没有给我安排工作的事实,不过,考虑到目前我尚未成功地给任何人帮过忙,而眼前就是一个让老板欠我人情的机会。虽然只是个小人情。于是,我在他办公室里四处堆放的文件中,挑了比较大的一摞埋头进去。这些文件送进来的日期还是在六月份,上面的说明要求对伤害赔偿和收入损失的索赔金额给予大致建议。说明里没有任何紧急的意思,所以,尽管四个月对于回复文件来说是相当地长,我也能理解为什么它们不在首要任务之列。 于是,我开始动手处理,渐渐地,开始对这个案子有点感觉了。这是有关2004年9月份发生在一艘英国海军军舰上的意外事故。看上去很简单。事实上,责任似乎也已经澄清。我开始写赔偿金额的建议。既然事故导致当事人无法继续在海军任职,那么,也许可以索赔五十万英镑吧。 我一直忙到中午,然后出去跟另一个也在当实习生的朋友共进午餐。总而言之,今天过得颇为轻松。我们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我提起了这个案子。 “起诉了没?”他问。 “没呢,为什么这样问?现在这个阶段还不需要吧。也许可以庭外和解呢,反正期限是明年九月份呀。” “不是啊。” “什么?” “期限。发生在船上的意外事故的起诉期限不是三年,而是两年。” “什么?” “肯定没错。我第一个星期就遇上这种案子了。绝对是两年。” 哦。情况不妙。非常不妙。头一个难题就是,该和谁说,什么时候说?老板不知所踪。我该打电话到他家去吗?他会不会在家呢?根据我对老板的了解,他不在家的可能性至少是有一点点的。我要不要把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打扰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情?还是说,我干脆去问助理或者老爷子算了? 我跑到格雷律师学院的花园里散了散步,做了几个深呼吸。也许,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了。也许,我可以帮老板一把。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我需要谨慎地给他提一个醒,而不能惊动其它任何人。于是,昨天下午,我给他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昨天傍晚又发一条。今天早上再发一条。然而,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他。 2006年11月2日,星期四,第5周,第24天:归来 今天老板回来了,唯一的解释是“麻烦事儿多”。老爷子也一反常态,连续三天出现在办公室。这意味着,要想不动声色地跟老板单独聊聊不太容易。结果,我不得不等了半个早上,老爷子出去上洗手间时,才有机会问老板,可以跟他私下聊聊不。 “你对老爷子有意见吗?”他的语气跟平常一样带着点轻慢。 “没有。”我回答道,我是觉得,您的那些文件内容有问题。” “当然了,它们还没解决呗。”他哈哈笑道,以为自己非常睿智、非常诙谐。 “我想,您有一个案子超出起诉期限了。” “什么意思?哪个案子?在我的文件里吗?什么问题?” 这时候,老爷子回来了,我低下了头。老板对我怒目而视,但没有再说话。最后,他很不自然地提议,叫我陪他去法院街喝咖啡。老爷子怀疑地盯着我。这样的行为完全不符合老板的行事风格,所以,肯定有问题。无论如何,几分钟之后,我们真的一起离开工作室,走向伦敦法院街上的一家咖啡厅。 “好了,你说的是什么事?”他大口嚼着自己点来搭配咖啡的甜甜圈,问道。 “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事务律师要您给建议的那些文件里,有件军舰案子,在您的书架上放着放着就放过了起诉期限。那是军舰上发生的一个意外事故,期限只有两年时间。” 妥瑞氏症大发作,吓坏了一位碰巧路过的老太太。但很快,他就开始稍加认真地思考此事了。真是本性难移,他唯一的防御方式就是攻击。 “你翻看我的私人文件,想干什么?你没有权利。” “我是您的学生。这是我的工作。” “你只能碰我允许你看的文件。那些文件里可能含有各种机密。” “可是,您跟我说过,要我尽量帮您处理那些文件,而且不需要事先请示您,动手做就是了。” “可我没说让你去惹出这种麻烦来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忍无可忍了。就算是实习生,忍耐也是有限的啊。 “如果您这样想,我真是非常遗憾。”我抬起头,迎着他的怒视。我突然爆发的胆量似乎泄了他的怒气,他立刻转舵。 “话说回来,我应该庆幸你发现了这个问题。你觉得,我们能怎么办?” “呃,我们还没告诉事务律师。这算是个开始吧。” “准确地说,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没有人。”我不想牵连另一个工作室的那位朋友,所以忍住没有对他多说。 “我们今天先按兵不动。明天早上之前,我会想个解决办法。” 就这样。 2006年11月3日,星期五,第5周,第25天:浮士德协议 今天,我妥协了。这不是第一次,而且,基于我对这个伟大行业的初步印象,这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然而,今天,我突破了一条界线,在此之前,这条界线划定在糟糕和完全不可接受之间。 老板今天早上走进来,提出一个解决方法:我要忘记自己曾经见过这些文件。而他会写一个简短的建议,标上2006年7月的日期,打印出来作为自己的记录。建议里会有一个关于起诉期限的善意提醒。然后他会去修改工作室的电脑记录,显示文件已经在7月份连同建议、费用说明一起送回去了。工作室的每一个租客,对于电脑系统里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数据都拥有全存取权限,其好处之一,就是老板可以随意修改。接下来的星期一,他会找一个初级助理给事务律师打电话,礼貌地询问案子进展。只要他能证明文件不在自己的书架里,责任就会落在事务律师头上。 老板解释说,他以前曾经有过一次过失记录,所以,如果这件事被揭发,他的律师生涯就完蛋了。而且,这不过是件小事。只是修补一下记录。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最后要赔偿,也是由保险公司来付账。再说了,就算他没有发出建议,事务律师也是有责任的,无论如何,这只是往他们的主要责任上再增加一点点而已。完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把事情理清楚就好了。 我得承认,虽然我很震惊,然而,震惊之余,我还是把这件事视为机会。我问他,这对我的实习有什么影响。 “只有正面影响。”他回答。 成交。 2006年11月6日,星期一,第6周,第26天:珠宝法官 最近,法律界流传着一个关于某位地方法院法官的流言。就让我把这位法官称为珠宝法官吧。流言的源头显然是她的一位出庭律师朋友,已经传了好几个星期了。大概是她很愚蠢地向多嘴的朋友承认,自己有个怪癖,喜欢到商业街上的那种廉价商店里偷取廉价珠宝。她直接把它们飞快地扫进自己的Gucci手袋里,转身就走。没有人敢拿如此卑微的盗窃罪来指控一位如此迷人的女士。这还不够,她喜欢第二天在法庭上把偷来的东西当作战利品一般炫耀。听起来难以置信吧,然而,虽然谣言传到我们这里时已经经过许多人的口了,它的来源却是相当地可靠。 今天我跟一个号称不粘锅的年轻出庭律师一起出席庭审。他得到这个雅号显然是因为,不论惹上了什么麻烦,他最终都能从中脱身。他今天面对的法官正是珠宝法官。她显然一直在刻意甩动那对貌似华丽的耳环。尽管那两只耳环跟她的法官制服并不协调,戴在她的耳朵上却别有风情。不仅因为她长得漂亮,还因为,她似乎能够凌驾于身边所有急促凌乱的争论之上,挂着一丝略带揶揄的微笑,轻轻松松就把不粘锅击溃。一切的一切,反而使她的偷窃行为显得有点儿酷。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不过,嘿,我可不是法庭里唯一一个明明知道不合适、却宁愿沉醉于此的男性成员。 从法院回来之后,我发现老板在我桌上留了一叠文件,贴着一张说明,上面写着:“明天早晨之前用邮件把你的建议发给我。”好极了。现在是傍晚六点钟,可真是时候。然后,早不来、晚不来地,忧兮兮又跑进来求助。并不是说,见到她很不爽。事实上我开始非常喜欢她了,尤其是因为,我们都很讨厌另外两个伪君子。只不过,我手上的活儿已经够多了,很可能要忙到深夜,而忧兮兮的小问题向来是无法迅速解决的。 “我有大麻烦了,咖啡仔。我明天早上之前必须写完这份建议,可我彻底被卡住了。” “我也一样。”我回答。 “哦,对不起。”她呆住了,有点可怜巴巴的。 我立刻后悔朝她发泄情绪。 “我能帮什么忙吗,忧兮兮?” “呃,我已经写了一份草稿,只需要找人给我看一遍。如果你没有时间……” “我当然有时间。我们来看看吧。” “挺长的呢。”她提示说。 “我看看。”她把建议递给我,脸微微一红。 “忧兮兮,这建议有四十五页纸呀。” “这正是问题所在,咖啡仔。我不知道应该保留哪些。” 任由忧兮兮把这样一份功课交上去,等于是任由她当笑柄。如果帮她修改,等于是今晚只有两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可我不得不说,忧兮兮的样子真的很无助。再看她一眼之后,我听到自己说:“交给我吧。我们一起看看能怎么改。” 2006年11月7日,星期二,第6周,第27天:搞定 今天,老板处理了他的计划中的遗留问题。或者,准确一点说,是填补计划中一些细节之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系统里的数据修改了。系统设计的初衷并不是用来防备律师作弊的,所以很容易就能不留痕迹地改过来。那位初级助理昨天下午就打了电话。今?早晨,事务律师给老板回电话了。尽管他的语气很冷静,但他本人一直在那张昂贵的按摩椅上不安地旋转着。我只能听到老板这边的对话。 “我只是好奇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 “哦。你没有收到我的建议?” …… “哦。真是奇怪。七月份就送回去了呀。打完电话之后,我可以把副本找出来,传真给你。” …… “不。一点也不麻烦。我很乐意。真是太奇怪了。一定是邮局出了毛病。” …… “哦,说起来,我猜你们应该已经起诉了吧?” …… “什么?哦,不。哦,不。你没注意到吗,与船舰有关的案子期限是两年啊。我已经在我的建议里提过这事了,不过,说真的,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呀。” …… “嗯。我不知道你现在可以做什么。问题挺严重的。我会建议你向你们职业责任保险的承保公司报告此事,寻求他们的指导,然后再决定下一步。” …… “不,不。我肯定是邮局出了问题。我不希望你责怪你们内部的传送系统。” …… “哦。这是我的荣幸。如果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老板得意洋洋地转过来对我说:咖啡仔,我们可以说,结案’了。” 竟是如此容易,岂能不让人忧心。惊讶吧。 2006年11月9日,星期四,第6周,第29天:调情... 一切基本上回归正常。老板又变回原来那个傲慢样儿,而我在忙着煮咖啡、拷文件。忙叨叨今天真是烦人到极点。她假借查找法律报告,在我们的办公室里赖着不走。更糟糕的是,老板对她的反应。 “你的衣服挺漂亮。”他开口搭讪。对于忙叨叨来说,这就足够了。“哦,您 喜欢啊。我上个周末才买的。”然后,老板问了一连串问题,比过去五个星期里问我的所有问题加起来都要多。“你从哪里来?”“读哪个学校?”“哦哦,什么学院呢?”话题一直扯到忙叨叨的父母兄弟姐妹去了。起初,我以为他只不过是特别亲切而已,但是,大约十分钟之后,已经明显看出,他完全进入了调情模式。忙叨叨当然是正中下怀,不失时机地回敬着老板的恭维。等到她自己的导师打电话来叫她回去时,她居然还依依不舍。 看完这样一场表演后,我需要出去透透气,于是说服克莱尔,借着“去图书馆做研究”的标准借口,五点钟就溜出了工作室,跑到附近我们常去的厚脸皮猴子酒吧里。 “话说,你的女导师这个星期要你做什么?”我问。 “星期一干洗,星期二采购食品,然后,今天是给她的圣诞节假期做计划书。” “呵呵,还是在拯救世界。” “差不多吧。” “啊,你算幸运了。总比整天起草损失清单、拷贝文件好些吧。” “有时候我真是这么想。” 然后,我把老板的麻烦事和我不得不袖手旁观的情况告诉她。 “你真傻,咖啡仔。你难道没有设法阻止他吗?” “我真希望自己有这种勇气。真的。可是,这要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 她沉思片刻,得出结论。“这真是太糟糕了,咖啡仔。你现在是进退两难呀。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怎么做?”她自问自答,“举报他,毁灭自己得到租约的机会吗?”她显得很忧心。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让我们祈祷这事就这样过去吧。” 2006年11月10日,星期五,第6周,第30天:卖艺人还是马屁精? 今天,我有幸见识到我们工作室的两位律师在法庭上正面交锋,他们之间,不论是从哪一个方面看,都截然相反。 首先,是马屁精,他加入工作室才三年,举止却一副上议院议员的派头。我曾经在工作室附近见过他凑上去跟皇室法律顾问们聊天,问人家,对于最近某个公共政策的某个方面的条款有何看法。仿佛人人都应该每天看法律报告似的。他极度渴望自己能被这些大鳄相中去当助手,却未能意识到人家只会觉得他烦人。对他来说,更糟糕的是,助理们都无法忍受他的气势举止,于是想方设法用各种散布在偏远法庭、又小又烂的案子把他打发出去。而卖艺人,跟马屁精则是完全相反。他已经当了十年出庭律师,以这个行业来说,他懒散得不能再懒散,有时候甚至于显得有点糊涂。 从外形来看,马屁精个子矮壮,一头棕发总是很整齐地梳向一边。虽然他的西装总是熨得笔挺,却显得稍微有点偏大,仿佛在给他留下继续长胖的空间。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游行中的军士长的味道,似乎总是在保持立正姿势,只是,我再次怀疑,这也许是他希望自己个子显得更高的一种表现。另一方面,卖艺人呢,身高大约六英尺,纤瘦,气质慵懒,就连他的西装都显得有点破旧,一头金发也是蓬松散乱。不过,这些差异与他们庭辩风格的差异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法庭上,马屁精上蹿下跳,咄咄逼人;而卖艺人只是懒洋洋地对难点进行着重陈述,那模样更像一个冲浪小子,而不是传统的出庭律师。 今天的案子是一个房产纠纷。卖艺人代表狡黠的承建商。马屁精代表几个十分贫困的委托人,这使他本来就神经兮兮的表现更加夸张了。他们两人的差异是如此巨大,甚至还没开庭,交锋就已经开始了。马屁精在更衣室的时候,就试图跟卖艺人辩论。 “我要申请驳回你的抗辩,因为它不符合诉讼指引。”他说。 “别担心,朋友,你可以随时申请。” “没错,不过,你同意它不符合诉讼指引吗?” “抱歉,马屁精,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事吗?” “没错,可是,你打算怎么应对?” “哦。我肯定能想出对策的。” 马屁精越紧张,卖艺人越懒散。他没有带笔记,非常随意,仿佛是在往这里来的火车上才刚刚把文件读完一般(关于这一点,我可以确认是真的)。直到我们进入法庭,我才明白,他为何能以这样的办案方式在律师界屹立如此之久,或者说,这种方式正是其原因所在。 马屁精站起来,抢先发言。法官大人,辩方的辩护状未能符合诉讼指引的要求,应该废除。不幸的是,我这位博学的朋友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给我答复……”他按照一贯风格,长篇大论地说?二十分钟。然后,卖艺人站起来,简单地说:“法官大人,我们今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争论辩护要点的。我们明白这一点,您也明白,恐怕我得说,我这位博学的朋友也明白。”他甚至没有进行任何实质性的辩论,就坐下了,朝马屁精露出微笑。然后,法官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把马屁精的辩词一一驳回,最后,下结论时的用词,几乎跟卖艺人提交的辩护状一模一样。 同样的情况在法庭调查环节重演。马屁精,一边忙着记录笔记,一边摇着头大声对自己叹气;卖艺人,双手垫着后脑勺,靠在椅子后背上,凝视索赔方的每一个证人,一个字也没有写。他在观察他们如何举证,寻找他们个性中的缺口或者弱点。然后,他站起来,非常温柔地向他们提问。他的问题似乎与案子压根就没有关系,却导致每一个证人犯下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至于他的结案陈词,仍然非常简练。 “法官大人,很显然,建筑工作做得并不完美。我们愿意首先承认这一点。事实上,我们甚至愿意表达我们对此感到的遗憾。然而,这种不完美还没到达可以称为疏忽的地步。我要补充的是,今天我这位博学的朋友已经提出了许多论点,尽管我尊重它们,然而,我认为它们是在吹毛求疵。值得庆幸的是,法官大人,我们的世界,还未至于容许吹毛求疵者当家,法庭也不至于让他们得到赔偿。”说完,他坐下,马屁精的案子就此完蛋。 离开法院之后,马屁精的脸涨得通红,他气急败坏地冲着卖艺人发作道:我认为你对自己的案子不够认真。” “你也许是对的。”卖艺人的回答只能让马屁精更加恼火。然后,他还恶作剧地加了一句:不过,嘿,如果我认真,那你觉得,对我的对手公平吗?” “你今天能赢,纯粹是因为那个烂法官。”马屁精郁闷地说。 “你知道嘛,”卖艺人说,你总是在抱怨,深陷在生活里那些小小不公的阴暗细节之中。”他顿了顿,直视马屁精的眼睛,你为何不抬头看看地平线,就一次好了,好好欣赏那美景?比如说,冷静一下,然后,嘿,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法官们也许甚至会开始听你说话。” 马屁精怒气冲冲地离开之后,我和卖艺人一起上了火车。他说:“少总是意味着多,咖啡仔。让法官觉得是他在做决定好了。我记得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善有善报。’” 今天的天气很冷,我猜我们两人的心思都飘到热气腾腾的黄油烤吐司上去了。然后,他又继续说:咖啡仔,律师的诅咒,就是他们所接受的训练令他们能够预见一切问题,结果,一切都变得不再简单。小心啊,不要像我们的马屁精朋友那样,让这种预见摆布我们的生活。” 我真的很喜欢卖艺人。 2006年11月14日,星期二,第7周,第32天:老油条.... 今天,有个工作室的租客来找我。我叫他老油条,并不是说他长得像油条,而是说他那种从每一个毛孔冒出来的、叫人发腻的自信。想象一下《生于庄园》里的彼得·鲍尔斯和吉百利的奶盒情人节巧克力广告中那位黑衣男吧。但是,不论是哪一个,他又都差一点点。他年近五十,在五年前成为皇室法律顾问。在那之前,他都算是比较成功的。在那之后,他就一直在疲于应付,因为,他已经落入了那种高级工作做得不够好、低级工作又显得资历太老的陷阱。跟他处于相同地位的人,有些更进一步成为法官,另一些则成为会员专业户:高尔夫球俱乐部会员、私人俱乐部会员,以及,当然了,工作室委员会的会员。老油条就是后者。 今天,他以实习生委员会会员的身份来找我,让我帮他筛选考察生的申请表。他下指令时的语气甜得像蜜,无疑是他多年来在法庭上用于博取好感的武器。 “你跟我一样,是牛津大学毕业生。所以我想,让你来帮我做这件事,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我的要求很直白,也很简单(也许我可以说,就像你那位忧兮兮同学一样)。” 他对忧兮兮的轻慢态度让我觉得有点不爽,但我没有说话,继续听。 “把下面这些申请表挑出来:只想积累工作经验的六年级中学生,不要;从多科大学或者叫其它什么名字的这类大学的学生,绝对不要,我可不上他们当;如果可能的话,不是从牛津或剑桥出来的学生,最好不要;转行的大龄傻瓜,不要,哦,还有,名字叫韦恩或者沙恩的,不要,因为这些名字不招委员会喜欢。剩下的申请表就交给我吧。” 他让我想起一个招聘人员,一边说拿破仑要求他的将军运气够好,一边随手抽出一半申请表丢进抽屉,说:我们银行不需要倒霉的家伙,不是吗?” 2006年11月16日,星期四,第7周,第34天:核弹选项. “真是难以置信,”今天老板一进工作室就说,“明天要我出庭的那个案子几个星期前就该和解了的。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这事,而且,我已经约好明天早晨出发到德文郡去打山鸡了。” 他说得好像肩负世界重担一般: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我好奇,想知道他打算如何解决这两个直接冲突的安排。 “核弹选项。” “也就是说?” “联系法官。” “哦。” “啊,我不会真的直接跟他谈话。幸运的是,我们其中有一个人是法官以前工作室的租客。我看看他能不能帮帮忙。” 不用问,一个电话、几个小时之后,老板的事务律师就打来电话。他用免提方式接听,纯粹是为了炫耀。 “法官刚刚和我通了电话。他想知道,现在估计的一天庭审时间是不是准确。我觉得是准确的,不过,还是跟你确认一下比较好。” 老板露出微笑。他的机会来了。“我同意你的估计。我也觉得一天差不多。”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挑起双眉,绝对是在卖弄。“不过,要知道,”他继续说,如果法官挑在星期四的时候问这种问题,你就得非常小心了。” “为什么?”事务律师问。 “听起来,他似乎在设法摆脱这件案子。也许他想度个长周末。” “可我们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委托人已经就绪,你也已经收到案情摘要。” 这话的意思当然是,不论案子是否庭审,老板都会得到酬劳。案情摘要已经送来,就得给付费用。 “你说的对,”老板说,“听着,我也希望案子尽快庭审,去进行热烈辩论。”然后他装出事后想起的语气补充道:不过,花了这么多时间、做了这么多准备之后,如果偏偏挑在法官不爽的时刻开始,那真是太糟糕了。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嗯。你说得有道理。谢谢你。能得到如此中肯的建议,真是很有帮助。” “哦,这是我的荣幸。” 午后,助理头儿打来电话。 “看来你的案子刚刚被推迟了。”他说。 “哦,我知道了。”老板装出惊讶的语气,真是过意不去呀。” “是有一点,费用全收,却连脸都不需要露一露。” “呃,如果你要这样说……” “祝你猎途愉快,先生。” 2006年11月17日,星期五,第7周,第35天:知己知彼 今天头一回见到模范生的未婚妻。她中午来找模范生一起吃午餐,他则趁机带着她尽可能地向更多的人炫耀。如果你见过她,就会明白为什么他想这样做了。跟模范生不一样,她漂亮、谦虚、朴素,令你疑惑为什么她会跟模范生这样的人在一起。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青苹果之恋吧,因为,他们显然从剑桥时期就是恋人。他今天大肆宣扬,她是唯一一个比自己获得过更多学院奖项的人。既然如此,那么她如今在读博士?不算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了。一切都让我觉得,模范生必定是律师界最自大、最讨人嫌的人物。此时此刻,他事事顺心、春风得意,而我则绞尽脑汁地想象在那最终决定到来之前,如何才能打败他。知己知彼的问题就在于,越了解我的敌人,就越觉得他无懈可击。 不过,也许,这本身就是我可以利用的武器。 2006年11月20日,星期一,第8周,第36天:工作室茶会 工作室茶会,每天下午四点半准时开始。尽管如今我们都使用邮件,助理们仍然逐个打电话通知租客们,“茶点准备好了”。每天下午,都会有大约十五个人聚集在主会议室里,所以,茶会向来都是场盛会。茶水本身是用茶壶装着的,由初级助理用手推车隆重地推进房间。虽说,事实上所有租客的收入加起来足够买一座工厂了,但这里的巧克力饼干仍然一直都被视为上等美点,也许是因为,接待委托人的时候工作室只供应比较便宜的白饼干吧。 作为一个实习生,我很早就学会了一个教训:除非有人对你说话,否则不要主动发言,而且,言辞要尽量地简短。通常来说,在法庭里消耗一天之后,房间里的人基本上都是趾高气扬,拿鼻子瞧人。就让他们回家之前松弛一下好了。他们有很多胜利要宣布,很多奇闻要分享,任何人干扰了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更别说是实习生了。这意味着,这是世界上最彬彬有礼的茶会,每分钟至少能听到若干次“不,您请先”这句话。 今天,忙叨叨就挨了一次惨痛教训。当时,工作室头儿正在讲今天法庭上交叉询问时发生的故事。“……到了那个地步,她失声痛哭起来。真是难得的乐事。” 他顿了顿。忙叨叨一心想插嘴,以为他已经说完,就接口讲下一个故事:“我见过一次类似的情况……” 她只说了这么点,因为工作室头儿几乎同时开口说:“你们知道,这很有意思……” 忙叨叨住了口,却还是有点不甘心。工作室头儿乐得借机捉弄捉弄实习生。 “真抱歉,忙叨叨。你刚才说你见过类似情况。” “是的,没错。前几天,我去老贝利街,那里的一个出庭律师把一个证人狠整了一顿……” 直到此时,忙叨叨才意识到所有眼睛都盯着自己。如果说,打断工作室头儿的话已经够糟,那么,无法提供足够有趣的段子来减轻这种过错,几乎不可饶恕。她一下子就胆怯了。此时,工作室头儿开始追逼猎物。 “继续说,忙叨叨,全都说出来吧。听起来很有意思啊。” “呃,啊,是的,他的问题一个紧接着一个,得到一堆各式各样的答案。证人甚至连时间都忘了。她大概是嗑了药或者什么的。反正,不久之后,她就开始慌乱不安了……” 这个词显然让忙叨叨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她的诉说开始磕磕巴巴。“所以,呃,是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律师让她破绽百出。问了很多细节。然后。啊,呃,他说她是个撒谎精,她否认,开始哭。”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十分沮丧:“常扣人心弦。” 工作室头儿立刻回答:我想,那必定是你不可错过的一幕吧,忙叨叨。”整个房间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他又补充:这也是为什么,实习生总是应该被看见而无需被听见。” 2006年11月21日,星期二,第8周,第37天:法袍假发. 老板又促成一次庭外和解,今天他和我一起去高等法院申请通过和解协议,这是我第一次穿着法袍、戴着假发进入法庭。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穿搞怪衣服,肯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而不是这件两百年前就已经过时的袍子。何不彻底一点,比如说,叫出庭律师穿蝙蝠侠的行头,让事务律师打扮成罗宾?我自己嘛,我会给出庭辩论的男性律师选一个披着斗篷的十字军骑士扮相。对于女性,也许猫女戏服可以吧,因为如果换成神奇女侠,会便宜了法官。至于实习生,啊,他们就在背后挂个红色的学徒牌子好了,然后,第一年当律师的时候,换成绿色的。哦,还有,如果我们还想贴上点什么东西,就让我们来赚点广告外快吧,像网球选手那样。 话说回来,今天我还是很喜欢这套衣服的。当我们轻快地走进法庭时,有那么一秒钟,可爱的法袍感觉如同一副盔甲,准备抵御一场剑术决斗。惭愧的是,我一开始怀揣着的所有尊严,到了结束时被完全粉碎了。你看看,我坐在那里,就在老板的旁边,若有所思地点着脑袋,恰到好处地做着笔记,然后,突然之间,我非常想打喷嚏。啊,你可以想象,我立刻忍住。然而,它不肯退让。它是那种鬼鬼祟祟的小喷嚏,躲过你掷向它的任何攻击,再以加倍的力量反击。有一次,我屈服了,仰起头来准备要打,全法庭的人都看着我。然后,仿佛只是为了恶作剧,它溜走了,没有出来。但是,你猜怎么着?它没有消失,只是躲到一旁,等了一分钟,再突然毫无预警地发动袭击,如雷一般震天响。天呀,响亮得整个法院都能听见。不过,这喷嚏本身也许不算什么,也许,我只需要把脑袋埋在笔记本里,想象自己不在场,就能熬过去了。问题在于,这个喷嚏的发作出乎我的意料,而我今天是头一次戴上假发出庭。要命之处是,当我的头往后仰的时候,我甚至来不及考虑喷嚏出来之后,脑袋往前冲的动能堪比炸弹。你猜到了吧。当我在脑海里回想时,一切都是慢镜头,但是它发生的时候可全在一瞬间。我的假发从头上脱落,飞了出去,不是落在我面前的地板或者其它顺手的地方,而是在空中一直飞越直到落到了法官的桌上,撞倒了他的墨水瓶和水杯,墨水、清水洒得到处都是。打翻了大部分墨水和清水之后,就在我想情况不可能更糟的时候,法官低头看着我,问:“咖啡仔先生,你是否需要提交申请?” 我什么?申请?当时我的感觉就跟跑到隔壁去跟邻居要回足球似的。“呃,是的,大法官大人。我可以取回我的假发吗?”“那个神奇的字呢,咖啡仔先生?”“请,大法官大人。请问,我可以取回我的假发吗?”“可以。” 2006年11月24日,星期五,第8周,第40天:琐碎 今天我跟老油条一起前往威尔斯登地方法院。看到法官的名字后,他很不爽。显然地,他们在大学的时候为了一个“特别有主见的小姑娘”发生过争吵。不论细节如何,反正自从那次之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友情可言。老油条从一开始就猛烈攻击法官最痛的弱点:自尊心。他用更高级的“大法官大人”而不是“法官大人”来称呼他,以此讽刺对方未能成功取得高等法院法官资格。每次他说这个词时(相当频繁呢),你都能发觉法官的嘴角略略抽搐。如果纠正老油条,只会更加强调他的意思。不纠正他,则是放任老油条的侮辱行为。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提醒老油条,今天,是自己占优势。 “老油条,不得不带着一个实习律师跑到威尔斯登来为一件如此琐碎的案子辩护,一定觉得很沮丧吧。” 我不知道,老油条的刻意挑拨是否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一句评语,我相信他真有可能做得出这事。因为,他显然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这个案子对您来说也许琐碎,大法官大人,然而,”他顿了顿加强效果,“对于我的委托人来说,却绝非如此。他要依靠一份不到高等法院法官薪酬五分之一的收入,来供养妻子和五个孩子。而且,我很负责任地说,我认为高等法院不会觉得这件案子,如您所说,”他舔舔嘴唇,享受着这一刻,“‘琐碎’。” 法官无言以对。他个性谨慎,不会轻易情绪失控,也足够老实,愿意认栽,我们都看得出,他认输了,他的双手放在法官席,缩着肩膀。老油条没有给他很多时间回应,又继续道:当然了,我肯定如此过分的评论并非有意为之,我们也许仍然可以不带任何偏见地继续庭审。” 法官左右为难。如果他要把案子移交给另一个法官,就必须给出足够的理由,他的评语就会被揭发。如果他继续庭审,并且做出对老油条的委托人不利的判决,就会遭到投诉。他只剩下一个选择。老油条得胜回朝。 回来途中,老油条对我说:你从四月开始就要跟老刁婆做实习生了,对不对?” “是的,怎么了?” “我只能说,祝你好运。那个女人的棱角比摔破的夜壶还多。” 2006年11月27日,星期一,第9周,第41天:最后通牒 “啡仔先生。” 我立刻认出这个声音,是上个月答应把债务转到我头上的那个贷款公司经理。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们接触过几次,商定合同。上个星期三,手续已经全部办理完毕。 “是我。” “你知道嘛,周末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 “哦,是什么?” “只是一次小小的圆桌聚会,但是非常凑巧地,其中一对夫妇说起,他们的女儿去年刚刚实习完毕,但目前正处于失业中。他们告诉我,那是风险非常高的一年。” “啊,嗯,我明白了,嗯……” “这跟你给我的印象不一样啊。” 我给问住了。上个月,为了帮老妈摆脱麻烦,我慌不择路,却陷入更大的危机。 “我就直说吧,咖啡仔先生。那笔贷款本来是永远不该借给你母亲的,但是看样子,你是我能收回它的唯一希望,所以,我们这样说吧,你,取得租约、偿还贷款,然后一切都一笔勾销。” “好的,谢谢您。非常感谢,好的……”我千恩万谢。 “不过,咖啡仔先生,如果你失败,我不但要把你的母亲交给警方,还要把你一并举报,同时联系你的职业机构。再见。”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我真的非常、非常需要这份租约。 2006年11月29日,星期三,第9周,第43天:摊牌 从表面上看,是出庭律师雇用助理,所以严格来说,他们是主子。然而,当你看到现实中我的老板和助理头儿时,你绝对看不出这回事。傲慢、张扬的他,一见到助理头儿走进门,立刻就会换上一副谦卑相儿。今天助理头儿出现的时候,尤其明显。 “有空说几句吗,先生?”他说“先生”二字时,语气有一点异样的尖锐,不是好兆头。 “当然有。进来,坐吧。” “其实,如果你不介意,我就不进来了。今天有点忙呀。”哦。 “那么,我能帮什么忙吗?”老板问。 “你不是办了一件军舰意外的案子吗,那个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觉得有点尴尬而已。” “哦,是吗?”老板竭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却忍不住抱起了双臂,把双脚从桌上取下。 “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收到你声称已经发过去的建议。”他在“声称”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嗯,它肯定是发出去了的。呃,电脑记录怎么说呢?” “哦,记录显示是发出去了,这很奇怪,因为,以前跟这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作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他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不管怎么样,先生,他们要求知道一些详情,包括发出去的时间、存档的地方等等,所以,如果你能把手头的任何资料给我拷贝一份,会非常有用的。”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老板试图打发他,仿佛这是桩无关紧要的小事。“我这两天就找。” “呃,先生,在继续调查这件事之前,还有一点我需要跟你说明白。” “什么?” “嗯,我们的电脑记录过去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而且,那位合伙人的口吻是如此强硬并且肯定……所以……” “所以什么?” “呃,我得从你这里得到确认,建议真的已经发出去。你确实记得自己发了吗?” 老板面不改色,显然对这个问题已经做好了准备。当然发了。我记得自己把它打印出来,跟文件放在了一起。 ”助理头儿还不是非常满意,但显然无法理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你做的没错,先生。我只是问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