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简桢还在撑着头打电话。 中国驻俄罗斯使馆签证处的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她一边拨号,一边刷新着Outlook,看俄罗斯那边有没有新邮件过来。 还是没有人接电话,那边的秘书又发邮件过来了,要求她今天务必解决,不然奇科娃无法如期到北京来参加会议。好像这件事是她的错。 明明在这次全球会议之前一个多月,她就给全球参会的老大和他们的秘书们发了详尽的北京旅行/公务攻略,结果还有两天就要开会的时候俄罗斯分公司的总助忽然发邮件来说,他们老大奇科娃的签证还没有拿到,请北京方面的人帮忙催一下,他们的人就在使馆门外,但是进不去。 简桢有点急了,想了想,在网上查了使馆科技处的电话,勇敢地打了过去。谢天谢地,那边有人接听,简桢抓紧机会一口气把话说完,强调他们是国内一家很大的食品制造商,现在要开全球会议,她作为组织者现在遇到了这样的麻烦,实在束手无策,只好求助于科技处。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简桢的心直跳,知道自己找上门的这个理由很牵强,电话那边的男士,不知道是对祖国亲人的要求格外对待,还是被简桢语气里的焦虑和恳切打动了,略带犹豫地说,那你把申请人名字告诉我,过15分钟再打过来,我去签证处帮你看看。 简桢如释重负,百般感谢之后,一分一秒地算着时间。 “方先生,怎么样?”再次接线的时候,简桢握着话筒的手都有点发抖。那边的声音很恼怒:“我刚才去问了,你们的申请根本就没递进来,现在签证处都不收材料了他们才来,捣什么乱啊?”简桢万没想到等来这么一个结果,又恼火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那边可能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差了些,放缓了语气说:“我劝你别管了,他们这些俄罗斯人最懒了,自己不想办法,老等着别人给出力。” 简桢无语,只能道歉后再致谢,挂了电话。她怎么能不管?现在俄罗斯那边认定这是她的事,她人微言轻,总不能事后拉着人逐个去解释这不是自己的责任。 想了很久,她写了个邮件给奇科娃的助理说清原委,同时抄送给了自己的上司中国总经理杨树森——她需要一个人作旁证,又不能显得太小题大做。把邮件反复看了几遍,觉得措词应该没有问题了,便按了发送。 简桢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打算再等10分钟,俄罗斯那边还没有回信的话她就回家了,反正干等也做不了什么。此时桌上的电话响起来,简桢只觉得头疼。 她清了清嗓子:“喂?” “Jessie,我看到你邮件了,你还没走呢?”是杨树森。 “哦,刚把俄罗斯那事弄完,”简桢疲惫地说,“还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呢。” “咳,甭管他们,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怎么着。你赶紧回去吧,明天就要开始来人了,接机的车都安排好了吗?”杨树森也有点儿烦了。 “嗯,好了。”简桢前段时间天天为车的事抓狂,公司所有的车都排了班,派到机场现场调度的是新来的文员Lucy,简桢只盼着她不要出错。没法子,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基本都要在酒店盯着了。 “那行了快走吧,注意安全。”杨树森催她。 杨树森是个待人和气的男人,与简桢是校友,在公司里就对简桢格外关照些。杨树森比简桢高3届,也不同系,上学的时候并不认识,这层关系是杨树森录用了简桢做行政经理之后才跟她说破的,两个人扯来扯去,居然还真扒拉出几个当年大家共同的熟人。可共事两年来,简桢跟杨树森也没有因为这层关系走得更近,说起来这里面原因挺多。 简桢拖着双腿走出办公室,十月夜晚的凉意让她不禁抱住了胳膊。肚里没食,感觉好像格外冷,待回家洗了热水澡,吃过东西,这才恢复了点元气。她靠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换着台,不觉朦胧睡去。 简桢是从自己找不到去酒店的路的噩梦中惊醒的,一看表只有6点多,叹口气,起来了。 简桢挑了件红色的上衣,配米色麻制的裙子,衬出自己的白皮肤、精干短发和纤细身形,她仔细化了个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加油吧。 EPF中国办公室今天气氛与以往不同,虽然这次会议是行政部的事,但是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地穿戴整齐,连精神面貌都比以前好很多。也难怪大家摆出这个架势来,往常年年在美国西岸或者其他欧美旅游胜地召开的EPF全球高层战略会议,有史以来第一次安排在了中国,中国公司成立了还不到三年的时间,也不知道是杨树森给总裁Adams灌了什么迷魂药争取到的。 财务部经理徐迪今天穿了一条黑底白花的连衣裙,身形凹凸有致,正从办公室出来冲咖啡,迎面碰上简桢。徐迪是北方美女,高大丰满又爱穿高跟鞋,气势上十分迫人,她打量着苗条俏丽如女学生般的简桢说:“穿这么美?还没到正日子呢。” 简桢心里冷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小人物哪有什么正日子,正日子是老大们的吧。”也不等她回话,转身进了办公室。 助理吕莹过来跟简桢汇报:“参会人员的礼品袋一会儿我让Lucy和刘师傅送到酒店前台,回头他们就去机场了。” 简桢点头:“好,知道了,我过会儿去酒店,你把办公室的事盯好就行了。” 打开电脑先看邮件,照例又是十几二十封未读邮件,一个全球化的企业,屁大点事也要全球通知一遍,简桢跳过那些发往worldwide的信,先看俄罗斯的邮件。 她惊异地看到,奇科娃将如期前往中国,因为他们在莫斯科找到了一个公司,可以让奇科娃在没有签证的情况下上飞机,然后在北京接她入境。 “偷渡?”这是简桢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她赶紧上网搜索俄罗斯公民到中国有没有落地签证这一说,找不到准确的相关信息,但是看起来似乎是没有的…… 简桢无语了。 她想了半天,又措辞小心地写了一封信: 因为我没有查找到相关入境信息,所以有些担心,但也不能贸然反对,请你们谨慎应对,有任何变故,请随时打我手机,祝好运。 简桢头疼地想,今天要不要提前走一下机场海关的关系以防万一? 处理完邮件,简桢收拾好东西,给吕莹写好memo(备忘),让她代为处理一些日常工作,然后填了个支出凭单去财务部支取现金。 徐迪瞟了一眼支出凭单,对她说:“这两天不是没有用现金的地方吗?你怎么要支这么多。”简桢耐着性子解释:“这两天不用,可是这两天以后就要用了,那时候我在会上,哪儿能再跑过来借款?他们晚上吃饭都没安排在酒店里,而且租的大巴的停车费按规定都是我们这边付,包括一些机动的费用,我手里总要有些现金的。” 徐迪还要发难,简桢不欲与她废话,其实这点钱简桢不是垫不起,只是名正言顺的事,干吗因为怕了她刁难就不走正常手续,索性直说: “这些支出走的都是总部的cost center(成本中心), Melissa给了我授权,电子邮件附在后面了,麻烦你付款吧。”言下之意,这事由不得你做主。 简桢祭出两人共同的大老板Melissa,徐迪脸色便有些难看:“我又没说不付,不过你这么早跟我说,现在现金不够,要不你等等。”她转头对坐在对面一直没吭声的出纳说:“你去银行跑一趟?” 看出纳嗫嚅的样子,鬼才相信公司里拿不出这么点现金来,简桢只觉得这种小女孩式的把戏很可笑,说:“不用特意跑了,我赶着去酒店,要不我哪天中间回来一趟吧,到时候提前打电话给你。” “好的,谢谢合作啊亲爱的。”徐迪脸上带着笑。 “哪里,应该我谢谢你。”简桢也笑。 简桢离开公司,在出租车后座上,闭上眼睛,享受这短暂的安静。其实她并不需要这么早亲自去酒店盯着,她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时值十月中旬,北京最好的季节已到尾声。秋高物燥,临近中午,人人只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已过了早高峰的三环路,车流量似乎一点也没减少,EPF的司机刘兴唐从GL8上下来,觉得自己后背上立刻冒出了一层汗。 他无心理会对方司机的指责与拉扯,让Lucy赶紧打122报警,自己则掏出电话来打给简桢。 简桢一看号码就有不详的预感,刘师傅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去机场的路上。 刘兴唐第一句话就是说:“简桢,坏菜了。” 他几乎听得到简桢在那边先深呼吸了一下,声音还是很镇定:“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在三环上跟人追尾了。”刘兴唐心里悔死了,“都赖我,我想早点到机场再擦擦车,开得太快了。” “你们俩怎么样?没受伤吧?”简桢赶紧问。 刘兴唐觉得眼窝热了一下:“人没事,就是车大灯碎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沉默,刘兴唐觉得心也跳脑子也嗡嗡的,想不出个对策来。 “这样。”简桢沉着的声音让他安定 ,“你让Lucy打车先去机场,你马上去修车,你这车回头每天都要用,得赶紧修好。修完给我打电话。” “那机场那边呢?”刘兴唐也着急,“我倒是能从别的地方借车,不过都是金杯之类的,一时上哪儿借好车去啊。” “这个你别管了,我想办法。”简桢利落地挂了电话。 怕什么来什么,简桢咬紧了嘴唇。 GL8 GL8 GL8……简桢脑中飞速地转过无数的租车公司、旅行社、酒店,一个名字倏地跳进了她的脑海。她赶忙翻开电话名录,手指似乎都不那么灵活了。 电话响了很久那边都没有接,估计是还没起床。简桢又拨了一遍,再接不通她就打算另外想办法了。 “喂?”果然那边的声音睡意朦胧。 “是我,简桢。”话说完立刻听着一通乱响,对面大约是坐起身来了。 林浩宇昨天跟几个朋友打牌到凌晨,睡下没多久,这下被吵了起来。 “怎么着?有什么吩咐?”他尽量让自己口齿清楚一些,一边伸手去床头摸烟一边问。 “求你帮个忙。” “说。” “把你那辆GL8连司机借给我。” “行。” “一个小时内到机场帮我接人。” “没问题。” 简桢觉得再说下去有点小家子气,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车子收拾干净点,今天接的是我们大老板。” “嗯,我再派个人在路上的时候把车里面好好擦一遍。” 态度配合到简桢已经不好意思再嘱咐下去了。 她干巴巴地说:“那你把司机电话告诉我,我让我们机场的同事跟他联系。” “139XXXXXXXX。” 简桢听着耳熟:“这不是你电话吗?” “嗯,司机上午都出去了,我昨天睡公司了,马上替你跑一趟吧。” “哎呀,这多不好。”这下子简桢有点过意不去。 “你记着我的好就行。”林浩宇在那边笑了。 “我欠你个人情,回头请你吃饭吧。”简桢赔笑说。 “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怎么样?”林浩宇打蛇随棍上。 “行。”简桢只犹豫了1秒钟,林浩宇两肋插刀,她也不能不够朋友。 “那说好了,我洗把脸就走,保证不给你耽误事儿。”林浩宇笑嘻嘻地挂了电话。 简桢给Lucy打了电话,嘱咐要了,待会儿杨树森会开自己的车去机场,有他在那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到了酒店,跟前台打过招呼,确认礼品袋已经放好,简桢终于能松口气坐在大堂喝上一杯咖啡了。 “Jessica!”一把很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男人的声音浑厚温暖,让简桢不由得回过头去。她座位的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背影正与一个外国女人拥抱,而后那男人背对着简桢坐下。 他们讲的是英文,断续能听到一些人名,简桢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听人壁角,忙惭愧地把耳朵收回来。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简桢赶忙抓起电话跳起来跑了出去。 Lucy打电话来:“Jessie,GL8到了。司机来跟我打过招呼,我给他买了两包烟。” 简桢笑了:“嗯,做得对,回头我给你报销。”中国公司这边的账是要并到EPF亚太公司的,有时候很难跟外国人解释清为什么你可以免费使用一辆车但是要给人家买两包烟,这两包烟钱到底算是租车费还是算其他办公费呢?徐迪也常以这个为借口不予报销,通常这些时候简桢都是自掏腰包了事。 Lucy说:“没事,我跟门口的出租车要了张同样金额的发票,回头两张票一起给你。”这孩子够机灵。 想着西装笔挺的林浩宇接过那两包烟时的表情,简桢差点笑出声来。 人总算顺利接到了,杨树森陪着大家进来的时候看到了正候在大堂的简桢,冲她微微摆了一下手,简桢会意地跟上来,顺势被杨树森介绍给总裁Adams。 简桢短发黑亮,白皮肤大眼睛,看上去像哪个日本偶像剧里的女主角。她个子并不矮,但因为纤瘦,站在一堆洋人里还跟个小女孩似的。 Adams很喜欢跟年轻女孩子一起工作,这不是什么秘密。这里面倒是没有什么猥琐的内幕,一个繁忙的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有权利让自己的工作环境赏心悦目点。EPF颇有几个很受重用的年轻女中层,有人偷偷议论过,说EPF阴气太重,那些意气风发忠心耿耿的女人们,常常压得与他们一起工作的男人们抬不起头来。 杨树森看着Adams笑容满面地跟简桢握手、寒暄,一队人被简桢带到前台去办手续,他在一边原应该可以松口气了,却仍然觉得心头重重的。 这次全看他和简桢的了。 简桢忙完,看到杨树森还在一边没走,过来问:“还有别的事吗?” 杨树森问她:“你跟Melissa有安排吗?” 简桢颇为庆幸地说:“Melissa真是好人,不用我陪,说她自己有安排,她还知道胡同游呢。” 杨树森点头说:“那你先回去吧,晚上我要请他们到我家吃饭。”语气透着疲惫。 简桢想跟他说两句宽心的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想起这些人如果晚上去他家吃饭,那车最好交给刘师傅,不然总不能让林浩宇再跟过去。 “你离开酒店了吗?”简桢站在酒店停车场一边打电话一边张望着。 林浩宇正在公司附近吃午饭,看是简桢的电话连忙跑到门口去接:“我啊,我没在,干吗要用车吗?”他有点结巴。 简桢疑惑地问:“你在哪儿啊,你不是刚送完人吗?” 林浩宇看瞒不过了,才说实话:“我没去机场,我还是让我们司机去的。刚跟我说人送到了,晚上再去接一趟就行。” 简桢哭笑不得,原来早晨的两肋插刀只是个造型而已。 “那你晚上还跟我吃饭吗?”林浩宇小心地问,“我真打算自己去来着,结果一问正好有个司机回来了,就让他去了。那个……公司今天事情挺多的。” “林浩宇,真有你的。”简桢笑了,“吃吧,干吗不吃,我没那么小器。” “那下班我去公司接你?”林浩宇高兴了。 “别,6点亚洲之星见吧。”简桢不想让同事看见他。 林浩宇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打扮——其实也就是把那头他引以为傲的浓密黑发梳整齐,抹点Gel。三拳两脚收拾完毕,看看镜中棱角分明的自己,林浩宇摆出个自觉很有魅力的pose:“简桢,咱俩走着瞧。” 下班时分的CBD,坐地铁比开车快,简桢先到了饭馆,点了杯果汁一口气喝下大半,才觉得心里的燥热被压下去少许。下午又接到邮件,说英国的总经理Wilson突然得了重感冒,也许不能及时来参会,但是只是“也许”而已,他计划到达的时间是明天夜里,简桢也不知道要不要给他留房间、是不是安排接机。有个奇科娃已经觉得闹心了,现在又多出一个。 餐馆的灯光很亮,今天是周末,生意也不错,穿着东南亚传统服装的侍应们穿梭着走来走去,衣服上的金线晃得简桢眼花。背景音乐也是东南亚的流行歌,叮叮咚咚的,好像雨点打在简桢心上,她觉得今天选错了地方吃饭。所以看到林浩宇的时候,语气就有点焦躁:“赶紧点菜,吃完我好早点回家,还要看邮件。”林浩宇颇为委屈,她从未做过他的甲方,但是对他的态度却永远像个甲方。 泰国菜酸酸辣辣的,颇为刺激味蕾,简桢的身体好像有点觉醒了,人也放松了下来,看林浩宇一脸怨妇相,才知觉自己态度不够好。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林浩宇,她平时的教养含蓄矜持都没了,老想张嘴数落他。 简桢讨好地给林浩宇倒上酒,他的脸果然马上就软下来:“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吧。” 简桢笑了:“职业病,看谁杯子空了就想给倒满了。” 林浩宇见她的笑容颇为疲惫,有些心疼,问她:“最近很累吗?我听我们司机说你们这次来了不少老外。” 简桢点点头:“嗯,主要是心累,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不再是平时神采奕奕的那个样子,脸上的妆有些残,眼影晕开了,有点像黑眼圈,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皱了,现在看上去,也就是个CBD里到处可见的刚刚下班的白领。 外企的那些事,林浩宇似懂非懂,但是他清楚简桢这种不上不下的职位,最累——工资没多高,天天还要打扮得跟模特似的,穿得体体面面,上伺候老板下对付同事,手里有点小权不假,可简桢这个死心眼的女人,又不肯弄钱。 可是,他就是爱她这点,林浩宇无奈地想。 简桢跟林浩宇的相识,多少是带点戏剧性的。那时的简桢刚刚加入EPF,接手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把EPF中国公司从昌平的工厂搬到CBD的写字楼里去。 那是简桢最累的一段时间——没有经验,没有帮手,又想把事情做好,只有拼体力和耐力了。为了怕有疏漏,简桢从20家装修里挑了10家竞标,跟财务部和杨树森一起看报价。 很快不要说杨树森,连财务部的人也吃不消这种车轮大战,放手让简桢一人主导。有一两家公司看出苗头,晚上给简桢打电话,表示愿意拿出一定的百分比来给她作为回扣,简桢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哦,那这单你们就不要做了。”把他们都纷纷吓退了。 简桢并不是圣人,只是她的底线比较高。从小生活优裕,EPF这份薪水数字也不难看,想让她出卖自己,不是人人都出得起那个价钱。 林浩宇的公司是10家中的1家。 开始林浩宇并没有把这单当回事,他的公司经常一接就是整栋楼的装修,EPF这样的小单,做不做两可。只是公司业务例会上,当新来的业务员小秦满面放光地说自己在谈EPF,对方主管很和气,觉得谈下这单很有希望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就像小秦一样大,跟着同乡闯北京,从家装开始做起。 “这样吧。”他忍不住对小秦说,“哪天业主来公司的时候,你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出来接待一下。”其他的业务员纷纷向小秦投去羡慕的眼光,不知道这小子走了什么运,老板要替他促成这一单。 简桢那一天把10家公司都跑了一遍,给家具样板拍了照片,林浩宇确实是唯一一个给她留下印象的。 那次从林浩宇的公司回来,简桢跟要好的人事经理许永纯说:“最近生意很难做吗?我今天去一个vendor(供应商)那里,他们老板直对我放电。这世道,连男人也要出卖色相了。”许永纯大笑着说:“人家是看上你了吧?让你说得这么不堪。” 简桢嗤之以鼻:“看上我,看上我这单生意了吧?” 不过她确实想错了。 像简桢这样的外企行政主管林浩宇也见得多了,他把她们分成3类:贪心的,臭屁的,还有见了他这种帅哥就骨头轻的。 只是简桢,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长得漂亮,气质有些冷,但态度是非常平易近人甚至是客气的。可若因此觉得她是好相与的,那又完全是错觉,她很轻易的就能以非常职业的态度据人于千里之外,让林浩宇根本不敢提钱的事。可事前跟伙计夸了海口,这单还非做不可,两厢一坐,不由得脸上就带了试探讨好的意思。他在这里七情上面,小秦在一边看着都肉麻,简桢却完全视若无睹,真真应了那句“作媚眼给瞎子看”。 简桢走了林浩宇也颓了,他觉得简桢就像是小学时班里那种最漂亮最得宠的女生,油盐不进,随时会翻脸不认人,杀手锏就是“我告诉老师去”。 林浩宇本想就算了,看着小秦期盼的目光,又说不出口来,想了半天,去办公室关了门给简桢打电话。 却又碰了个软钉子,简桢在电话那边轻声笑,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柔甜美,“没别的事我先挂了。有结果我会通知小秦,我工作很忙,你也不要总打电话了。” 小秦后来看着林浩宇的脸色也觉得不落忍,跟他说:“林总,EPF这个单咱们已经尽力了,给的价钱都是最优惠的,不成只能说明我做的工作还不够。您放心吧,我会继续努力的,决不辜负您。” 林浩宇胡乱跟小秦摆了摆手,脑子里萦绕的都是简桢那声轻笑。她是甲方,所以她就可以无视他这个人的存在,把他跟小秦,跟那些就知道刷大白搭龙骨的人划作同类。林浩宇想到这里,当年那股一无所有闯北京的冲劲又上来了。他抄起电话又打给简桢。 简桢声音倒没有不耐烦,只是有些奇怪:“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我想退出这次竞标。”林浩宇简洁地说,这是1秒钟前他刚想到的。 简桢有点意外,林浩宇公司的综合实力是比较强的,这次中标很有希望,怎么会要退出呢? “请问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你们的报价我都已经报上去了,你中途退出我对上面也要有个解释。”简桢忽然有点心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上次跟林浩宇通话时的态度有些不好。 “我不想和你做生意。”林浩宇直通通地说,简桢在这边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好在林浩宇说了下半句:“我要跟你做朋友。” 简桢答不上话来了。 林浩宇想着简桢举着话筒为难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有些好笑。 “我看你对我们这一行好像也不怎么了解,你要是有时间呢,我愿意跟你聊聊一些专业上的东西,对你做这个工程肯定会有帮助。”林浩宇又加了把火。 简桢在那边还是没有说话,林浩宇几乎能想像到她那种像小孩看到了好吃的东西又怕上当的表情,忍不住咧嘴笑了。 半天简桢说:“为什么?” 这倒是把林浩宇问住了。为什么?为争一口气,还是为了简桢这个人?他也很难说清,但这不重要。 “这个工程对我,绝对是小菜一碟,做不做都没什么影响,但是我知道对你很重要。你要是觉得我居心叵测,那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你现在就可以挂电话。你要是信得过我,聊聊你又不损失什么。”林浩宇开始攻心了。 果然简桢心果然乱了,她想了想说:“下班我去你公司找你吧,顺便把你们的报价和合同带回去。” 挂下电话,简桢去杨树森那里要浩宇公司的合同,杨树森犹豫了一下,跟简桢说:“有个事我一直没想好跟不跟你说。我有个朋友的公司也是做装修的,前两天听说咱们要搬家,就说也想参与一下,本来觉得他说得有点晚了,现在正好有一家撤了,要不我让他赶紧报个价?” 杨树森这样说,简桢哪有说不的道理,等报价拿来,比最低的那家少报5个百分点,工程自然就给了他们。 而简桢就是这样跟林浩宇做了朋友。他教她分辨名目繁多的板材,指点档次高低,介绍了经验丰富的监理给她帮眼,在她与施工单位争执不下的时候给她指出问题的关键。 新办公室竣工的那天,简桢跟林浩宇一起吃了饭,她破例喝了点酒,脸色粉粉的,林浩宇忍不住伸手想去摸她的脸,被简桢挡住了。“林浩宇,”她一直连名带姓地叫他,像叫小学同学。“你帮我,我很感谢,可我没法回报。吃饭没问题,每次都可以我请,只是你想要的,我给不了。”话说得很有距离,但是配上她红扑扑的脸,就不觉得那么不中听,林浩宇脸上有点挂不住:“我想要什么啊?你怎么知道?你别把人都想得那么世俗。我是看你一个女的弄这些不容易帮你一把。就不兴我们成功人士回馈一下社会了?” 简桢笑了:“那我代表社会谢谢你。” 转眼,林浩宇回馈社会也有两年了。 看着简桢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拨着碗里的甜品,林浩宇心里有点淡淡的不快,她从不掩饰对他的懒于应酬,有时候一顿饭半天不讲话,说白天说话太多累得慌。林浩宇生活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女人,在老家甚至还有个父母给他物色好的未婚妻,随时愿意来北京完婚。只是他放不下简桢,他在这一行看多了丑恶黑暗肮脏的东西,但她是干净的,她是他生活里最精致剔透的一样东西,跟她在一起,好像周围都被照亮了。有一次他冲动地跟简桢说:“简桢你不如到我公司里来吧,做一样的事,但我不会让你那么辛苦。”简桢狡黠地看着他说:“我才不要去,回头你娶了老板娘回来,我就成了碍眼的粗使大丫鬟,还是给资本主义打工好,钱货两清,互不相欠。” 她从来没把她的未来跟他的联系在一起。 “送你回家吧。”林浩宇也不想这么坐着相对无言了,扬手示意结帐。 简桢也没跟他抢,她每年圣诞新年生日总是送贵的重礼物给他,林浩宇也算是她硕果仅存的异性朋友了。 “你今天话真少。”林浩宇貌似关心实则抱怨地说。 简桢坐在他吉普车的副驾上,一直默默地出神。 “浩宇我觉得真累。”她忽然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浩宇,林浩宇的心咯噔一下。 她却没了下文。 林浩宇沉默地看着前方,两年来有关她的一切,就像路两边的景致一样,顺序出现,又飞速地被甩在后面。 简桢住的是低密度高尚小区,邻居们大约都在外面过周末夜生活,很多家的灯都黑着。她从高高的车上爬下去,站在灯影里,面孔半明半暗。 她背后是黑色的铁艺大门和欧式白墙,夜色隐去了她脸上的疲态与残妆,她站在那里,就像个公主。 他却不是她的王子。 林浩宇知道,自己从来不属于这样的地方,虽然他随时可以买上十套八套。 很多次他送她回来,等待她开口说一句:“上来坐一会儿吧。” 就像今天。 可她却每次都说:“今天太晚了,就不请你上去坐了。”即使那时才8点。 曾经有过那么几次,林浩宇带着工人去给她修修补补,得以登堂入室,他坐在阳台上,简桢端出茶来,他还记得夏天是菊花普洱,秋天是桂花金萱——他并不懂这些,是她告诉他的。他们相对低声谈笑,他们的快乐在空气中传向很远的地方。在阳台上能看到简桢的卧室窗户,浅紫色的纱帘,影影绰绰着一个他走不进去的世界。 那是他们的好时候。 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跟她走到一起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不过也许这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一点点。 林浩宇忽然觉得自己也很累,好像都没有力气下车跟简桢告别,他只是在车里看着她,对自己说:“傻瓜,她永远不是你的。” 也许真的是应该结束这段自欺欺人的关系,到了该疏远她的时候了。他默默地发动了车子。 简桢看着林浩宇的车远去,今天他没有下来跟她告别。她心里正在犹豫要不要对他说“上来坐一会儿吧”的时候,他就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上起来简桢做了早餐,周末时间充裕,她津津有味地弄了好几样——果汁,吐司,煎蛋,咖啡。简桢最喜欢酒店的早餐,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特意早起,去公司附近的酒店吃自助早餐,看着琳琅满目的餐台,总是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丰衣足食这样一大串词涌上心头,让她一天都觉得心满意足。 许永纯就嘲笑她:“你个小资,去酒店也不知道挑贵的吃,花100块钱就吃那些10块钱都不到的东西,真是会败家。” 简桢来EPF第一个面试就是许永纯做的,她比简桢大几岁,早已成家,孩子都快上幼儿园了,为人开朗快言快语,两人按说没什么共同点,却一见如故。许永纯一直把简桢当作妹妹,还老张罗给简桢介绍对象。 吃过早餐,简桢开始大肆洗刷厨房。她住一套小小的一居室,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好在她只是一个人,所以并不觉得浅窄。这是妈妈为她置下的,却不是作为嫁妆,妈妈说,爸爸妈妈不在你身边,这套房子就相当于你的娘家,买这套房子给你是为了不让你日后为了个落脚的地方随便跟人同居,也为了让你结婚以后在两个人的家之外还有个去处,将来你会明白。 她起身换衣服,准备去酒店。今天周末,不需要穿得太正式,晚上有Party,也不能太抢眼,她毕竟是个配角。想了想,选了安全的小黑裙,戴了妈妈送的生日礼物——田崎珍珠的耳钉,怕显得过于隆重,又在外面套了件小外套。临出门,她套上那双好久不穿的黑色高跟鞋,今天要显得高一些,不然在那帮鬼佬跟前更像小孩了。 这次会议选在嘉里中心,定下这个酒店中间费的周章不亚于那次搬家。简桢看遍了北京的五星酒店,看环境看客房看会议室看报价,层层上报层层批复,一顿饭一顿饭地定菜单,一个会一个会地确认房间、时间、设备、茶歇小食,简桢跟酒店宴会销售部的 Yuki开玩笑说,开完这个会咱俩可以结婚了。 Yuki接了简桢的电话后一直在大堂里等着,碰头后带她去看晚上准备开PARTY的偏厅。桌椅都已经错落有致地摆好,中间留出了活动的地方,花新鲜芬芳,桌布浆过雪白,门口的指示牌醒目清晰,简桢满意地笑了,说:“挺好的。” Party6点开始,简桢利用难得的一点空闲时间在商场里闲逛,Lucy从机场打电话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奇科娃接到了,很顺利的就出关了。”简桢松了口气,真是个好消息。“你这两天辛苦了,回头星期一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倒休一天吧,我帮你跟Shirley说一声。”简桢觉得这小孩不错,不像一般的新人眼高手低的。“哎呀没关系的,到时候再说吧。”Lucy得了夸奖,开心地挂了电话。 为期一个星期的战斗,就要开始了。 简桢到现场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人了,总部几个大佬的秘书都在,有的简桢是打过交道的,忙上去打招呼. Fay是美国总部的行政经理,是个五十出头的优雅女人,过来亲切地拉着简桢,为她介绍其他人。Adams的特别助理Helen是个年轻的长着小苹果脸的美女,言谈间非常爽利能干的样子,两人还是第一次见。简桢待Fay走开,半是认真半是恭维地对Helen说:“没有想到能担负这么重要职务的人这样年轻又美丽,真是意外。”Helen很开心,说:“你也是啊。” 简桢正忙着说话,Yuki忽然打电话来:“亲爱的,前台告诉我你们有一个客人no show。我们今天满房,这样的话,房费我们要照收的。”简桢以为说的是Wilson,奇怪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他的房保留到明天中午12点,今天房费另算。”Yuki说:“我说的是杨树森那间,不是Wilson。” 简桢忙挂了电话去找杨树森,好不容易等他跟别人的交谈告一段落,她过去把他拉到一边:“你怎么还没去check in啊?”杨树森这才想起来:“我忘了跟你说了,我不住了这次。” 简桢心里觉得不快,为什么总做这种last minute(最后一分钟决定)的事。简桢说:“还要用你的房卡签单呢,你干吗不住啊。”杨树森的样子有点不耐烦:“反正我肯定不住,我那间房你住就是了。”简桢有点生气,在这儿一耗一天也就算了,她家这么近,连夜里的时间也要搭上吗? 杨树森看出简桢脸色不好看,但是他又实在不想让简桢知道他不住的原因是老婆不高兴。公司里这么多人,简桢是唯一不怕他的,她尊重他的领导地位,工作上从来都按流程办,在别人面前跟他讲话的时候也从来都是温良恭俭让,但是私下里,对他有什么不满意都挂在脸上,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意思。也许这是漂亮女人的通病吧?不过她跟徐迪正相反,徐迪当着人经常给他下不来台,单独相处的时候倒是满温柔的…… “你都不住我干吗要住这里啊?”简桢低声嘟哝。 “这个会不是你当家吗?中国这边总要有个人来盯现场啊,那肯定就是你啊。”杨树森耐着性子说。 简桢想要跟他再争取一下,电话又响了,还是Yuki:“亲爱的,前台又催我了,你那边怎么样啊?”简桢叹了口气:“你让他们等一下,我马上过去,这间房我住。” 简桢也没理会杨树森,抬腿就往前台跑,一会儿向大家介绍中国公司同事的时候就差她一个人那才腻歪呢。 嘉里中心确实是个好酒店,地毯很厚很软,在简桢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摔了出去。 简桢大约只用了0.1秒的时间就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还好她已经拐过了偏厅门口,同事们应该没有看到,外面大厅散座颇有几桌正在用餐的客人,简桢没有勇气抬头。 她一路涨红着脸,表情之沮丧绝望让前台的职员用最快的速度帮她办完了入住。往回走的路上简桢尽量目不斜视地穿过餐厅,心虚地觉得大家可能都在看她这个倒霉鬼。好在她赶上了杨树森致欢迎词和介绍中国公司员工。 等大家散开以后,简桢径直去问候晚到的Melissa:“这两天过得好吗?”Melissa笑说:“挺好的,不要担心我,我在哪里都不会觉得闷。”她拉着简桢说:“Jessie, 你跟Stella还没见过吧?” Melissa说的Stella,是EPF香港总经理周海珊。EPF在香港没有工厂,只是把当地作为一个亚太地区物流中转站,所以EPF香港的规模并不大,跟EPF中国有合作往来,周海珊本人还是第一次来北京。 简桢赶紧笑着跟周海珊打招呼,对方四十出头的年纪,打扮得非常精干利落,五官清瘦,没有化妆,一双眼睛很是凌厉。 周海珊对简桢说:“我们EPF做行政的都很能干,Jessie,你这次会议接待做得非常好,我们大家都很感谢你呢。”这番夸奖,当着Melissa说出来,对简桢来说是double credit(双倍加分),她不由得对周海珊好感顿生。周海珊见识很广,又是EPF的老臣子,对总部的人都颇为熟悉,由她在中间穿针引线,三个人聊得非常开心。 简桢应酬了一圈,抽空叫Lucy过来,嘱咐她替自己盯好,赶忙回家取了随身的行李准备打持久战。 第二天一早,简桢提前来到会场,确认投影仪和麦克风都没问题,查看了准备的茶点,Yuki给她在门口摆了桌椅,她开了电脑坐在那里浏览邮件。 “请问辉瑞制药的会是在这一层吗?”简桢正对着电脑屏幕默默傻笑,头顶上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她慌忙抬头,看到了一双会笑的眼睛。 “啊?”她忽然有点反应不过来,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那人又笑了:“我是想问辉瑞制药的会是不是在这一层。” “我不知道哎。”简桢喃喃地说,“我不是这个酒店的。你去问问餐台那里的服务生好吗?”简桢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会来问她,因为她穿得很像大堂经理吗?但是她记得这个声音,前天在咖啡厅听到的那把好听的声音,低沉浑厚,很有男人味,就像这个声音的主人——浓眉下有双深邃而懒洋洋的眼睛,面孔俊朗,下巴刮得趣青,身上有很好闻的古龙水味。 “好的,谢谢。”他冲她一笑,走开了。 简桢的目光不由得跟着他,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敞着领口,着一条深灰色长裤,背影是个很漂亮的V字,看得出一定是经常健身的那种。 冷不防那人忽然回过头来,简桢来不及收回目光,被闹了个大红脸.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像是说:“Got you。” 简桢一个上午都被那个笑容弄得精神恍惚,午餐也没吃进去多少。午饭前Wilson赶到了,他的感冒还很严重,经过长途旅行,人也有些虚弱。简桢让酒店为他熬了鸡汤,Wilson感谢地说真是太有心了。简桢说,你要是不怕疼的话,我们中国有种治疗叫刮痧,对付感冒很见效。给他形容了一下,Wilson其实并不是太明白,但还是慨然说:“我都听你的。” 当天晚餐安排在酒店外吃,不知道是菜点得不合适还是太多了,最后剩了很多,Fay善意地提醒简桢是不是应该叫人打包。这件事让简桢心里觉得颇为懊恼。 第二天一上班,简桢先给吕莹打电话布置工作:“找我的电话你过滤一下,有几个vendor要发报价过来,你就替我先支应着吧,其余人让他们打我手机。”吕莹兼任前台,所有的电话都是先到她那里的。“另外,有个要紧事。”简桢嘱咐,“晚上订餐的那家帮我取消。帮我在东三环沿线交通方便的地方找个饺子馆,要环境好有包间,最好有英文菜单,没有英文菜单也要有带照片那种菜单的。”吕莹是简桢一手带出来的,不用多话,自去执行了。 简桢又打给许永纯:“今天Lucy来了吗?我准了她今天倒休,没顾得上跟你说。”“她打电话告诉我了。”许永纯倒不关心这些, “怎么样啊,昨天会开的?”简桢没精打采地说:“能怎么样,我就是一看门的,蹲守在门口,随时等待召唤呗。”许永纯逗她:“呦,那不成小狗了?”“去你的,少拿我开涮。”简桢也笑了。 今天她换了浅蓝色的短袖羊绒衫和灰色的宽腿西裤,为了不再被错认为大堂经理。现在正是酒店销售旺季,这一层的会议室都是满的,闲时她也四处溜达一下,并没有看到有辉瑞制药的会议,不过酒店的服务员说2、3、4楼都有会议室,并不只是在这一层。 晚上这顿饭吃得不错,简桢暗自庆幸临时改了计划。原来总怕显得太简省,现在看来,虽然已经尽量选了清淡的菜来点,中国菜对他们来说还是有点油腻了。这会儿,让他们喝点小酒,吃点饺子,按自己的心意选点凉菜,大家都很高兴。 回来的路上,Adams并没有坐杨树森的车走,而是跟大家一起上了大巴。简桢一向最后上车,独自坐在第一排,车刚刚开动,Adams就说:“我要坐在Jessie的旁边,让她给我做向导。” 于是简桢只好打起精神,一路胡乱指着些标志性的建筑物跟Adams介绍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忽然他打断她,指着三环边一栋高楼说: “Jessie,这样的一套两个卧室的房子,在北京要卖多少钱?”简桢一时有点说不上来,她的房子买得早,不过因为是精装修,要一万多一平米,现在早已经涨了50%有余。Adams指的这个房子位置更好,但是看不出档次来,她估量着说:“这样一套房子怎么样也要150万了现在,还是没装修过的。” Adams想了想说:“那不是要超过20万美元?中国的房子真是不便宜啊。”“是啊。”简桢随口说,“房价这么贵,Adams给我们涨工资吧?”周围的人都笑了。 Adams乐不可支地说:“我会的我会的,亲爱的,要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马上就给你们涨。” 这种大型集体晚餐,都安排在了会议的前3天,于是简桢也就连着3天晚上没有吃好睡好,她后怕地想:幸亏当初没自不量力地安排天天晚上出去吃,不然非折腾吐血了不可。 结果星期三那天下午开完会,Helen过来找简桢,问她:“Jessie,晚上我们所有的女生想一起出去吃饭,你跟我们一起吧?” “好啊。”简桢笑着说,其实她特别想晚上回家一趟,或者随便去哪儿一个人待会儿,酒店里又热又乱,她心里有点烦躁。 “我们去哪儿啊?”简桢问Helen。 Helen说:“我们想吃泰国菜,你有没有好的推荐?”简桢立刻建议了一家,又打电话确认好座位,于是大家约好了6∶30在大堂见面。 6∶15,她就到大堂等着了,还没有人下来,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对着门口发呆。 旁边的Centro酒廊开始迎来晚上的第一批客人,刚刚下班的白领们解了领带,来赶买一送一的happy hour,也好避开此刻交通的高峰,顺便商量去哪里晚饭。外面华灯初上,出租车来来往往,人人都有个目的地,有人赴约,有人回家,有人投宿。只有她,茫然地坐在那里。 临近6∶30,大家陆续下来,三五成群地说着话。 Helen忽然拉拉简桢:“Jessie,你看那里有个帅哥一直在朝你看。” 简桢扭头去看,就见那天那个男人正站在Centro门口在跟几个人说话,今天他全套西装领带,打扮得很整齐,看起来格外英挺,好像洋酒广告里的模特一样。那男人看简桢转过头来,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简桢胡乱地点了个头,急忙转过脸来,Helen好奇地问她:“你们认识?”简桢说:“一面之交,不熟。”脸却腾地红了。Helen看看她的表情,忙识趣地转换了话题。 晚上吃饭的地方是紫天椒,简桢最喜欢的泰国菜,饭馆的位置和装潢都很低调,但是菜的水准一直保持得还好,在北京算是不容易了。大家都吃得很满意,Melissa连叫了几瓶红酒,这几天开会确实很辛苦,每天从早到晚的比上班还累,晚上是她们难得的放松时间了。 简桢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每个人,随时看要不要添饭、需不需要加饮料或者倒酒,在座的人又多,又怕有人受冷落,自己基本上没吃多少。 餐馆的灯光幽暗而柔和,很适合情侣约会和朋友小聚,简桢缩在宽大的座位里,一时有点走神。 “Jessie,你英文讲得很好啊。”周海珊夸奖简桢,打断了她的沉思,旁边的人也表示赞同。简桢有些不好意思,说:“谢谢。” Fay说:“你哪里学的这么好的英文啊?”简桢说:“我专业就是学英语的。”大家点头:难怪。周海珊忽然问:“听说你跟Sam是同学是吗?” “是啊,我们一个学校毕业的。”简桢回答,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想了想,很随意地说:“我听说Sam 在学校时是个特别优秀的学生,学生会主席那种。所以我们虽然同校,但是在我加入EPF之前都不认识他。因为他Too good to be my friend。” 大家都笑了,说是啊是啊,每个学校都有那种成绩好得不像真人的学生,我儿子学校就有那么一个…… 好在这一晚话题再也没有回到简桢身上,吃过饭出来,才发觉下雾了,空气有点湿冷,却格外清新,让人精神一振。马路上车辆已经稀少,有种难得的宁静,让简桢几乎想抛下身边这些人,就这样一个人,在路上慢慢前行。 连续几天的失眠让简桢第二天起得有点晚,只觉得头痛欲裂,拉开窗帘,外面居然下雨了,路上行人匆匆,都换了厚重的衣服,看来是降温了。在酒店里,常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无论外面天气如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酒店都是一样的,干燥,温暖,也刻板,压抑。 简桢来到会场,正好碰到杨树森在门口倒咖啡,他的样子也略显憔悴,这样两边奔波着,他看起来也有点扛不住了。简桢不由得问:“你吃早饭了吗?要不要叫点什么给你?”杨树森摇摇头:“谢谢不用了,没胃口。”端着咖啡进去了。 待所有人都安顿好了,简桢快步溜出去吃了个早餐,她狠狠灌了一肚子咖啡,又到楼下药店买了止痛药吃下去,才觉得自己还魂了。 再次回到楼上时,桌上比离开前凭空多出了个白色的软纸包。简桢凝或,去问门口的侍应,他们说东西是楼下商场的人送上来的,说给门口的这位小姐。简桢的心咚咚跳了起来,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条柔软的白色羊绒披肩,附了张小卡片,上面是漂亮的手写体:“With Warm Regards”,后面的署名是“You know who I am”。 简桢不管不顾地离开了会场,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立不安。那条披肩像个烫手的火球一样被远远地扔在一边的床上,她把卡片也扣在桌子上,似乎一看到那几个字,就又会看到那双会笑的眼睛。 对方是什么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从小到大,男生的追求,简桢经历得太多,她一直知道怎样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也知道如何适当地暗示和鼓励。 可是此刻,她不知如何去做。 电话忽然响起来,是Yuki:“亲爱的,我刚才去你们会场找你你没在,现在有时间吗?” “嗯,什么事?”简桢打起精神来。 “是这样,我们客房销售部的经理想看看你有没有时间聊聊。”Yuki说。 简桢大概已经知道了是什么事,有点不太想见:“客房预订你这里不是也可以做吗?” “嗯,是这样,不过我只管会议,不管散客……哎呀,看在我一直表现很好的份上,就当帮我个忙吧好吗,不然她会以为我在中间拦着不让她见你。”Yuki央告简桢。 “行,好吧。让她10分钟以后去咖啡厅找我吧。”简桢无奈地说。 等从咖啡厅回来,简桢一上楼梯就觉得气氛不对。 门口的服务生一脸好奇和紧张地盯着紧闭的会议室大门,看简桢走过去,他们才讪讪地走开,简桢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有争吵声传来。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应该假装没事一样守在门口,还是远离这是非之地。想了想,她还是起身去了楼下超市,用最长的时间买了一包即时贴才回来,谢天谢地,门里似乎安静下来了。 上午的会议拖到1点才结束,等在专用小餐厅的简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眼看着那些按时摆好的自助一点点灰败了下来,就好像是那些开完会的人们的脸色。 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什么异样,大家还在交谈,也有人跟简桢打招呼说笑,但是整个屋子里流动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似乎每个人都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 杨树森没有来吃午饭,他跟几个第三世界国家的经理一起下楼了,经过简桢身边,他也没有看她一眼。 一定发生了什么。 简桢心里有点紧张。 Adams过来坐在简桢身边:“Jessie,告诉我,你们中国人每天吃这么好,为什么个个都那么瘦?” 简桢装了一个笑容:“因为我们每天都骑自行车啊。” Adams笑起来:“你骗我,街上也有很多出租车和小汽车,而且欧洲车很多啊。你开车吗?” 简桢笑着摇头:“我没车,EPF是要给我配车吗?” Adams大笑起来,跟旁边的人说:“跟Jessie说话真的要小心,她很会给她的中国同事谋福利啊。” 周围的人都附和地笑起来,紧张气氛似乎也随之消散了,简桢暗自希望自己刚才只是多心而已。 下午的会看上去一切照旧,杨树森他们也都按时回来了。可简桢心里一直觉得不怎么踏实,明天就是这次会议的最后一天了,让所有的一切都快点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吧。 晚上会议又超时了,好容易等会议结束,简桢收拾着东西,想要不要回家一趟。降温了,她都没带暖和的外套。 “Jessie,你现在有时间吗?”杨树森忽然叫住她。简桢心里一沉,这几天杨树森都是行色匆匆的,跟她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今天特意找她,肯定没什么好事。 她回过头去静静地看着杨树森。 杨树森看着她晶莹清澈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干吗要跟她说那些呢,只不过因为此刻她是离他最近的一个自己人,所以忽然就成了救命稻草吗?他几乎有点可怜自己。 “算了,没什么事,你走吧。”杨树森黯然说。 简桢想假装看不到他脸上的失意硬着心肠走开,又有点做不出,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还是开口说:“没关系,我现在没事,你有事跟我讲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了。” 杨树森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要不晚上我请你出去吃饭吧。” 简桢没想到这次的事情居然严重到要专门吃饭的地步,只好说:“行,那我上楼穿件外套。” 迅速换好衣服,要关门的时候,简桢想了一下,还是一把抓起床上的披肩围上,身上顿时觉得暖烘烘的。 “Jessie,我可能要离开EPF了。”两个人坐在一家日式小酒馆里,等侍应上完了菜,一直沉默的杨树森忽然说。 虽然一路上简桢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想了很多的可能性,包括眼前的这个,但是当这句话真的从杨树森嘴里说出来,她还是意外地抬起了头:“怎么会?” 杨树森脸上的表情很苦涩,没有多看她,端起清酒来一饮而尽。 在杨树森断断续续的诉说里,简桢知道了个大概——今天会上负责全球销售的副总裁总结上个财年的销售状况,特别提到了中国,关于业绩不佳执行不利的问题。 杨树森边喝边说,又语焉不详,具体两个人各自说了什么、又因为什么导致了杨树森的爆发简桢最后也没弄清楚,不过可以知道,杨树森当众激烈抨击了EPF现行的所谓全球一体化营销理念,基本上是不计后果,以烈士的姿态完成了他的全部发言,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杨树森一直认为总部的决策层只会制定一些离现实三万英里之上的营销计划,对各个地方,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国情完全没有基本认识。做营销的同事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抱怨。只是简桢觉得,光抱怨有什么用,要不就让总部看到本地市场的诉求作出调整,要不就有多大头戴多大帽子,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地扛下那么多销售任务。不过简桢也只是敢自己腹诽而已,事情应该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她能想到的,杨树森不会想不到,何况,她只是个行政经理而已,哪里轮得到她建言。 简桢想了半天,对杨树森说:“工作上有分歧是在所难免的,你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做什么冲动的决定,EPF中国有今天也不容易,你不能说走就走,对自己,对公司都太不负责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很空洞。 但是听在杨树森耳里又是不同,他一挥手,几乎碰撒了桌上的酒瓶:“咳,有什么啊,不就是一份工吗,说起来好听,外企的总经理,其实就是外国人的傀儡,一点决定权都没有,什么都要请示,要等上头决定,这么憋屈的工作,我早就不想做了。”他有点酒意了。 简桢很头大,既然做了决定,又何必来找她说?平白要听他一个秘密,相当于担着一个雷,万一哪天他后悔了,弄不好还要杀她灭口。 “我觉得你最好回家跟张梅商量一下再说,毕竟她是你最亲近的人。”简桢赶紧把这个雷往外推。 杨树森笑了:“张梅?她知道什么?她就知道拿着我的卡消费。我要说我不干了,她能跟我玩儿命。Jessie啊,你们女人,真是好啊。做女人真轻松,嫁个好老公,什么也不用愁了,自然有老公替你们奋斗去。” 简桢有点反感。她很讨厌男人喝酒,酒这个东西,就像神话里的“真话水”,喝到一定程度,所有人都会原形毕露,即使是杨树森这种平时保持得纹丝不乱的人。 小酒馆里放着日本音乐,叮铃当啷的这会儿听着格外凄清,两个人相对发呆,简桢无意识地用筷子把鱼生戳了一个又一个小洞,她忘了,她跟杨树森其实从来都没有过共同话题。 “你喝多了。待会儿别开车了。”简桢温和地说,招手叫来服务员:“结帐。”没必要再耗着了。 杨树森有点愣神,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简桢这样独断而严厉,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失态了,他忽然恢复了清醒。 简桢看着杨树森表现如常地付了账,还不忘开了发票,心里有些暗笑,看来还没喝多。杨树森这人,有些小的地方,是让简桢有点看不起的,就好像今天这顿饭,钱也不多,又不是工作餐,他还是习惯性地开了发票要拿去报销。确实有些便宜不占白不占,但是简桢看不上这些,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一些小节也许很不起眼,但很容易就把人的意志和风骨慢慢就磨没了。 杨树森还是坚持自己开车,并送简桢回了酒店,简桢也不想跟他过多纠缠,独自回到房间出神。 晚上吃的生鱼片似乎还结结实实地顶在胃里没消化,让她心里觉得有点堵得慌,一旦杨树森离开EPF,公司肯定会有大波动,还不知道会不会殃及池鱼。好在自己只是个做行政的,应该不会影响到自己,简桢对这点倒不是很担心。 虽然如此,她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乱,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拿起手机,愣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 会议的最后一天,人人都有点归心似箭的意思,简桢吃过午饭回到会场,会议已经开始了,她犹豫地问门口的服务生:“有人找过我吗?” 对方点头,简桢心跳加速起来,那人却说:“是你们一个同事问你去哪里了”。简桢哦了一声,重新坐回桌前发呆,过会儿周海珊忽然从屋里出来,跟简桢说: “Jessie,我刚找你没在,你能帮我个忙吗?”简桢连忙站起来,周海珊递给她一本护照:“麻烦你帮我定明天或者后天去洛杉矶的机票。”接着详细交待了一番,周海珊做事跟简桢有点像,布置工作的时候会把要求讲得很清楚,可能出现的一些变数,包括应变措施都会提前想到,让人执行起来轻松得多。 虽然如此,简桢还是打了一下午电话才搞定。借这次机会简桢才发现原来周海珊拿的是英国护照,是年届45岁的天蝎座,就这个年龄来说,她保养得还是不错的。 当天会散得很晚,大家走出来,脸上都带着疲惫。很多人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周一又要开始工作了。这份高薪,绝对是离家万里的奔波和长期的体力透支换来的。 简桢在最后一天会议的收费清单上签了字,径直去找Yuki,核对这一周来所有的费用账单,全部算完,两人相视一笑,明天所有的人离店后,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合作愉快。”简桢跟Yuki握手,“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Yuki提议,简桢笑着拒绝了:“我太累了,一个星期没好好睡觉了,要去躺会儿,明天一早还要送机。”话音未落,简桢的手机就响了,是非洲公司的Marvin:“Jessie,你能来帮我看看吗,我电脑好像出问题了。” 简桢答应马上过去,挂了电话叹口气,她就知道她没有那个运气能踏实过完这最后一晚。 Marvin见到简桢,第一时间表示抱歉:“我要在巴黎转机,可是到现在酒店还没确认好,有几个邮件今天一定要看。”简桢忙说:“没关系,我帮你看看。” 简桢一边电话连线着为公司做IT外包服务的工程师,一边捣鼓Marvin的电脑,可是始终,都没法帮他登录到EPF的内部系统上去,更不要说看邮件了。 “这样吧。”简桢也不想做无用功了,“你用我的电脑吧。我把你的帐户加到EPF中国的目录下面。”Marvin连声感谢。简桢把电脑设置好交给他,说你用完了以后还到我房间就行,我今晚都在。 她回房小睡了一会儿,本打算休息一下就去吃晚饭,结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快10点了,她试着往Marvin的房间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看来是出去了。 简桢忽然想起件事,找出所有人的行程表一看,Marvin居然是明天早晨7点钟就要离店的,那他打算什么时候跟自己交接电脑呢。简桢有点心烦。 她又打了几次电话,都无功而返,最后只好留了一通言:如果你出去了,不管多晚回来,请给我房间打个电话,不要怕打搅我。 还是没有电话。 简桢只好穿了衣服,下楼去找。EPF的人晚上一般都会在Centro喝酒聊天,今天周五,里面已经是人满为患。简桢乍从明亮的大堂来到昏暗的酒吧里,视线一时不能适应,一边目光迷离地满场乱看着,一边往人群深处走。 “你是在找我吗?”一个人笑着在她身后说。 不用回头,她认识这把声音。 被他占了先机这么久,这次她不会再扭捏。简桢转过身来:“是啊,我专门来感谢你的礼物。” 他今天着了便装,淡蓝色的T恤勾勒出健美的身形,手里拿着一瓶百威,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只到他肩部的简桢。 她的眼睛,流光溢彩,透着调侃与倔强,他没看错,她会是个好对手。 他笑了,伸出手来:“我是Tim。”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简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她迟疑了一下:“我是Jessie。” “要喝点什么吗?难得周末,放松一下吧。”他提出了邀约。 这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是简桢这个时候没有心思:“抱歉,谢谢,不过我真的是来找人的。而且这里太乱,我不太喜欢。” 被拒绝了呢,他不以为意:“我也知道很多清静的地方,或者,我们可以去我房间?”他看着她的眼睛,眼角溢出诱惑的笑意。 简桢只觉得背后人群攒动,似乎有股大力在把自己向Tim推动,她有点站立不稳,恍惚间好像踉跄了一下,也许没有。他们并没有身体上的接触,但是她觉得Tim身上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热流正在向自己涌来,她觉得浑身燥热。 “我还是走吧。”她喃喃地说,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Tim。 “什么?”Tim俯下身来。 简桢又说了一遍:“我还是走吧。” “好吧,up to you。”Tim还是不急不慌的样子,他忽然凑近简桢,在她的耳边悄悄说:“女孩子有权随时改变主意,我在1812,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简桢直到进了电梯,还是觉得被他碰过的那边耳朵在发烫,可当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脸上居然波澜不惊,没有一丝的彷徨。 这一夜,简桢在梦里打了无数个电话,到底是Marvin的1023还是1812,还是1823或者1012,她没有拨对过。 醒来已经是快7点了,打Marvin的电话,居然还没有人接,简桢有点慌了,难道是出事了? 她匆忙洗漱穿戴了冲下了大堂,早晨这会儿走的同事很多,她要找人打听一下。 结果出了电梯,就看到Marvin正在前台结帐,脚边放着她的电脑。 简桢如释重负,又有种说不出的愤怒,他破坏了一个本该很安静的晚上。 “Jessie。”Marvin好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转过脸来朝她微笑,“我正要把你的电脑交给前台让他们转交给你,真巧你就来了。” 简桢站在那里发楞,是啊,她怎么没想到Marvin可以把电脑交给前台呢,难道他会带着去非洲吗?一个星期的会议生活,把她基本的思维逻辑和判断力都给折腾没了,简桢觉得这个会再不结束自己也要崩溃了。 她如同做梦一般在大堂转来转去,跟同事话别,接受他们的问候和感谢,机械地说些祝福的话语。美国的同事们结完账迤逦拖着行李上了大巴,Adams还在车下跟其他同事说话。 简桢应该跟着这辆车一起去机场的,把他们送到机场,在海关那里停住,情真意切地跟每个人拥抱告别挥手致意,这才是她一周会议的圆满ending,这一周她做的所有的一切,要包括这最后的一步才算完美。 但是她不想去了,她觉得自己多1分钟也撑不住了,让这一切提前结束在这里吧,她太烦太累了。 她上了车,跟同事们说:“到了机场,车会停在航站楼门口,下了车就可以进海关了,我就不陪你们一起去机场了,祝你们有个愉快的旅途。” Fay带头鼓起掌来,所有人脸上都带着鼓励和赞许的笑,简桢忽然觉得内心无比的骄傲与委屈,眼泪几乎涌上来,她连忙向大家告别走下车来。 Adams站在车门口,拥抱简桢:“甜心,”他像父亲一样叫她,吻她的脸颊,“辛苦了,希望能很快在总部再次见到你。” 简桢拖着脚步回到酒店,刚才门外的冷风已经把她吹透,她整个人却是麻木的,这一切总算是结束了。 她来到咖啡厅吃早餐,虽然饥肠辘辘,但是却看什么也没有胃口,她一直坐在桌前抱着咖啡杯发呆。 直到有人在她对面坐下来。她抬头,是Tim。 “我昨天等了一夜你的电话。”他半真半假地说。 他晨运回来就看到她在大堂来回告别,看来他们的会议今天是结束了。 简桢想笑笑,说我打了一夜的电话,却只是牵了牵嘴角。 “我今天也要离开北京了。”他说。已经耽搁得太久了。 简桢还是没说话。 Tim有些尴尬,也许他这次心急了点。只是他来去匆匆时间紧迫,缘份又不知深浅,她跟他,很容易就错过了。 他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却忽然开口:“走吧。” Tim挑起一边眉毛,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简桢向他笑了一下,站起来,回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丝不耐烦,一丝挑战:“你来不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