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之前，我一直成长于家乡的郊外小镇，依山傍水，绿意盎然，自有一番悠然南山的田园风貌。 小镇很小，从头走到尾，也就一顿饭的工夫。 路上总能碰到相熟的人，随意聊几句，都是无关紧要的寒暄，简单而温馨。 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孩，打打闹闹的死党好友，暗恋的同班女生，在买菜时讨价还价的老师，这些在生活中展现不同样貌的人，总能不期而遇。 我们那儿的人，似乎都是话痨，只要天气好，总能看到家家门前晒着太阳聊着闲话的光景。 随着年龄增长，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我开始向往更大的世界。 几番流转，在繁华喧嚣的城市路口，在人声鼎沸的喧嚣之中，我才重新认识了故乡的意义。 故乡像位旧知己，静静待在那里，守候我每一个想念时分，等待我回去把酒言欢，就好像从不曾离开。 【东京•小鸡炖蘑菇】 出差到东京转机，提前约了在东京工作的留学旧友——大熊君。 本来只是打个招呼，也不想特地麻烦他招待叙旧。可是大熊很热情，怎么也让我一定抽空跟他吃个饭。 办完事，我赶到六本木地铁站，他已在车站边的family mart坐了许久。 大熊原本是个体重110公斤的东北壮汉，以前一起在榻榻米的公寓合租时，曾因他半夜上厕所摔倒，导致榻榻米剧烈震动，让我误以为发生地震。 而时隔三年我们再相见，目测穿着风衣的他，整整瘦了一个我的身体。 大熊告诉我，这几年在东京节奏快，压力大，又加一年前失恋，暴瘦了一大圈，过年回家他妈都心疼得哭了。 失恋？我很意外。 因为我知道，当初正是为了在东京工作的女友，他才放弃了国内公务员的稳定工作到东京来闯的。 他苦笑，“等会儿吃饭时再说吧。” 我们经过一家一兰拉面。在日本留学的日子，我去得最多的就是拉面店。因为只有吃拉面的时候，一个人才不显得尴尬和孤独。 一兰拉面在日本还是很有名的，特色就是隔开顾客，只能容纳一个人坐下进食。 我本不想麻烦大熊招待我，觉得吃个拉面就行了，就问他：“要不先吃碗拉面填填肚子，然后找家居酒屋慢慢喝酒闲聊？” 大熊笑笑，“这家店我常来，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很感谢有这种一个人拉面。” 原来，我们都一样。 随即大熊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好久不见，我在家里准备了好酒好菜，兄弟你就让我发挥一下厨艺哈。” 我和大熊合租过，他的手艺我是知道的，绝对厨师水准，据说当初的女朋友，也是他凭借厨艺拿下的。 是呀，这种一个人的拉面店，虽然本意是体贴和方便，但细细品着，空气中总是少了些人情味。 只有当家里弥漫起炊烟和饭香，才真的是感觉回到了家。 美食，不仅仅只是为了进食，更多的是传递一种生活的气息。 他做了几道家乡特色的东北食物，量大份足，热气腾腾。 其中猪肉炖粉条和小鸡炖蘑菇都需要一些时间慢慢炖熟，房间里渐渐弥漫着挠人胃口的香气。 我也并不饿，他炒完一碗地三鲜，我们就可以喝个半天酒。又不是急着填饱肚子，我知道，主人做一桌需要耗费时间慢慢吃的菜，是为了让聚散也能慢一点，彼此能聊得久一点。 “平常也是自己做饭吗？”我问大熊。 “以前女朋友在的时候，经常一起买菜，轮流着做饭，还比一下谁做的更地道，更接近家乡的味道。现在一个人了，也就懒得做了。做多了吃不完怕坏掉，做少了又觉得浪费时间，还不如随意吃个拉面简单。一个人嘛，总觉得怎么都能凑合，也就不喜欢麻烦自己了……” 我看着锅里香气四溢的小鸡炖蘑菇和猪肉炖粉条，觉得这种家乡的味道虽然入味，但确实耗时耗力，如果一个人做，量难控制不说，时间效率也确实太低。在东京这个快节奏的现代化大都市，超市里尽是寿司和熟菜以及打开就可以吃的便当和饭团，谁人如此好兴致，花个一晚上，只为一口饭。 在大熊做饭的过程中，我在一旁拿着啤酒，一边看，一边聊。 蘑菇早已用温水泡好，他有条不紊地按着步骤进行着翻炒，加料，放入葱姜大蒜、辣椒料酒等，每一个步骤，似乎都透着过年亲人来临时的那种喜悦热情，以及想要做出最满意食物来招待客人的心情。 大熊跟我聊着，脸上始终笑嘻嘻的，“兄弟，你还真让我有亲人的感觉，以前我们一帮人在一块儿的时候，你也是咋咋呼呼的在一边看着，一帮小朋友都不会做菜，还好有你大哥我，不然都饿死了哈。” 我也笑着回应，“看到你做菜的样子，还有这些分量大、味道浓的菜，总有种过年的感觉。” 大熊停下手中的锅铲，喝了一口啤酒，大笑说：“这你就说对了，有朋自远方来，当有过年般的宾至如归感。我们认识虽然不久，但贵在交心。食物是经过胃路过心的，亲手做菜方显真心。” “几年不见，你文采斐然啊，这说得比鸡汤本身还鸡汤哈。” “你还是嘴损哈。” 我们相视大笑。真的朋友就是这样，就算多年没见，你也不觉得有任何生疏。 大熊盖上锅盖后，回到客厅，坐在榻榻米上跟我喝酒。 他说：“每次过年回家，一大家人围成一桌扑哧扑哧扒着粉条猪肉大白菜，那滋味，就是香哪！” “嘁哩喀喳地吃完，老娘马上又从锅里给你添，不怕你吃太多，就怕你吃不饱，吃不爽。大家还老给你叨菜，这人情味，老浓了。兄弟你以后有机会真得来咱东北过过年，保准你壮一圈啊。” 我顺势问了一句：“平常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起故乡的人和食物吗？” 大熊笑哈哈，“瞧你那尿性，文人的矫情病又犯了吧？老家就老家，说故乡也太别扭了吧。俺们那旮旯，天寒地冻穷山恶水的，说实话不算什么好地方，跟这儿是没法比，可你要说不想，那是假话。” “但有什么好伤感的呀，分分合合，人生常态嘛。还不是觉得在这里挣得多，趁现在年轻力壮，多为咱爹妈备点养老的钱呗。等钱存够了，我回去好好孝敬他们，到时候想吃啥吃啥，天天都可以过大年。” 我又有点不知趣地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当初为爱闯东京，后来怎么分了？还有你留在东京，是因为在等她吗？” 大熊轻叹了一下，一口喝完了一罐啤酒。 “人哪，谁没有点背的时候。爱情这东西，也就是碰运气，没碰到，咱怨不了别人不是。再说当初我也不是那么伟大，就纯粹是为了爱情。老家的公务员没什么油水，存不了几个钱，我来东京，还不是为了多赚点钱回去盖房子买车子呗，就这点出息了哈。” 我笑一笑，“我倒觉得你这才是会生活，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看得开，很豁达。敬你一杯！” 粉条和小鸡炖蘑菇好了后，我和大熊也饥肠辘辘了，甩开膀子扑哧扑哧埋头开始猛扒。 热乎乎地吃着，热汗不时从额头流下，我们吃得兴起，都把上衣脱了，一边干杯，一边下饭，一边拼命往嘴里塞食物，一边摸着肚子大叫不行了，真叫一个大快朵颐啊！ 大熊在旁边感慨道：“这样吃饭，真他妈爽啊！” 大熊告诉我，“每次去居酒屋，看着下班的公司职员们说笑着抱怨着，人声嘈杂，觥筹交错，就越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性格，还有不同的食物，即使有便捷发达的现代化设施，也并不能消解心中的孤独感。” “一个人的时候，不敢去居酒屋，看着别人热闹亲爱，自己好像变成了隐形。”大熊说。 “没在这里交到新朋友吗？你不是挺能聊的吗？” “心累，公司里的人不想深交，公司外的没时间闲聊，就连自己的女朋友，也因为各种不一致，分道扬镳。也不知道当初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大熊的语气并不难过，想必这一年他也看开了吧。那种淡然与落寞，让我又想起了曾经在出租车上听到的祝福，眼前又是霓虹闪烁…… “没想过回国吗？” “在一个城市待久了，偶尔也会有想逃离的冲动。不过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很难回头了。我都30多岁了，在这里也做得不错。寂寞这种东西嘛，慢慢会习惯的，这么大的城市，总有消解孤独的法子。已经为爱情冲动过一次，不能再把事业也丢了不是……” 走出居酒屋，六本木的街道上依然喧嚣繁华，大熊无数次一人经过这些人群。 天空有飞机经过，我望着夜空中发光的白色机体，跟大熊说：“明天我就回去了，以后还是少去一个人的店，会越来越习惯颓废的，多自己做做菜吧。” 大熊露出一个醉汉的傻笑，“做完了没人陪我吃，不是更惨淡。” 我说不出话，只能说：“自己，保重吧……” 第二天，回国的飞机上，我翻开日记，看到自己昨晚的笔迹： 原来我们，从来不会一个人。带着记忆往前走，一回头，总有思念在跟随。 【岩手•宁波汤圆】 叶子是宁波姑娘，已经留日四年，也快完成在日本的学业了。家里催着她赶紧回国，然而她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不愿走的原因是，她在这里有一个处了两年的男友，对她一直很好。 岩手县这座小城既不算繁荣，也不算漂亮，她本来打算读完书就回国，去上海、北京闯一闯，穿着职业套装，穿过喧嚣人群，追求一个实现自我的梦想。 然而，人生总是难以预测，在这座静谧的小城，她认识了最爱的人。 男生的父母定居日本，开个小饭店，叶子在那里打工。乖巧可人的叶子受到了大家的喜欢，她也慢慢喜欢上了一直照顾她的男生。 那年过年，男友知道不能回家团圆的叶子一个人会想家，便邀请她去他们家一起过年。 男友准备了一系列做汤圆的材料，耐心细致地跟叶子学起包汤圆来。 宁波最有名的特色食物，就属猪油汤圆了，芳香四溢，皮薄馅美。 叶子虽然每年过年也会陪父母包汤圆，可具体的做法却一时吃不准。于是两个小年轻人一边用手机搜索着做法，一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做。 猪油汤圆，馅是关键。黑芝麻要清香醇正，质地干燥。一粒粒炒过后，散发出沁人的香气。 男友熟练地颠着勺，他是北方人，个人口味更喜欢油炒红烧，对于江南一带甜腻的口味不太感冒。但为了心爱的女友能过一个温馨的年，他铆足了劲，又耐足了心，生怕一步错了，做不出她记忆中家乡的味道。 用擀面杖将炒过的黑芝麻碾碎，混合切好的猪板油碎末、白砂糖，一起揉捏成团，做成汤圆馅。 叶子在一旁将水倒入汤圆粉内，制作着汤圆皮。纤柔白皙的手有节奏地在白色的面粉中游走，不一会儿，就慢慢揉搓成了一团洁白的面粉团。在这之后，需要静置大概半小时，等待其软硬适中，以便口感适宜。 两人听着彼此都喜欢的周杰伦的老歌，不时异口同声地哼唱着，手中也不急不缓地准备着今晚的主食。 聊聊明年的打算，说说今年的变化。家乡虽远在东海之远，想念的滋味，却不曾忘却。 男友一家来日本五六年了，在老家也没什么主要的亲戚朋友，但他们细心经营着这家东北餐馆，每天都在回味着家乡的味道。 做汤圆最有爱的步骤要数全家一起坐下来，一边聊天，一边搓面团，揉成一个个小圆球，白柔软滑，就像父母慈爱包裹的手感。 随着汤圆馅和皮全都完成，男友全家也加入了包汤圆的队伍。 大家说说笑笑，手中劳动不止，房间里香气微熏。豪爽的男友爸爸不时啜两口烧酒，唱上几段京剧腔或说上几句逗趣的东北话，惹得叶子不时捧腹。 有时候看大家包馅有些笨拙或用力，叶子就过去手把手帮忙，男友不小心把面粉沾到了鼻子上，叶子就娇笑着亲自用手温柔地替他抹去。大人们看在眼里，露出欣慰的笑意。 煮沸一锅水后，终于到了最后一步，只等满满一锅汤圆煮熟就好了。 汤圆蹦跳着跃入水中，带着幸福的希冀与祝福。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看电视，嗑嗑瓜子，聊着闲天，空气中尽是放松心灵的气息。 能让心放松的地方，不就是家吗？ 能让爱踏实的人，不就是家人吗？ 叶子看着憨笑着的男方父母，看着已经开始忙碌准备晚餐的可靠男友，心中也像包裹了甜馅，充满了安心与温暖。 吃完饭 ，男友送她回家，天上已经飘着飞絮，地上已经白雪皑皑。男友牵着她，嘴里冒出白色的蒸气，他有点黝黑壮实的身体，衬着这漫天的白银飞雪，真像一颗硕大的猪油汤圆。 想到这里，叶子不禁笑出了声。男友纳闷地问怎么了。 叶子笑笑，说：“我觉得，你身上有着熟悉的猪油汤圆的气息。” 男生哈哈大笑，“什么啊，你在说我是猪头吧，哈哈。” 有句话叶子没说出口，叶子其实想说，亲爱的，你身上有家乡的味道，那是让灵魂有归属感的地方…… “喂，你发现没，我觉得这座城市的黄昏特别美，尤其是这样的雪天。明天一起打雪仗吧？” “嗯！”叶子点点头，轻轻依偎在男生的肩膀上，越走，越远。 握着男生的大手，叶子感觉到全世界都消失不见了的安全感，内心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里是哪儿，已经不重要了，有他的地方，才是归宿。 之后叶子选择了考研，用两年时间慢慢说服家人。如今听说他们快结婚了，我衷心祝福。 日本人讲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喜欢用“羁绊”这个词。 这样的小城，也许更适合安安静静地恋爱。 小城只有几万人，古风犹存，许多街道甚至还保留着江户时代的风景。 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人山人海，有的只是对面拉面店的老板，清晨遇到后给你一个微笑，街头花屋的老奶奶，傍晚经过时送你一朵卖剩的小花。 周末没有课也没有打工的时候，他们牵着手一起沿着新干线的铁道漫步在长河边的草坪上，一起坐看夕阳西斜，云儿变化着轻柔的形状，体会一番动漫中的风情。 春天一起赏樱；夏天去海边放线香花火，在院子里吃个西瓜，看三三两两的孩子在公园里捕蝉；秋天有许多乡土祭祀活动，或参加盂兰盆节的彻夜太鼓舞；冬天雪大，彼此围着暖炉，吃着火锅看雪景，心血来潮时，叫上三五好友打个雪仗堆雪人…… 就像很多美味的东西，虽然做法简单，却更需要耐心与安静。我们也需要一步步走下去，不着急，让心着地。
温暖灵魂的味道——味道因乡愁而更美 文/小岩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