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尚在蒙昧中,“道”还只有其形,未有其词的时候,茶树就已经遍布中国的南方森林。它们像苍老的老人坐在那里无声地交谈,浑然不觉时光的流淌。它们深植的根系与大地紧密相连,它们是由西向东连绵山脉的代言人。它们的眼前是干净透明的天空,身旁是尚未被人手触摸过的质朴河流。有一些树即便在那时也已经岁月斑驳,从躯干到初生的枝叶却散发着充满了生命力的智慧。除了阳光和露滴的浸淫,它们还不曾受过一丝侵袭。那时,在那些等待着人类第一次来到身边并与它们分享未来的生活日子里,它们有否沉思过自己浩瀚的历史与遥远的未来? 东南部与老挝比邻,南部和西部紧靠缅甸以及印度的很小一部分,这片古老的森林后来被叫做“云南”,或彩云之南。云南,是所有茶叶的诞生地,也是“茶道”的摇篮。它由一系列层层抬高的梯级高原组成,发端处是南部热带丛林的低地,并逐步升高为巨大的三层高地,倾斜朝向西藏高原和那里雄伟的高山。科学家们推测,云南底部的热带森林起始于一百万年前的冰川期,很可能在那时长绿的茶树就已经开始衍变,我们说的古茶树(“野茶树”Camellia Sinensis)就来源于其中的某一种。 在这里成为云南的一部分之前,这些古老的茶树林还将在这莽荒的原野里孤独地等待无数时光。 大部分专家同意这样的说法:云南境内的以下两个地区中有一个可能是茶的起源地。一个是西双版纳河谷,当地话意为“十二个稻米种植区”;或思茅盆地,在临沧境内*。即使在今天,高大壮丽的古茶树依然在这些区域的森林中鹤立鸡群挺拔而出,其中一些据估计应该有2000年以上的历史。这两个区域都几乎沿北回归线分布,聚集了丰富的野生动物与精灵,以及难以清算的物种。事实上,中国四分之一以上的本土动物区系以及六分之一以上的植物都可以在这里的丛林中找到。并且全世界380个品种的茶,有260种至今仍可以在云南境内找到。这里拥有全亚洲最丰富的生物和种族的多样性。上千年来在云南的南部区域同样还存留了数量多得超乎想象的原始部落,也许他们来到这里,跟那些各种各样的古茶树一样,有着同样的原因。正是在这块丰饶、肥沃的土地上,在这潮湿多雨的气候中,有史以来最早的茶树开始了生长。 原始的茶树在地球上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健康、更灵性的地方生长和繁衍,它尤其适宜根深叶茂的高大树种。一年中,太阳与雨水是如此地均衡,一贯的雾霭又保持了这里理想的湿度。 除了富饶的土地与厚重的雾霭之外,世界的这个角落还被最圣洁的水所灌溉着。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西藏,在扎那日根山脉,有一眼当地人叫做“石之水”的清泉。正是从这个源泉出发,一曲生命与水的伟大史诗顺着云南的层层地阶冲刷而下,最终穿过六国汇入海洋。在云南境内,它被叫做澜沧江,意为“数不清的大象之河”;在泰国它被称作Mae Narn Khong,意为“众水之母”;在柬埔寨叫做Toule Thom,意为“大河”;在越南入海被叫做湄公河。这条亚洲的多瑙河,是生活在它从喜马拉雅到南中国及印度洋4000多平方公里流域面积上的无数动物和人类生存繁衍的支柱。因了这条河流的活泼跳跃的特性,中国曾一度把它称作九龙之水。从供奉它的世界之脊泉眼奔涌而下直到云南的南部,这纯洁的冰河之水带来了无尽的矿藏、营养,还有地球最高峰的精魂。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道家圣哲,总是教导说有一条“龙脉”从我们头顶的上天奔入脚下的地底,带来宇宙的能量,也就是道家所说的“阳”气。这一哲理构成了盛行于中国的古代风水学说的基础。在中国那些古寺名刹、神秘建筑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学说的影子。中国的风景绘画中也清楚反映了这种规则,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能量的从上至下倾泻。我在云南的所有旅程,我在那里看到的一切,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这种由上而下倾泻的灵感,山水、树木、甚至是天空,带着充满活力的能量像瀑布一样地倾泻而下。如果你相信这种道理,你会发现它充满力量,有一种惊人的、充满诗意的美好。诞生于这样一种环境,毋庸置疑茶树会成长为一种丰厚而有力量的植物。 关于“南边的云”的冥想 大部分书籍都倾向于将重点放在茶叶的故事上,因为它与人类的双手有关,它们列出茶叶在其世界之旅中那些重要的特点、事实和时间。这些故事无疑是耐人寻味的,但对于那些更把茶叶视为“道”的人来说,同样重要的是应该记住,所有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所有那些被记住的因为记载而被信以为真的历史,在茶之舞台上舞蹈的人们、茶被发明的时间、茶的买卖——所有这一切不过是长长的茶聚后剩下的一杯淡而无味的茶水。如果关于茶的书籍有一千页,茶作为一种艺术或者商品的历史可能只开始于那倒数的一两页。上溯到一百万年前,关于茶叶的故事首先是关于树的故事,那些尚未被打扰依然保持着其原始威严的树木的故事。真正关于茶的故事是无声的,是被森林无声的语言所记载的之前的999页。就像人类发现和驯养这一植物的历史,更伟大的故事也有着它的主角——那些在和谐自然里宁静生长了数千年的大树。而那种和谐,那海一样深远的天然寂静,正是茶道的真正基石。或许我们无法用笔描述它,我们却可以凭一杯茶接近它——因为这部伟大历史写在每一丝叶脉上,能够读懂这语言的人会继续尽情读下去。 1935年,最早的普洱茶公司之一同兴号为他们的茶叶印制了新的商标说明书,说明书是中英文的,因为茶叶将要出口。其中告诉了我们云南古茶树与众不同的原因,是因为“人工培植的茶叶永远无法与之相比”。这一句简单的声明,也是一种古老的广告运作,捕捉到了茶与自然紧密相连的一切意义所在。 茶道也许也应该带着对茶的传承的了悟而进行品味,它不是一本关于时间和贸易往来的历史书,而是一棵谦卑的大树,在我们人类无从了解的遥远过去迷失于丛林深处。这是真正的茶的故事。也许你会纳闷,这里为何我要如此渲染茶的神奇诞生,要把云南幻化为一种神秘而充满魔力的所在。尽管我们会惊奇于这里适宜的天气、雾霭以及来自喜马拉雅的水,而对于茶树来说事实却是如此之简单而自然。它们不过是生长在那里,没有诗意,甚至也没有名字。而那正是关于茶道的一切:以生活中最简单的姿态提升,行走在地球上对每一个最小的瞬间心生敬意。我们从中学习生活:像那些树叶一样,没有戏剧性,也没有挣扎地生活。 通过饮茶,人与自然之间建立起对话,使得参与者与他或她的周遭世界进行交流,与我们身体里瞬息变化的墙垒之上更美好的体验之泉进行交流。“人是属于自然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在现代世界里有些久违了。就像穿过葱茏茶树林的一束阳光,没有疑虑。尚还没有诗歌让它更加熠熠生辉之前,我们行走在这大地上的每一点瞬间,对于世界都是各自唯一的珍贵存在,它的精髓和本质,并不逊于人们所以为的更神圣的伟大历史中的每一天或每分每秒。 怀着敬畏,我注视着我啜饮之树——它们与巨大的生态系统浩瀚而从未改变的联系,先从那些原始的丛林开始,然后是高山、雨水、天空,再到太阳和月亮,在这之上更与一切形成交流——“万物”,是中国古典文学里对“无数”的说法。 正如这些树的叶子, 我同样来自水、天空、太阳和星星; 我与万物分享这本质, 以此清空我的杯子,清空我自己。 像茶一样,我现在自由地超越这瞬间, 从一片叶子中发现天堂。 我漂游在赤色迷雾中, 在寺庙的梯阶 和蓝色的巅峰之上, 翱翔在揭开面纱的明月之下, 偶尔向下瞥去 寺庙的钟声正在敲响。 史前时期的药袋子 茶的历史像任何事物一样,开始于它最早被记载的时刻。但一件事物的历史常常以各种方式被误导:如上所述,经常会有在人们用毛笔在纸上写字更早的时光发生的不为人知的故事。同时,被写下的东西也不见得真实。人们常常并没有目睹现象本身就记录下第二手信息。更有可能的是,太多的事件和人物错过了我们笔尖的探测,那些真实而意味深长的瞬间在历史没有看到的时间和地点平凡地发生,永远错过了未来年代的记忆。埋首于古代的文献、书籍、日记以及各种商贸账簿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以茶叶的世界之旅的历史记载启发我们的学者们,应该因这类工作的广度而受到赞誉。没有对于史实的哲学论文的深入探索,让我们至少达成这样的共识:人类赏茶的故事中,有很多章节已经缺失,这些故事只能通过我们自己喝茶去触及和获悉。 人类第一次把树叶从云南的古老森林里摘出之前的几百万年,以及人们开始饮茶的一两千年,均无历史可循。除了传说之外,没有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一直到唐朝(公元618 ——907年),茶叶的故事才清楚地被聚焦于历史的视野之中。从那时起,在许多精彩书籍的描述中故事开始发展。不过,在此之前,早在周代(公元前1122年——公元前256年),茶就在各种文献中被零星提及。但是,从茶叶第一次被发现,到它第一次被书写、交易、记载和推广流行,这其间的几千年中都发生了些什么? 太容易被遗忘的史前茶叶史同样十分重要,就算是重要性没有超过受到文人关注的时代,至少也应是同等的。尽管我们并不知道所有的细节,名字、日期和地点——我们也许可以运用那些遗落在艺术、文献和传说中的知识,像没有削尖的炭笔速写一样,粗略勾勒出史前时光中茶叶的画卷;而对于我个人来说,饮茶时静静的沉思就像是为这样的一幅画涂抹上水彩。 如果我们要描绘这样的一幅图景,最初始的轮廓应该是茶叶对于古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首先,很清楚,人们最早采摘浸泡这种叶子是为了治病或者参悟。没有买卖、没有贸易、没有市场——甚至也没有培植。在最初的时光,茶只是药典中无数种植物中的一种,被土著巫师们用来为部落的人治病或用于与自然进行交流。除此之外,我认为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在茶叶的故事中我们低估了人类最初的角色。人类何时采摘第一片茶叶成为一个秘密,但巫师传统以及之后的道教传统——二者在使用茶叶上非常相似——可以回溯到至少公元前5000年以前,发现茶叶有如此久远的开始并不是一件让人吃惊的事。 在世界的大部分文明中,巫师所扮演的角色是运用冥想、草药或其它方式,来超越尘世,在不可见的平面中穿行。他是可知与不可知世界之间的媒介,护佑着部族的身体和心灵。他同时充当了人们的顾问、导师、牧师和医生。在中国,圣人和先知的这种传统将一种神秘、魔力与奇幻赋予茶叶的起源;正是在他们的碗中,茶叶第一次被人类啜饮。 远在道教成为中国人重要的生活方式之前,禁欲苦行就已经在一些文明中存在了。那些巫师常常离群索居,到后来,村民也跟巫师一样在丛林深处居住。他们在那里搜寻生命的起源和人类在其中的位置。通过饮食、冥想和入静,人们想象,这些古代的圣人和先知能够与周围的世界进行沟通,从自然中领悟治病的能力。在云南森林环抱中的陋棚或是隐居洞穴里 ——在它们所有的荣耀中——人类第一次建立了与茶叶的联系。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接触和品尝不同树叶的实践,人们在不断的错误和尝试中扩展了医疗知识。不管人们是如何开始第一次冲泡和饮用野茶树叶的,我认为这些古代先哲立刻就发现了它对于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疗效。就像今天的茶圣们一样,他们肯定也认识到了茶叶能够帮助人们感受到自然中的宇宙能量,也就是“气”,他们把这同时助益于头脑清醒和健康长寿的东西作为食物的补充。于是,茶的知识开始在不同的人群中分享和传递,茶叶慢慢开始成为当地每一个巫师药袋中的必备品。除了饮用茶水,甚至还有文章提出了茶叶的很多其它用途,比如把它研磨成膏敷在皮肤上来缓解皮疹、虫咬以及关节痛。在记忆之外的远古时代,茶是治疗师——跟它今日一样。存留的证据还表明,茶也被巫师用来与神明和灵魂甚至他们的祖先对话。 茶与道 在周代(公元前1122-公元前256年)和与之重叠的战国(公元前500年-公元前221年)时代,中国社会自身处于极大的动荡中。政治的不稳定、封建主义以及强有力法制的缺乏构成了危险的社会环境。这个中央之国(中国),举国上下的贵族、学者、诗人或其他人精神上倾向于远离“尘世”、归隐山林是常有的事。巫师们长期以来的苦行生活在那时开始成为社会主流。此时,道家已经在中国建立,那些著名的语录就产生在那个时代。 道家的信仰包括了对自然与祖先魂灵的膜拜,与宇宙和谐共处的原则,在简单与平衡、不受自我干扰的行为中得到启迪。为了顺应时代,道家哲学也主张脱离感官诱惑的简单隐居生活。他们相信森林里朴素、不张扬的生活为人带来他与自身及世界的和谐。没有道德的说教煽动人们走向山林,那是一种内在的无法言说的诗意力量。正如受道家思想影响颇深的中国伟大诗人李白,在被人反复问询为何远离城市要孤独地居住在山上时,他所回答的是: 问余何意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在很多地方,古代的托钵僧人被称作“云游者”,因为环绕在他们深山隐居之地的云雾,常常流连在比他们的住处更低的地方。这种天堂般的比喻——也许是山下那些尘世中的凡人凝望着这银色的朦胧面纱所臆想出来的——却足以让今天或很久以前的旅人,在看到如此生动、足以装饰中国博物馆的古老泛黄的丝绸画的景色时,忍不住流下激动的泪水。这些云游者也发现了茶叶的治疗和镇静功效。 像早期的巫师一样,这些自然主义者也精通草药,并发现茶能使他们头脑清醒、注意力集中,使师生间的交流更加顺畅。经过他们饱经风霜的双手,茶成为一种招待旅人、传播智慧、超脱冥想的方式。在简单、粗陋的棚屋或洞穴中,伴着茶叶在碗里滚烫的水中漂浮,他们谈天论道。他们发现冥想的提升和清醒的头脑使智慧的传递像茶水一样顺滑,从数学到历史,从冥想到武术,师生共同品茶的传统一直保留至今。 茶对于这些隐者来说也是他们与宇宙交流的一部分。他们取山泉水,用手工制作的壶烧开,再用简单的茶碗饮茶。他们的茶没有任何艺术,只有精神。 哲人离开城市追寻智慧和启迪,其他人则有着他们的目的:寻找长生不老永垂不朽的秘密,正如当时西方的神秘主义者与炼金术士所做的一样。在中国和印度盛传着许多巫师们通过冥想、药草、瑜伽甚至功夫活到很久的故事。即使在现在,无论你信与不信,也有传说一些人已经活了几百岁。几百年来,道教一直被称为 “长生之术”,道士们可以成为 “神仙”。他们被认为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受到人们的敬畏,传闻中他们神奇的力量包括炼出可以让饮者长生不老的丹药。而这些故事也吸引了早期的国王与封建领主的注意。事实上,很多学者继续寻医、求道、修行,也正是为了这些领主。就像后来的许多西方探险者深入野外寻找传说中的不老泉一样,早期的学者们也深入山林找寻智者曾居住的地方。事实上,好些知名的君主和贵族就是因为咽下了以为可能会长生不老的“金丹”而中毒身亡。尽管许多世俗圣人所致力于的炼金术只产生了毒药,但这种运用药草的试验,确实导致了对真正治疗术的更好了解。作为一种药草,茶成为被这些学者们装在破旧的行囊中带回城市的众多传说和奇迹中的一部分。除了这些找寻山中生活的哲人,宝贝搜罗者们也在找寻悬崖之巅的珍贵茶树,据说它们的叶子甚至可以神奇地治愈致命的疾病,能把天堂酿入一杯茶剂中。 伟大的神秘主义者把茶称作“长生不老灵药”中的成分时,尘世的贵族和他们派往森林的学者们也许误会了其真正的涵义。也许这种更具修辞夸张和悖论的比喻,其实要传达的是更本质更深层次的意义。毕竟,长生不老药就是圣哲们获得启迪的秘诀,“不朽”——一种对本源的回归,也就是“道”。“秘诀”包括简单的生活、冥想、节食,当然,也包括饮茶。而通常发生的情况是,这些智者师尊的智慧使他们担心言语表达,害怕他们张嘴的那一瞬所产生的错误解释会导致相反的理解。尽管他们努力撇开那些不能或不愿倾听他们的人,而结果往往还是如此。一些人会认为他们所比喻的“长生不老药”是一种可以获得世俗力量和长寿的饮料,长寿就是身体和物理层面的“不朽”——而事实上,它只是一种获得启蒙的处方,通过它与宇宙融为一体。这意味着通过回归“道”而获得不朽,因为“道”是永无止境的,与其融为一体的人将永不毁灭。 但这种境界并不像那些寻宝者所误以为的那样,单单把一些物质元素混合在一起就能够实现。而是在与自然和谐一体的意义上,在隐喻的“成分”加入这样一种生活的意义上:在这种生活中,本质上自我的消亡是来自尘世间的物质人群所无法把握的。老子说:“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事实上,还有其他一些古代道教的文章也以论述 “内丹术”(internal alchemy)来继续这种隐喻。也许“点金石”(philosopher’s stone)也是一个同样被误读的传说——灵魂超脱的传说,以及实现它的方法,被贪婪的心灵扭曲重写为世俗权力的代名词。 茶与药 中草药作为学科已经有2000年以上的历史,因此不难看到这谦卑的树叶——被发现对身体、精神和灵魂都如此有益的树叶——最终能够从乡间传播到云南之外的省份。大部分早期的治疗师正是些道士,他们靠采集和出售草药为人治病而谋生。除了隐居冥想之外,他们开始取代之前的巫师。的确有一些圣贤完全退出“尘世”,隐居丛林深山过着自给自足的冥想生活,而靠近村庄和城镇的道士都成为某种治疗师。 在那些古老的岁月,茶的主宰者有时把茶当作“长生丹”或“不老灵药”,而用茶治疗的人则被称作“茶医”。这两种名字都是我希望能够复兴的称谓,它们将在那些最晦暗的日子里慰藉了我的茶和人,与这些自然完整的药剂的古老时光联系在一起——在那个时候,健康不仅仅被看作身体的调节,而是身体、大脑与心灵的密切合作,甚至超越死亡的极限。而死亡并不是机器无法正常调校的“失败”,而是我们所经历的旅程中自然而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 这一连串的想法,在茶与人类漫长关系的幻想曲中让我有了另一层领悟:茶对古人既是“药”又是“参悟”。并不是说它们真的是两种不同的饮料,而是因为“药”对于他们同样也是属于精神领域的。而“治愈”也不仅是世俗所谓的饮下苦涩的药汤改善消化或稳定血压。同样,美洲印第安人用“药”一词泛指与灵魂、魔法和力量有关的一切,认为治愈与参悟或祈祷并非生活中独立的不同层面,而他们的巫师甚至被称作“药人”。即使浏览医药历史,人们也会看到,把治疗技术与灵魂分开看待其实是很现代的发明,一些全科医生现在已经开始反思“健康”的真正涵义。“健康”的状态,在最真正的意义上——只有人类有可以达到的“健康”是我们必须在构成我们的各种有形和无形力量中寻得和谐。对此,像其它很多事物一样,我们的喝茶前人的理解十分清晰:如果缺乏多年赐予我们的智慧,“长生”会是什么呢?而只是另一场更大的病发作前短暂的恢复身体上的“治愈”,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呢? 走出森林 在战国时代,茶作为植物的培植并没有太多可大书特书的历史。 这里那里都出现过一些茶的踪迹,茶在市场中的出现、在权力和宗教典礼中被采用、零星的关于农业种植的评点……,但在那样的阶段却很少有具体内容。茶这个名字最早被特别但也随意地提及,是在一份雇工与主人的合约中,在王宝(Wang Bao)所著《雇工合约》里,罗列的雇工职责就包括买茶和备茶。 到了汉代(前206年-公元220年),农业和茶叶的种植规模不断扩大,在那个时期的皇室和贵族墓葬中,如长沙的马王堆墓葬中就发现了茶叶盒,这表明茶叶已经有足够的重要性需要带往他们的来世。但在那个时期,茶圣们仍在野外寻找高大、天然的茶树,他们认为它优于人类种植的茶叶。而普通人已经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品质转向更高的产量,他们把茶树修剪成灌木,把它当作其他作物一样种植。但从文化上到精神上都有一种真实的感觉是,这种变化践踏了地球花园,扰乱了它原有的翠绿。茶一直被早期的中国人认为是神圣而珍稀的植物,它的茶汁,它的金色或粉色的花朵充满了诗意,许多人认为它永远不能移植。事实上,茶树在古代一度还有个名字叫“不迁”,意即不能迁移。 别跑题太远,在不公平地数落卑微的茶农之前,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早期的农业。虽然并无太多关于茶叶种植的历史讯息,但可以想象的是,从野外采摘茶叶到培植茶树的变化并非发生在一夜之间,而是一步步的。首先,茶的种植无疑非常类似于二三十年前云南的普洱茶场,其中一些今天仍然延续着同样的农业技术:种子被依次种植在足够它们长大成树的充足空间中,十到十五年成熟后才进行收获。这种“乔木”农场很符合生态,茶树间宽松的距离确保不用使用除草剂、除虫剂和化肥,因而茶树成为周边生态环境中自然的一部分。一眼看去,很难区分这些小园子与它周边环绕的天然森林有什么不同。同时,茶也是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它根须深厚,天生具备在叶片上产生化学物质以阻止昆虫噬咬的能力,并能在很多娇弱的植物难以生存的不利的环境里存活。在各种高山与气候环境中发展出的不同品种,正是茶树适应不同环境的直接结果,有时候它们是自然生长的,有时候是被人类移栽到那些地方的。重要的是,只要数量不成为问题,在还没有商业企业鼓励农民提高产量之前,茶这一植物其实真的不需要有农夫之手的太多照料,只需一点点照看就已足够。 毋庸置疑的是,即使茶树在我们所认为的农场里,被修剪为一陇陇的灌木而不再是半野生的树木被种植后,最早的茶农通常仍是僧侣和茶圣,他们把照料这些植物作为与自然交流的一种方式。在高海拔区域,僧侣种植的茶树最早被栽培在锄头扒出的一排排整齐的土地中。在琢磨栽种技术的同时,他们也致力于完善制茶的方法,对茶带着一种今天很少在商业性茶场所能见到的崇敬与呵护。我相信早期的农夫对于他们耕种的土地带有深切的忠诚与崇敬,一种对耕种这一单纯自然行为的热爱,在茶中浸透着他们的骄傲与崇拜。事实上一点也不夸张的是,我们说古代所有的农业都被视作神圣庄严之事——种植时进行祈祷和仪式,丰收时则带着感恩和崇敬进行庆典。 许多直至二十世纪的关于茶叶种植的记载,都表明茶叶的收摘需特别当心,特别是当茶叶作为皇宫贡品之时。收摘之前先进行各种繁复的宗教庆典,这在不同地区有着不同的讲究,供奉的对象从本地神明到佛教、道教甚至传说中的人物。茶叶通常只有年轻姑娘才能采摘,而采摘在一年中有着精确的时间规定(依据阳历,通常在谷雨之前——三月末或四月初)。她们被组织成队伍,由政府官员严格监督,通常还要穿上特制的采茶服以防最好的茶叶被偷走。她们夜半就要起床,攀越山间小道、直面凛冽的寒风,因为茶叶必须在黎明前采摘,此时香气最佳,并在日落前完成炒制。她们留着长指甲,因为以手接触茶叶会把皮肤上的油传到茶叶上。她们的饮食、卫生以及采摘的精度都是早期农业的要素,一些古代的证据甚至表明禁止她们食肉,且必须每天沐浴(这在当时并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即使现在,尽管大部分礼仪要求都已经散失,但在中国大陆和台湾,大多数情况仍然是由女性负责采摘,也许因为她们的手更纤细灵巧的缘故。当然这些仪式也有例外之处,但早期茶叶制作无疑被一股崇敬之情围绕着。 茶很可能是从云南传入四川,然后顺着长江而下,沿著名的长江三峡传到湖南和湖北。再从那里它们逐渐扩大到中国茶叶生长的其它区域。这种传播有些是天然的,但更多的则可能是因为人类的移栽。 茶的故事中所有重要的部分常都被一句话“茶发源于中国南方”而一笔带过了。茶的故事并非始于最早种植它的人,也不是那些售卖它以换取金子的人,它也并非始于唐朝帝王和他们的宫廷。茶的故事也不仅仅是关于制作、栽种、培育和贸易。所有教科书中的内容,比如税收、贡礼,以及那些装满了决意用他们的观念重建世界的野蛮人的西方船只,几乎只能算是历史尚未“开始”的一百万年之前茶所已经展开的漫长旅程的终点! 茶的神圣职责也许证据确凿,但却没有清楚地解释茶是如何从云南森林中毫不起眼的树木成长为世界上消费量第二大的饮料。然而,在茶的复杂多元的、由于不同的原因在不同的时间被不同的人传播和饮用的故事中,显而易见的是,人们饮茶大多是为了参悟或治病,甚或两种原因兼具。而撇开最基本的事实,我们看到,从某种意义上说,茶通常是一种让灵魂舒缓平和的良药。 事实上,茶从云南往中国其它区域的传播归因于两个因素:一方面,在传播的整个过程中,它是一种最早被巫师,其后被道家,再后来又被佛家所利用的精神手段;另一方面,它又是中医所采用的一种神草。我不认为有足够多的相同词汇和方法可以一遍遍反复地表达同样的道理,因为对我而言它代表了茶叶故事中最伟大的一面。即使在今天,我仍会碰到其他“茶头”也同样意识到这独特的植物的神圣之处。我们很遗憾地听到某些种植园使用肥料、除草剂等化学方式提高产量,生产出品质低下的袋泡茶。因此,也许茶道部分代表着回归到茶叶成为商品之前,回归到尚未单单因为利益而吸引生意人眼光之前的更简单、更符合生态的时代。 进入城市 柴米油盐酱醋是中国人最初的“开门六件事”。它们作为每个人的基本权益不被宫廷征税。其后,茶也加了进来,成为生活的第七样必需品。茶作为一种神草,先是经过道家的冥想者与治疗师之手,种植在高山之巅的寺庙边,满怀崇敬地被饮用;后来又传至找寻生活的诗意和美感的皇帝和文人,在月光下的丛林中被他们啜饮入口;最终传到普通农夫的手中和茶楼中,泡茶被普及到王国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在茶的旅程之末,茶籽被大量生产并种植于南方大部分省份,产量巨大以确保每家都有所储藏,同时被出口到邻近国家,甚至出口到轮船开始到达的西方。到茶楼去,成为人们晨间生活的一部分,茶叶不再是珍宝、药草或知识阶层才拥有的诗意之杯——它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柴米一样必需,无法想象没有它的生活。 即使现在茶被大量生产,以至于其逝去年代的品质和灵魂看上去像个神话,但无疑,茶圣们仍在山中逡巡寻找野生茶树,甚至这里那里的小屋中仍有孤独的文人一边饮茶一边透过冬天的李树枝条欣赏着月亮。从古到今,茶的诗意、美好、健康与灵性一直如影随形,尽管它们已经在成为一种商品并在每天生活常态中消失,但今天的茶圣们依然喜欢在山间、茶店或是家中以茶分享相聚,诗人依旧以茶所激发的美感写诗,画家和书法家仍会在笔触间不时驻笔小饮。 最终,茶道也找寻到了它回归城市的路径。那些来自久远城镇的书籍,例如大约写于公元前500年的《周礼》,就描述了在各种祈祷仪式中如何运用茶并与自然之灵相沟通的方法。茶也是婚礼中重要的部分,这在后来的风俗里多有例证,如在云南,新娘需要为未婚夫上树采茶,在北方的习俗中,婚礼日也要向新郎奉茶(我本人新婚的早晨就享受过妻子奉上的茶)——在葬礼上,茶也同时作为给亡者的供奉和驱除鬼魂的护符。一个早期的故事甚至讲到,一位女人虔诚地给她土地上的坟墓供奉好茶,某一天梦见住在此处的鬼魂造访,感谢她的好茶供奉,当她醒来后发现屋里满是金币。 然而,远离了最初成就它的大师的存在和深山的宁静,茶的仪式由自由天然的行为逐渐形式化,开始变得空洞呆板。对于任何冥想,没有了真正传承的存在感和悟力,时间和重复都会导致一种方法本质的缺失。神圣的原则沦为了空洞的伦理和污名,超然的神话变成了刻板的教条,与永恒无限的联系只不过是只存在于过去的无稽之谈。 很多居住在远古深山中的茶圣们远非“超然存在”、“智慧觉悟”之类普通人脑海中所曲解的言语文字所能描述的。宇宙的能量存在于此,但无法用言语表达——且不需言语。毕竟,有何必要讲出那些在场每一位都清楚,并且并非独一无二、反复重现并多年来一直在我们的冥想中体验的东西呢?对于云游者,茶简化到了仅仅是热水与树叶。他们清楚地明白道家所谓言语将损害真实本身的道理,特别在实际教授中,他们宁可寻找其它的方式来表达,来向人传道。还有什么比茶更好的方式呢?如果我如老子所喜欢阐释的那样空空如也,那么道将流经我,带着我的能量和领悟注入你杯中的茶汁。而你,我的客人或旅伴,将其一饮而尽,使之吸收成为你的一部分——从本质上这是我希望更深刻交流的部分,比任何百科全书的文字更深入、更清晰。因此,茶道比城市里的一切能更好地传递“道”的讯息,至少当身处其中的人们自身还未能开放而清醒,也会在茶道中通过茶水感受到“道”之流。 “但是,唉,”我们只好叹气,“山中的经验难以在凡俗世界的市场环境中存留。”正如美国的隐士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深刻告诫我们的那样,“商业诅咒它经营的一切事物;即使你经营天堂的福音,也摆脱不了商业对它的全部诅咒。”同样,如果一个人不以“道”来沏茶,茶道就仅仅只是一种表演,只是空洞而重复的姿态和动作,而非茶自身的神圣本质。“茶”如果要具备“道”,必须成为一种“圣礼”,正如梭罗的字典中所界定的那样,“一种对于内在而灵性的优雅的外在而可见的表达。” 随着茶在精神上的用途对于少数人越来越大,它作为一种社交润滑剂和文化审美标识在世界范围内逐渐盛行。在现实中,茶总是能很好地适应所处的文化环境,在从亚洲最终传到西方的过程中不断变化。这其实并非坏事,因为与茶一起生活,除了喝茶之外,还意味着自然无拘的举止,向生活中各种方式的交流敞开心扉。就像我们每天在深山中喝茶,在我们内心,深山的存在与清醒,接近生活中所有平凡的瞬间。 要了解并复苏失去年代的能量,我们需要更深入地探寻早期圣哲和先知们的智慧,不仅仅是搜集空洞的信息,而是化为己用——不仅是“读者和背诵者”,而是生活与道的“先知” ——并负责向愿意倾听的农夫、工人和饮者推广这种原生态的、鲜活的智慧。我真诚地相信,对于茶的接近和了解的变化,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那就是,我们能够认识到这样的事实:茶,就其核心而言,是神圣和珍贵的东西——像任何一座山、一条河流、一种动物一样,天然神奇,令人惊叹。 数千年来,中国人收获着茶,使用着茶,从未以任何方式颠覆过自然的平衡,也未损伤过树木及其周边的生态环境。而在我们这一代,所谓的创新正在大量摧毁数百代传承保留下来的纯朴。与茶一起生活意味着我们必须对饮用的茶负责。我们应该帮助教育消费者,推进与环境和谐的农业。对我自己来说,这可以帮助我记住茶是一种药物和参悟之物,应该受到如此的尊重。 请想象一下中国古代那些云雾缭绕的山峦,那里有着我们只能梦寐的青葱翠绿,而云游僧人们正静思打坐,他们长长的胡须偶尔被气息撩动。请你安静地想象这些最早的茶道,想象这些圣哲们如何运用茶叶与自身、与他人、与自然进行对话。就让你的思维像一片落叶,一片来自隐蔽的、有着各种背景的大树叶一样飘然凝固…… 带着对过去的渴望独饮, 脚下的云是银色的面纱, 将我与凡尘隔开, 我忆起我的人生, 如此干净而纯洁, 还有来自都市的访客, 他问询我关于世间的问题, 我奉他以茶。 他问询我天堂, 我再斟上一杯。 他问询我灵魂, 我只能再给他斟上一杯。 而后, 他沉默不语。 *由于区划调整,现在思茅与临沧已属云南省不同地区。——译者注
喝茶是修行——第二章 茶之源——中国茶道
书名: 喝茶是修行
作者: [美] 亚伦·费希尔
出版社: 江蘇文藝出版社
副标题: 茶道,通往内观世界的方便之门
译者: 刘媺 | 杨黎
出版年: 2013-5
页数: 240
定价: 32.00元
ISBN: 978753996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