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试读]
1.弄 堂
站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 查看全部[ 1.弄 堂 ]
2. 流 言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薰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洇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 查看全部[ 2. 流 言 ]
3. 闺 阁
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几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 查看全部[ 3. 闺 阁 ]
4. 鸽 子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惟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制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制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 查看全部[ 4. 鸽 子 ]
5. 王 琦 瑶
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来的,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调”的,就是王琦瑶;结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瑶;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则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每间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王琦瑶家的前客堂里,大都有着一套半套的红木家具。堂屋里的光线有点暗沉沉,太阳在窗台上画圈圈,就是进不来。三扇镜的梳妆桌上,粉缸里粉总像是受了潮,有点黏湿的,生发膏却已经干了底。樟木箱上的铜锁锃亮的,常开常关的样子。收音机是供听评弹,越剧,还有股票行情的,波段都有些难调,丝丝拉拉地响。王琦瑶家的老妈子,有时是睡在楼梯下三... 查看全部[ 5. 王 琦 瑶 ]
6. 片 厂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前一天,吴佩珍就说好,这天要带王琦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的女孩子。她本应当为自己的丑自卑的,但因为家境不错,有人疼爱,养成了豁朗单纯的个性,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这谦虚里是很有一些实事求是的精神的。由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地放大别人的优点,很忠实地崇拜,随时准备奉献她的热诚。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的丑。这同情使王琦瑶变得慷慨了,自然这慷慨是只对吴佩珍一个人的。吴佩珍的粗心其实只是不在乎,王琦瑶的宽待她是心领的,于是加倍地要待她好,报恩似的。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王琦瑶和吴佩珍做... 查看全部[ 6. 片 厂 ]
7. 开 麦 拉
王琦瑶知道了,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瞬,之前全是准备和铺垫,之后呢?则是永远的结束。她看出这一声“开麦拉”的不同寻常的意义,几乎是接近顶点的。那导演有时让她们看镜头,镜头总是美妙,将杂乱和邋遢都滤去了。还使暗淡生辉。镜头里的世界是另一个,经过修改和制作,还有精华的意思。那导演已成为熟人,她们见他不再脸红。有几回,表哥不在片厂,她们便直接找他。他自做主张的,喊她们一个叫“珍珍”,一个叫“瑶瑶”,好像她们成了他戏里的角色似的。他背地里和片厂的人说,珍珍是个丫头相,不过是荣国府贾母身边的粗使丫头,傻大姐那样的;瑶瑶是小姐样,却是员外家的小姐,祝英台之流的。他把吴佩珍当小孩子看,... 查看全部[ 7. 开 麦 拉 ]
8. 照 片
导演为拍照片的事打电话给王琦瑶,是在一个月之后了。听到导演的电话,王琦瑶的口气不自主就变得生硬起来,还有点讽刺地,问他有何贵干。导演说有一朋友叫程先生的,是个摄影师,想替她拍些照片。王琦瑶说,她是并不上相的,还是请程先生找别人吧!导演笑道:瑶瑶生气了!王琦瑶就不好意思再推了。过了一天,那程先生自己来电话约好时间和地方,到时候,王琦瑶遵程先生吩咐,带上自己的几件旗袍和裙装,按着他给的地址去了。程先生住在外滩的一幢大楼,顶上的一层,房间是重新隔过的,装修成一个照相间,拉着布幔,有一些布景,欧洲的城堡,亭台楼阁什么的。里边另有暗房和化妆室。程先生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戴着金丝边近视眼镜,白衬衫束在吊带... 查看全部[ 8. 照 片 ]
9.“沪上淑媛”
“沪上淑媛”这名字是贴着王琦瑶起的。她不是影剧明星,也不是名门闺秀,又不是倾国倾城的交际花,倘若也要在社会舞台上占一席之地,终须有个名目,这名目就是“沪上淑媛”。这名字是有点大同世界的味道,不存偏见,人人都有份权利的,王琦瑶则是众望所归。她旗袍上的花样,成为流行的花样;她的烫发梢的短发也成为流行的短发,她给“沪上淑媛”这名字画了一幅肖像。“沪上淑媛”是平常心里的一点虚荣,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它像一桩善举似的,给每个人都送去一点幻想。一九四五年底的上海,是花团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变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其实那歌舞是不问时事的心,只由着快乐的天性。橱窗里的时装,报纸副刊的连载... 查看全部[ 9.“沪上淑媛” ]
10. 上海小姐
一九四六年的和平气象就像是千年万载的,传播着好消息,坏消息是为好消息作开场白的。这城市是乐观的好城市,什么都往好处看,坏事全能变好事。它还是欢情城市,没有快乐一天没法过的。河南闹水灾,各地赈灾支援,这城市捐献的也是风情和艳,那就是筹募赈款的选举上海小姐。这消息是比风还快,转眼间家喻户晓。“上海”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这地方,有什么能比“小姐”更摩登的呢?这事情真是触动人心,这地方,谁不崇尚摩登啊?连时钟响的都是摩登的脚步声。这是比选举市长还众心所向的事情,市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上海小姐却是过眼的美景,人人有份。那发布消息的报纸一小时内抢光,加印也来不及,天上的云都要... 查看全部[ 10. 上海小姐 ]